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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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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宿不是蠢人,有些话不必说透,他也一清二楚。要是让太后做主,这后位无论如何落不到徐家头上。只有皇帝和梁遇合计了,梁遇再从中斡旋,这才免于太后娘家人青云直上,也免于接下来几十年,太后一派继续把持后宫。
  细雪纷飞里,徐太傅隔袖握了握梁遇的手腕,“厂公的成全,徐某没齿难忘。”
  梁遇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笑道:“徐老言重了,都是替主子分忧么。”一壁说,一壁回身望,见锦衣卫簇拥下的凤车缓缓驶过了甬道,他抬指示意,执事太监撑起巨大的华盖站在一旁遮挡风雪,他上前,打起轿帘,高擎起了臂膀。
  徐皇后盛装,满头珠翠,环佩叮当。灯火映照出一张端庄秀丽的面孔,没有惊人的颜色,却很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一道轻轻的分量落在他小臂上,轻轻落地站稳了,颔首道一声“有劳”,这就是诗礼人家教养出来的气派。
  看来合乎皇后的标准,不过也有一个弊端,太过守礼的女人无趣,只怕最后只能赢得皇帝的尊重,不能再有其他了。
  梁遇向她行了个礼,温声道:“娘娘,臣是司礼监掌印梁遇,今日奉太后之命,迎接娘娘。娘娘是头回进宫,唯恐有不便之处,不拘什么差遣,都可吩咐臣办。”
  徐皇后道好,话也不多,只是略微欠了欠身,“多谢掌印大人。”
  梁遇向来恶名在外,这样的人令人生畏,但也能勾起人探究的欲望。徐皇后悄悄望了他一眼,奇怪得很,本以为擅权的太监都长得又白又胖,一副阴阳怪气的面相,但这位却不是,他年轻、儒雅、俊秀,且知礼知节,进退得当。
  簪缨门庭的人家,闺阁里头也会略闻外头传言,但谈论男人相貌是大忌,怕勾得闺阁小姐春心荡漾。徐皇后很少见过这样样貌的人,虽然极力地约束自己,也由不得多瞧了他一眼。
  这一眼正让梁遇接上,他依旧是和颜悦色的神情,含笑道:“原本今儿娘娘应当面见太后,先给太后见礼的,但碍于太后凤体违和,这一步就减免了。今日的宴席说是大宴,其实根儿上还是家宴,就设在奉天殿里。这会子万岁爷已经过去了,只等娘娘到了就开宴。”
  梁遇向徐皇后解说宫里掌故习惯,一递一声透着和煦从容。这位不日就会是掌管宫闱的新主人,事先打好交道,总错不了。
  他们前头佯佯而过,后面宫墙根儿上探出几个脑袋。皇帝跟前的女官,尤其是侍奉床榻的那四个,在这种场合是不能露面的,她们只好拽着月徊,猫在角落里偷看,一边捻着酸地嘀咕:“这位就是咱们皇后娘娘啊,好像长得也不多美嚜。”
  月徊不这么觉得,“我瞧挺好看呀,那眉眼多利索,多大气!”
  司帐嗤笑了声,“利索大气我是没瞧出来,光瞧出来会摆主子娘娘的谱了。自己走道儿怕摔着么,还要咱们掌印搀着她呢。”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过话说回来,见了梁遇还能无动于衷的姑娘,怕是不多见。太监宫妃走影儿的多了,哥哥眼界那么高,别不是将来要和皇后怎么样吧!
