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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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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谬论以前很少听到,能进宫的都是良家子,从没哪个会抱怨规矩重饿死人的。嬷嬷碍于梁遇的缘故不好说什么,只是含蓄道:“梁掌印既托付奴婢,是看得起奴婢,奴婢必要把这些不中听的都告知姑娘,将来到了场面上,才不叫人背后说嘴。”
  “那我想吃那盘清蒸武昌鱼,可怎么办?”
  嬷嬷道:“吃鱼不翻身,姑娘也要记下……”
  规矩太多太复杂,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正在她看着满桌菜色兴叹时,屏风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小四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他已经秋风扫落叶般吃了个尽够,这愈发让月徊觉得难过。
  愁肠百结调开了视线,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压住馋虫。花厅外是个玲珑小院,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天上的雪从勾头瓦当外大而寂静地落下来,触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
  然而穿过纷扬的雪,忽然发现对面抄手游廊上站了个人,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帽沿盘金滚绣,衬得那面目皎皎异常明朗。他正往这里眺望,脸上带了一点笑,眉间有种慈悲和善的味道。
  管教嬷嬷噤住了,立刻敛神垂首退到一旁,月徊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欢实地叫了声“哥哥”。
  
 
 第6章 
 
  梁遇从廊子那头佯佯过来,风吹动了曳撒的下摆,无数褶皱开阖,夹着繁复的金丝绣云气纹,像一片起伏的水浪。
  月徊迎上去,笑着问:“哥哥中晌怎么回来了?衙门里得闲?”
  司礼监衙门从早到晚有忙不完的公务,大到票拟批红,小到宫苑门禁,没有一样不要他过问,就算逢年过节官员休沐,他也闲不下来。今天是特特儿抽了个空,把那些事物交代承良等照管,心里惦记这个妹妹,也不知她学得怎么样,服不服管,索性回来看一看。
  边上曹甸生替他解了斗篷,却行退到一旁,他在桌前坐了下来,“今儿闲在,回来瞧你学规矩。”一面转头问管教嬷嬷,“姑娘学得怎么样?”
  管教嬷嬷的身腰又矮下去半分,恭恭敬敬道:“回掌印的话,姑娘很聪明,学得也快……”
  这是客套话,关于月徊的种种,底下番子一五一十都仔细回禀了他,加上昨儿夜里同她相处那么长时候,他也瞧出来了,这是个混不吝,大而化之一身臭毛病,别人管束着她,起先也许还能买账,三番五次下来,她不掀桌子已经是大造化了。
  梁遇点了点头,“你辛苦了,先下去吧,剩下的咱家亲自教。”
  嬷嬷得了特赦,忙道是,跟着曹甸生退出了花厅。这小小的厅堂里拢着炭盆子,梁遇垂手在炭火上取暖,一面冲月徊递了递眼色,“我瞧你没吃什么,还不坐下?”
  月徊嗳了声,原本粗枝大叶的姑娘,在他面前还是有些放不开,装模作样拿半拉屁股挨着凳子,探头问:“哥哥吃了么?”
  炭是上好的红螺炭,烧出来的火焰是蓝色的,只有薄薄一层灰烬下似有红光隐现。梁遇的手纤瘦,因外头冷,略略泛出青白,显出一种清高孤冷的美。金刚菩提下的琥珀坠脚遇热,弥漫出清冽的松香味,他摘下来搁在桌上,垂着眼道:“我特意回来吃的,这是咱们团聚后的头一餐,就算团圆饭罢。”
  月徊倒有点不好意思,“那您怎么不打发人回来说一声儿,我就不动筷子了。”
  他说无妨,收回手端坐着,示意边上丫头上来伺候。
  那四个丫头是曹甸生精心挑选出来的,拿古琴名重给她们取了名字,送到月徊院子里照顾她的起居饮食。月徊对琴棋书画一窍不通,绿绮秋籁,松风玉振,她花了好半天,才记住她们谁是谁。
  “自己家里头吃饭,原没那么多讲究,让人教你规矩,是为应付场面上的应酬,将来总要见人的,不出错就成了。”梁遇慢慢说着,牵起袖子替她布菜,“你也不必拘着,想吃什么,让侍膳的送到你面前,坏不了规矩。种种礼节,乍听好像繁琐得很,等时候一长习惯养成了,自然就没什么了。”
  月徊这才高兴起来,“我就说了,还是哥哥亲自教的好。嬷嬷这不许那不许,吓得我连筷子都不敢伸,情愿饿肚子。”
  梁遇微一笑,命人送酒来,“我平时不大饮酒,今儿高兴,和妹妹喝上一盅庆贺团圆。斟酒也有规矩,酒满敬人,茶满送人,酒须斟上十分满,才是待客之道。”他探过手提起那把青瓷酒壶,一手持壶一手护着,稳稳替各自斟了一杯,然后捏起酒杯敬她,“姑娘若不能喝,略抿一口就是了。”
  这点显然是多虑,月徊跑船的那些年,别的没攒下,攒下一身好酒量。不同之处是粗豪的人吃烧刀子,府门里头多吃某某酿,像蜜饯兑了水似的,甜丝丝的,没什么力道,对她来说毫不为难。
  她端起了酒杯,“我敬哥哥。”颇有梁山好汉的豪迈。
  谁知梁遇却避让开了,“同上司或长辈碰杯,自己的酒杯须低于对方的,千万不能忘了。”
  月徊听了,忙小心翼翼将杯口往下压了压。真是奇怪,要是那个嬷嬷来说教,没准儿她已经把杯子撂下了。可这个人换成哥哥,她倒也不是畏惧,就是顺理成章照着他的话做,仿佛骨子里的顺从,没有半句抱怨。
  后来用饭,桩桩件件也算有章程,月徊拿捏不准的地方,就暗暗瞧着哥哥临摹。梁遇长于诗礼人家,和那些穷家子养不起了净身入宫的内监不一样,他的端稳矜重是与生俱来的,因此汪轸领着他给当时的皇后过目,皇后一眼就瞧准了他,下令让他近身侍奉楚王。
  所谓“大伴”,面儿上是伺候皇子的,私下却如师长一样,皇子不对的地方要加以提点,若不听话,往上头告上一状,皇子就得吃挂落儿。梁遇那年调到楚王跟前时,楚王也才五六岁光景,他是伴着楚王一同长大的。后来淳宗病重,楚王晋封太子,不久承袭大统,他的地位也水涨船高,虽官衔逊汪轸一筹,但司礼监的实权,早握在了他手上。
  一时饭罢,梁遇搁了筷子,下人又送茶水来,他慢悠悠将那串金刚菩提绕回手腕上,就着绿绮伺候的动作告诉月徊:“茶七、饭八、酒十分,斟茶后壶嘴不能对着客人,也不能当客人面把茶泼在地上。泼茶即为逐客,懂事儿的一见你这么干,头也不回就走了。”
  月徊只顾答应,府门宅门里用的茶具不像平常百姓家,又是盖碗又是碟,那精瓷胎质娇脆得像玉一样,端在手里都怕它碎了。她只能眼巴巴瞧着梁遇,看他左手捧着托碟和碗,右手纤细的三指将碗盖掀开一个缝,然后仪态优雅地举到唇前,轻轻嘬了一口。
  杯身和碟要固定好不是件容易事,又不能两手捧着杯子,一但倾斜就出溜。月徊姿势尴尬地试了好几回,笨手笨脚的模样看得梁遇发笑,他也不恼,只说慢慢来,“了不起多砸几回杯子,没有学不会的。”

