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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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床和马车是不一样的风味,马车动起来叫“跑”,冰床动起来就叫“窜”。毫无阻碍地朝前飞奔,顶棚上燕飞呼啸,两张脸在西北风里挨冻,还高兴得大喊大叫。等一圈跑下来,脸也麻了,鼻子也红了,但就是快活啊。这种简单的快乐,是不需要花大钱就能得来的,既尽兴又实惠。月徊觉得这回真来着了,要是不进宫去,她得过上三天就光顾这儿一回。
皇帝很少有开怀的机会,帝王矜重,喜怒哀乐都得克制七分,离上回咧嘴大笑,不知时隔多少年了。这回被她勾出来,其实也并不是坐上冰床有多稀奇,只是听见她那种无所顾忌的大笑和尖叫,吵虽吵了点儿,但高涨的情绪感染人,他也就渐渐放肆放开了。
“好不好玩儿?”她下了车,眉飞色舞地拽着他问。
皇帝点了点头,“好玩儿极了。”
“我就说吧,穷人有穷人的乐子。皇上身体力行,也算体察民情。”月徊又指指海子边上成排的冰刀,“那个滑起来,闹得不好要摔了的,万岁爷看看就成了,不能下场。”
她又是皇上,又是万岁爷,在外称呼起来也不方便。皇帝问:“月徊,你知道朕的名字吗?”
月徊迟疑了下,仿佛头回听说皇帝也有名字。转念再一想,可是没道理了,世上哪有人没名字的,只是圣讳等闲不能提及,就算大臣们上奏疏,遇上了那个字,绕不开也得缺笔。
皇帝见她糊涂着,脉脉一笑道:“朕姓慕容,单名一个深字,小字兰御。”
月徊点头不迭,“蓝玉啊,好名字……”说完噤了口,捂住嘴说,“我犯上了,求万岁爷恕罪。”
皇帝的名字,自打登基起就不再有人直呼了。臣工管他叫“皇上”,太后管他叫“皇帝”,都是官称,帝王不需要那么家常亲昵的称呼。如今从她嘴里叫出来,别有一番滋味,皇帝知道她念书不多,便努力给她分析:“不是蓝田有玉的蓝玉,是清御披兰路的兰御。”
月徊被他说得脑子打结,对于不认字的人来说,解释越多,人越糊涂。
好在皇帝见她发懵,换了个法子介绍自己。解下腰上短刀,在冰面上把字写给她看,边写边道:“就是兰花的兰……御前女官的御……”
月徊在一旁看着,由衷地感叹:“这个名字比蓝玉更好,兰花的兰啊,听上去多秀气!”
皇帝写完直起身来,白净的脸庞,丹凤眼下眼波婉转,自嘲地笑着说:“小的时候,朕常挨那些兄弟们取笑,他们说朕名字像女孩儿,长得也像女孩儿。”
月徊说不,“男生女相,必有贵样。您多好看,多利索的,他们眼皮子浅,舞刀弄枪长得一身腱子肉,回头还不是给您守边关。”
皇帝听了她的高见,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这种咬着槽牙解恨的话,只有她能毫无顾忌地说出来。说出来了就是痛快,解了他从小到大窝在心里的憋屈,也叫他更看重她,更喜欢她这样洒脱的性子。
毕云提溜着冰刀来了,送来了两副,皇帝接过一副穿上,喃喃说:“朕也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月徊忙劝阻,可惜拦不住,她心里着急起来,搓着手道:“这可不是玩儿的,脚下打出溜,回头摔得鼻青脸肿,没法子上朝见人啊。”
皇帝说不碍的,“朕就试试,不走远。”
月徊汗都出来了,“那我搀着您吧。”
谁知皇帝穿上冰刀,没等她伸手就身轻如燕滑了出去。十七岁的少年,虽然有些清瘦,但身量很高,游龙般在冰面上滑行,那身姿,简直像梁遇手里行云流水的笔。
月徊看得愣住了,敢情人家不是没来过冰场的乡巴佬?
她扭头看了看毕云,“皇上早前,上什刹海玩儿过?”
毕云笑着摇头,“宫里也有冰嬉呀,每年西苑北海子的冰结得最厚的时候,阖宫皇子都上那里玩儿去。我们万岁爷是那辈儿兄弟里头滑得最好的,自小到大无一败绩。”
月徊顿时眼前一黑,那他还跟着一块儿高兴得乱喊?这是笑话她没见过世面?还是万岁爷爱民如子,有意赏脸?