  月徊心里忽然有点儿急,听见教坊司的细乐悠扬地飘过来,看见皇帝走到丹陛上迎接。她倒不在意皇帝对这位新皇后持什么态度,就默默盯着哥哥搀人的爪子,看他什么时候能收回来。
 
  第40章 
 
  皇帝对即将上任的皇后, 其实没有多大念想,只要她长得不太难看,出自徐氏就成了。
  奉天殿里的大宴办得有模有样, 帝王家从来不玩儿虚的。御座东边设膳亭, 西边设酒亭,还有成群的细乐班子和杂耍班子等待传唤。皇帝高高在上, 温存对徐太傅道:“太傅致仕后, 朕难得再见上一面, 今日看太傅气色甚好,身子骨像是愈发健朗了。”
  徐太傅携妻儿老小向皇帝跪拜下去,“蒙圣驾垂青,臣等感激不尽。”
  帝王家就是如此, 什么长幼辈分,到了皇帝跟前全不作数。无论是将来的国丈也好, 国丈母娘也罢, 都得向他磕头行礼, 即便皇帝嘴上叫免,也依旧受了他们的跪拜。
  皇帝端稳地坐在御座上,含笑吩咐:“厂臣,替朕扶太傅起身。”
  梁遇趋身上前,搀了徐宿及老太夫人, 复转身搀扶皇后。宫里设宴和民间不同, 即便就要成为一家子了,依旧君是君臣是臣,至多口头上客套几句, 没有同桌吃席的规矩。
  一番虚礼过后,各自都落了座, 皇帝这才打量徐家姑娘,不算多美的容色,但胜在端庄大方。徐姑娘的五官长相,硬要夸一句,大概就是长在了该长的地方。她也很善于控制自己的言行,一直垂着眼,那模样,像庙里普度众生的菩萨。
  面对菩萨是断乎爱不起来的,只有敬仰。
  皇帝抬手举杯,和声道:“今儿的宴,本当是太后主持,但太后违和,朕也不忍心叫她老人家强撑病体支应。横竖没有外人,诸位都随意些儿。来,朕敬诸位一杯,年三十民间讲究个团圆,立后的诏书既下了,大家也不要见外,只当是自家吃团圆饭吧。”
  于是众人站起谢恩回敬,说到根儿上这场赐宴是借机相看,看过了心里有了根底,要是意兴阑珊,那么接下去周旋起来便无趣得很了。
  然而气氛是不能冷落下来的,梁遇向皇帝回禀,说:“教坊司排了新曲新舞,除了旧有的,又添《金陵曲》和《八蛮献宝舞》。那些乐工和舞姬都是南苑人,骨子里头很有江南的典雅意味,这会子就传上来,给主子及娘娘助兴。”
  皇帝求之不得,毕竟一个时辰很难熬,大眼瞪着小眼不是方儿。
  于是殿上乐声大起,俏丽的南人身段柔软,水袖扬起来,赤足在栽绒地衣上旋转。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舞者身上,彼此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乐声掩盖下,皇帝偏头问梁遇:“大伴觉得皇后如何?”
  梁遇掖手道:“皇后矜重,将来必能统领后宫,母仪天下。”
  皇帝嗯了声,“徐家的家教很严,朕知道不会出第二个江太后,也就放心了。皇父当年多累的,前朝有党政,外头有鞑靼人作乱,回来还要安抚使性子的皇后,虽贵为皇帝,实则活得很艰难。”
  梁遇道:“先帝爷还是太重情义了,念着江家祖辈的功绩,才一再容忍太后。如今朝野上下只等着主子亲政,臣瞧着,也没有哪个臣工效法江家故事,主子治下倒比先帝爷时期更安稳。”
  皇帝端着酒盏长出了口气,这一切都赖于有人替他平衡朝纲,梁遇功不可没,他当然知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宴毕之后和月徊的约定。月徊多少有些怕梁遇这个哥哥,提起要上北海子去,瞻前顾后的,不敢向梁遇开口。
  虽说他心里也有些忌惮大伴,但这种事儿,还是得由他主动些才好。
  皇帝犹豫着,叫了声大伴,“朕和月徊说定了,今晚上要去北海子。她原说她来和你告假的,朕想着既然你在这里,不如由朕知会你一声的好。”
  梁遇听了,面上如常,只是微微呵了腰道:“这会子正宴请皇后娘娘一家子呢,主子是预备宴后就去么?”
  其实一位帝王,这么毛脚鸡似的笼络姑娘,真是一件跌份子的事儿。梁遇的前半句话在提点他知分寸,皇帝暗暗是有些亏心,毕竟那个要成为他皇后的人就在下边坐着,他却去惦记别的姑娘,实在不赏皇后面子。但情之所起,也不那么容易控制。他现在满脑子的月徊,因为在皇后面前他是帝王,一言一行必须合乎帝王的标准,而在月徊面前,他不过是个滑冰的时候会大笑,会站在宫门上迎接她,和她一起养蝈蝈的少年人。
  皇帝端起酒盏贴在唇上,尴尬道:“宴罢了就去,朕早就和她约好了。”
  约好了……梁遇笑了笑,谁不是约好的呢,她也曾说要陪他吃团圆饭,陪他看烟花的。然而计划有变,这丫头如今长能耐了,两头约人,一头议定了就爽另一头的约,谁能把她怎么样?
  “今儿是年三十,主子晚间还有些礼要过呢。”梁遇斟酌了下道,“守岁至半夜,明儿一早要开笔,又要宴请百官馈岁……臣怕您夜里出去太劳累。”
  皇帝说不碍的,“那些礼数是做给太后看,如今太后有也争如没有,就省了好些事儿。至于馈岁,是后儿的事,也不着急。”
  看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法子更改了。也罢,至少在今天看来,皇帝重视月徊胜过重视皇后,当然不算坏事。
  梁遇忖了忖道:“那臣回头就去安排车辇……”
  “不用排场,预备一辆车,让毕云随行就成了。”皇帝交代的时候,视线和下首的皇后不期而遇,他温和地报以微笑,皇后羞赧地低下了头。
  梁遇的唇角微一捺,心说小小年纪,真算得风月场上的积年,心有所属,却两头不落下,这就是帝王。
  殿上歌舞升平,殿外高高矗立起了天灯和万寿灯,几丈高的灯身洒下一地光瀑,他眯着眼睛思量,子时之前他们能回来么?黑灯瞎火的去西苑,皇帝会不会对月徊起歪心思?