  月徊终于别别扭扭吃完了那盏茶,到这会儿想起小四来。那小子隔在另一边,老实得连半点声儿都不敢出,她心说终于有个人能镇住他了,便对梁遇道:“哥哥,您见见我那弟弟吧。”
  她管小四叫弟弟,情分自是不同寻常。梁遇搁下茶盏颔首,她忙把小四招呼过来,笑着给他们引荐,拿手一比梁遇,“这是我哥哥,提督东缉事厂,当着好大的官儿,底下人管他叫督主。”又一比小四,“这是小四儿,没正经名字,打小随我一起长大的,我拿他当亲弟弟。”
  一个是哥哥,一个是弟弟,但彼此间没什么交集,见这样闲杂人等,也是瞧在月徊的面子上。梁遇靠着椅背,淡声道:“这些年是你伴在姑娘身边,咱家要多谢你。”
  小四知道东厂和锦衣卫的厉害,先前姐弟俩闲谈不觉得什么,眼下见了真佛,光听那条单寒的喉咙,就知道是个目空一切的主儿。他行礼作揖的手加在额上,有点不大自在,躬身道:“我自小全凭姐姐拉扯,欠着姐姐一份情呢,不敢在督主面前邀功。”
  一个乡野间长大的毛头小子,能识眉眼高低,又会说两句讨巧的话,倒也算难得。梁遇嗯了声,“你的事,姑娘和我提过,你到如今还是不知道爹娘在哪儿?”
  这回小四不做袭爵的梦了,老老实实说:“回督主,我没爹没妈也活到今儿了,小时候既没养育,长大了何必上赶着认亲给人当儿子。”
  梁遇识人多了,从他字里行间听出些桀骜的意思来。不愿给人当儿子……可不嘛,他给汪轸当了十一年儿子,着实是恶心坏了。看来这小子性情还算洒脱,道理也懂几分,爱屋及乌,勉强能入得眼。
  不过留下可以,规矩还是要做一做的,梁遇道:“姑娘想让你跟着一道进府,咱家顾念姑娘,愿意给你个安生之所。不过丑话要说在前头,你往后敬着姑娘,实心对她,咱家拿你当自己人。要是让我知道你逾越,或是玩儿虚的,那咱家就砍了你两条腿,扔到永定河里喂王八,记住了?”
  他的语速很慢,清冽的声线敲金戛玉般,丝丝往外冒着寒气儿。小四吓得耳根子滚烫,鼻尖也沁出汗珠子来,愈发躬了腰道:“请督主放心,小四不是丧良心的人。我和姐姐擎小儿相依为命过来的,这辈子我对不住谁,也不会对不住她。”
  月徊站在一旁看着,才发现男人间原来是这么说话的。她从来不知道,小四也有俯首帖耳的时候。他只要不犯浑,活像一气儿长大了,她听他表了心意,忽然觉得老怀甚慰,这些年到底没有白疼他。
  梁遇对他的回答尚算满意,“读书还是习武,自己挑一样,将来好安排个差事自立门户。”
  小四一听,忙抬起头说要习武,“习了武不挨人欺负,我能吃苦……”后半截话渐渐低下去,不为旁的,只为座上的人当真长了一副惊人的美貌。
  别瞧月徊干什么都是半吊子,眼光从没出过岔子。难怪她回来捶胸顿足说可惜,这么清贵的人缺了一块,怎么能不可惜!
  小四瞧完了梁遇,再瞧月徊有点纳闷。虽说月徊长得也体面利索,可兄妹两个的五官并不相像,梁遇似乎还要胜她三分。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错牙瞪他,一个像爹一个像妈,不成吗?
  他们打眉眼官司,梁遇并不理会,抬手击掌,外面很快进来个番子,叉手道:“听督主示下。”
  梁遇指了指小四,“带他去见冯坦,安排个师父好好调理他。”
  番子道是,领着小四去了。
  月徊目送他,喃喃道:“男孩儿总跟着我,确实不成事,还是得入行伍,才不耽误他的前程。”
  梁遇轻飘飘朝外瞥了眼,“这孩子不错,生得眉清目秀,将来你要是进宫,让他近身伺候,必定忠心。”
  月徊吃了一惊,讶然回头看他。宫里除了皇帝都是太监,让小四进宫,怎么进宫?
  他没再说下去,盘着菩提一笑:“他小你两岁,年纪差得不算多,倘或调理出来了,你想留他,就留下吧。”
  