第28章
皇帝一圈滑回来,想是舒展了筋骨, 看上去神清气爽。
“你也会滑?咱们一块儿溜一圈?”皇帝笑着, 笑得明媚,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来。
月徊眼前还没黑完, 她扶着冰场边缘的铁栏杆,支吾着说:“我以前没滑过几趟,都是趁着半夜里来, 又黑又冷, 没滑多远, 怕是没您滑得好。要不……我就不献丑了吧。”
皇帝显然并不嫌弃她, 含笑道:“不要紧,今儿人不多,不怕碰了撞了。朕领着你, 就在这三丈之内转转。”
月徊委屈地看看他, 扶了扶脑门上的卧兔儿嘀咕:“您明明是行家, 怎么还跟着我瞎起哄呢。我以为您没来过这儿, 也没滑过冰来着……什刹海哪儿及北海子清净,冰又好, 您跟我上这儿来,多辱没了您呀。”
皇帝的宽慰, 不是那种恩加四海式的,他的言语里透着细微处的体谅,怕她脸上下不来,圆融道:“北海子好是好, 就是玩儿的时候放不开手脚。朕想由着性子到处转圈儿,可先帝就爱把人分作两局,你追我赶的,在冰上蹴鞠。后来好容易朕当了皇帝,那些兄弟们也给打发出去了,可一个人上那儿去,又觉得冷清得很。人就是这么稀奇,朕已经两年没上北海去过了,今天要不是你带着上这儿来,朕还想不起朕会这手呢。”
月徊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那您也不该乐成那样呀……”
“朕高兴……”皇帝笑着说,声音渐次矮下去,“朕和你在一起就高兴,高兴了就想笑,和会不会滑冰没关系。”
月徊听了,心里小小哆嗦了下。这位爷,实在是很会说话,冲着姑娘说这个,是仗着自己出身好,长得也好,有意搅乱芳心吧!
月徊过年十八了,十八的姑娘再要说什么都不明白,有点儿自欺欺人。她是市井里长出来的势力眼,只要有权有势的,加上模样长得周正,她就觉得可以观摩观摩,走走瞧瞧。这位是皇帝呢,皇帝可还有什么说的。有时候姑娘就是这样,分明对一个人没什么意思,但只要人家冲你表露出好感,心里也会忍不住七上八下,进而对这人另眼相看。
这小皇帝,除了将来女人多点儿,其实也不算坏。月徊扭捏了下,含含糊糊拿话盖了过去,“能逗您高兴,也是我的功德一桩。您不必领着我,我自己能滑一段,等我再练练,就能追上您啦。”
本以为皇帝不会滑冰,她也不露怯,如今是鲁班面前耍大刀,她觉得脚上这冰鞋怎么穿,都有点儿硌脚。
皇帝也不勉强她,慢悠悠在冰上倒着滑,鼓励她放开胆儿。
月徊把心一横,想起那时候和小四在冰面上连滚带爬的,其实也没什么丢人。
冰场上滑冰,谁不是摔会的,于是大义凛然往前一出溜,可惜上半截身子还在原地呢,下半截腿先出去了。然后就是一个屁墩儿,结结实实坐在冰面上,因衣裳穿得厚,屁股倒没摔疼,胳膊杵了一下,慢悠悠、沉甸甸地疼起来。
皇帝和毕云忙来搀扶,急切地问:“没事儿吧?摔疼了吗?”