  如果爹还活着,大概听说闺女要跟着男人夜里出去,也会这样担心。父母都不在后,他这个哥哥替代了爹娘,开始百样操心。有些话不好叮嘱,他没法子告诫她提防男人哄骗占便宜,唯一能做的就是下令西海子当差的留神,万一事出紧急,就算点了两间屋子,也不能让皇帝得逞。
  一场天地大宴,在祥和气氛中落幕,皇帝到最后才和皇后说上两句话。
  勾不起兴致,却会成为嫡妻的姑娘,寒暄起来应当是什么内容?皇帝思量了再三才道:“节下天凉,皇后要仔细身子,千万别受了寒。”
  徐皇后对皇帝至少没什么不满,皇帝的身份已在青云直上,且长得也是眉清目秀,一派干净的少年模样。这样的婚事是天字第一号的婚事,是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婚事,还有什么可挑拣的。
  徐皇后向皇帝行礼,“多谢皇上体恤,岁暮天寒,也请皇上保重龙体。”那么干巴巴的对话,却依旧让徐家人很欣慰,帝后的首次会面,至少已经算是十分圆满的了。
  皇帝在丹陛上送别徐太傅和皇后,其情依依,甚至人走出去老远还在目送。可当人一出左翼门,他就忙着唤毕云,问一切预备好没有,月徊人在哪里。
  其实月徊这会儿一点都不想上西海子去了,她觉得有很多话要劝解哥哥,就像上回不答应哥哥和王娘娘来往一样,这次的皇后也得让他远着。
  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未必惦记别人,却容易引起别人的惦记。在月徊眼里哥哥最漂亮,有梁遇珠玉在前,徐皇后再看见皇帝,还能澎湃得起来吗――虽然小皇帝也长了一双勾魂的眼睛。
  皇帝是心无旁骛的,因能暂且逃离这牢笼,觉得十分高兴。他独个儿跳上车,打起帘子探出了半个身子。车棚两角挂的灯笼照着他的笑脸,他难掩欢喜地冲月徊伸出手,“快上来。”
  月徊恋恋不舍朝神武门内看看,“我们掌印呢?”
  皇帝道:“他还要代朕送别皇后一家子,来不及送咱们了,眼下人在东华门上呢。”
  也就是一个南一个北,看来是真赶不过来了。月徊没法儿,摸了摸脑门说:“咱们逛两圈就回来,我怕挨罚的病症没好利索,回头又要吐啦。”
  皇帝是一心想去的,那双飞扬的凤眼瞧起人来含情脉脉,“你要是觉得发晕就告诉朕,或者现在就靠着朕也成。”
  说实话,月徊希望他能发恩旨容后滑冰,可她没能盼来,最后只得伸出手,让他把自己拽上了车。
  不过登车后她又快活起来,那股子媒婆似的瘾儿一下子就发足了,眯觑着眼和皇帝探听,“您瞧皇后娘娘可好不好?您喜欢她吗?”
  皇帝很警觉地望着她,“你不是躲在墙根儿上偷瞧呢吗,你觉得怎么样?”
  月徊说:“我觉得挺好,就是那种大家小姐的做派,又端稳,又有气度,和我们穷家子出来的不一样。”
  可是皇帝却更喜欢穷孩子的活泛,那些言情书网的小姐和宗室女孩儿一样,都是模子里头长出来的范子货,什么地方该圆,什么地方该方,有她们自己的一套章程,他见得太多了,压根儿不稀罕。
  月徊问他:“那您呢?您喜欢皇后娘娘吗?”
  皇帝想了想,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只道:“朕只要她够格让朕敬重,就成了。”
  所以皇后就是摆在那里约束后宫的,月徊忽然悟出个道理来,所谓的正宫娘娘,明明应该叫“镇宫娘娘”才对啊。
  皇帝和月徊的马车离宫有会儿了,梁遇才匆匆从南边赶来。
  雪已经停了,天上星辰璀璨,夹道里的积雪来不及清理,沉甸甸堆积在爽朗月色下,隐约发出一点蓝。有风吹过,浮雪翻滚,在袍角涌动成浪。梁遇挑着灯笼,站在横街向北张望,神武门上宫门紧闭,巨大的门洞里黑黢黢的,看样子他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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