 
 第7章 
 
  月徊发了一回愣,忽然明白过来,他所谓的留,有另一层含义。
  难道她对色相的执念过深,让他误解了?他一定以为她拉扯小四,是为了给自己当童养夫,可天地良心,她就算再糊涂,也不能做出这么混账的事来。
  她尴尬地摸了摸前额,“我对小四没有非分之想,就是拿他当亲弟弟来着。我和他是一块儿苦大的,他的丑样子我全见过,实在下不去那嘴,哥哥千万不要误会。”
  梁遇也不过拿话一探罢了,世上的事本就说不准,如果他没有认回她,两个小儿女越长越大,找外人婚嫁未必能有好结果,或者日久年深,当真搭伙过日子了。可如今月徊既然回到他身边,好多事都不会照着原来的轨迹发展,他问明白了,她对小四没有那个意思,那将来的安排就是另一种说法,不会伤筋动骨,不会对谁造成伤害。
  他笑了笑,唇边一点清浅的笑纹,像三月里落花激起的涟漪,“这样也好,将来各有各的前程,不必捆绑成一家子。多份人情多条出路,我手里握着那么大的衙门,身边却没个信得过的人,倘或小四是块材料,好好栽培,有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月徊总算放心了,自己虽然只比小四大两岁,但大多时候像他的老母亲,填饱了肚子就开始盘算,这孩子怎么才能有出息。眼下大邺的官场不容易进,要么闷头死读书考取功名,要么家里有祖荫——连锦衣卫都是世袭的。小四要什么没什么,如果不是她意外认回了这么个哥哥,他大概只能凭着好皮囊做小倌,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姑娘,给人当上门女婿了。
  月徊笑着说:“我原本是有这个打算,想求哥哥替他周全的,谁知哥哥懂我,没让我开口就把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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