月徊不好意思说疼,只道:“没事儿,冰场上该摔,摔着摔着就会了。”
那倒是,皇帝想起小时候那阵儿,五六个兄弟带着自己的伴伴出来“抢等”,一个滑倒,带累一大片,冰面上顿时下饺子似的,再厉害的行家也有失手的时候。见她没什么异常也就放心了,替她拍了拍裙裾,捡了钩在斗篷上的一截枯草,这回是真的要带着她滑了,于是小心翼翼牵着她的手,把她从冰场边缘,带到了场子中央。
四周围也没什么人,姑娘起先放不开,后来爪尖紧紧扽着他,一面说“奴婢失礼了”,一面把大半的分量都压在他双臂上。
皇帝不觉得这是负担,一个女孩子能有多沉呢。他领着她向开阔处去,她的眼睛在日光下晶亮。他从没见过这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像那些藏污纳垢的,她一尘不染,瞧一眼,就能瞧见她的水晶心肝。
月徊有人领着滑,逐渐掌握了点儿技巧。终于能放开手了,她一个人摇摇晃晃奔向远处,到现在才明白,以前所谓的会滑,就是打着挺地移动两三丈,那和真正能控制手脚,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算好学的,当然免不得摔了又摔,一个时辰下来,已经靠摔学会了直滑。只是饭点儿到了,不能让皇上饿着肚子,于是摘了冰刀说找吃的去。前门有一家挺有名的爆肚,平时厨上炒菜炒得叮当乱响,今天进门一看,却是生意惨淡。
月徊瞧了眼皇帝,讪讪道:“锦衣卫八成又清过场子了。”
皇帝叹了口气,“朕微服一回,闹得老百姓不得安生,连生意都做不成了。”语气听上去自责得很。
要说先前冰场上还留了十几二十来个滑客,这间爆肚铺子可说门庭冷落。他们进门,老板就是一张哭笑不得的脸,还要尽心伺候着,贵客长贵客短地支应。爆肚端上来的时候皇帝不下筷子,由毕云拿银针试完再试吃,折腾了半天没事儿,皇帝这才敢下嘴。
不知为什么,今天爆肚的滋味儿一点都不好,皇帝吃得也将就,明明挺高兴的出游,到后来变得十分败兴。原说下半晌还要去逛鸟市的,可被东厂和锦衣卫一搅合,可想而知去了也是街道空空,只有他们三个行走。
“要不算了。”皇帝凑合完了一顿饭,垂首坐着说,“今儿出来是朕一时兴起,没有思虑那么多,倒弄得这一路兵荒马乱。别为了朕一个,让满北京城都不太平。”
月徊也不知说什么好,皇帝终究是有些忌惮梁遇的,打小就听大伴说这个能做,那个不能做,在大伴画定的框框里活得像个皇子,像个帝王,日久年深养成习惯,要更改也很困难。今天出宫这趟,除了冰场上还乐呵了一会儿,后来就不怎么顺心了。清场子做规矩,越来越明显,出门游玩没了闲杂人等,和紫禁城里逛御花园一样,是从小一点的园子挪到了大一点的园子,充满了掣肘的乏味。
“还是等我进宫,给您带好玩儿的吧!”月徊勉强堆着笑说,“您玩儿冬蝈蝈么?我给您挑个好的,您喜欢绿蝈蝈还是铁蝈蝈?”
皇帝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但还是想了想,“绿蝈蝈吧,长得好看。”
月徊嗳了声,“明儿我出去,好好给您淘换。”
后来略逛了逛,下半晌皇帝还是亲送她回家。马车摇摆到了门前,月徊跳下车,他在车上坐着,打起半幅帘子说:“今儿还是玩儿得挺尽兴的,朕这样的身份,到底没法像寻常人那样。”
月徊笑着点头,“您是江山主宰,身上责任重大,谁也不敢让您有半点闪失,难免处处仔细。”话虽这么说,对他的怜惜又添一层,这皇帝当得,原来那么身不由己。
场面上圆过去了,就算成全了体面。皇帝放下帘子,命毕云驾车回宫去了。
月徊站在门前目送那车走远,喃喃念叨着:“慕容深,兰御……”那名字真是透着股子斯文劲儿,太斯文,就缺一段刚强,她忽然觉得哥哥有点儿不近人情了。
绿绮出来迎人,在边上听了会子,慢慢才回过味儿来,“才刚那位是皇上?”
月徊嗯了声,“皇上好年轻模样吧?”
绿绮说是,但是年轻这宗并没有什么可惊讶的,该惊讶的是皇帝亲自上提督府来,不是为会督主,是为了找姑娘玩儿。
绿绮是个谨慎人,当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只是心里知道大姑娘进了宫,怕是回不来了,伺候起来也愈发尽心。
月徊在外边跑了大半天,身上的衣裳要换洗,等里头预备好了热水,便进去沐浴更衣。起先玩儿得欢实的时候,滑了两跤也不觉得有多疼,可如今静下心来,才发现这里也痛,那里也痛,可又瞧不出什么端倪。
尤其这胳膊,先前撑了一下,这会儿透出一种触摸不着的酸。她换上寝衣从里头出来,边走边揉捏,正是要掌灯的时候,上了窗户光透不进来,大半间屋子都浸泡在黑暗里。她循着一点落日余晖坐到妆台前,正要拿梳篦,猛然看见铜镜里照出一个人影,就在她身后站着。
月徊这下真吓得肝儿都要碎了,正要大叫,却听那人说了句“是我”。
将要出口的尖叫又憋了回去,她眯眼细看,梁遇穿了件牙色织金的圆领袍,头上戴网巾。想是才下值回来,那网巾的挂绳还是赤红色的,下面镶着金累丝滴珠的坠角,牙色衬了些微的一点艳色,愈发显得出挑。
月徊大喘了口气,“您回来怎么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黑灯瞎火的站在这里,差点儿把我的心吓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