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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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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遇轻扬了扬唇角,“梁家人由来重情重义,别人待咱们七分好,咱们自要回报他十分。”
  他说着,站起身踱到门前,看外头雪花纷扬,落在乌色的瓦当上,慢慢长出一口气道:“这个宅子,是我当少监那年建的,到如今总有三四年了,我留宿的次数屈指可数。因为家里没人,回来也是门庭冷落,愈发让我觉得孤单,所以情愿在值房里过夜。今儿我在衙门,接到外埠的题本,有人参奏永宁郡王嫁妹逾制,忽然就想到了你。我原是抽不出空来的,可又担心底下人伺候不周,担心嬷嬷教导不好你,这才撂下公务回来瞧瞧。”他偏过头,温软看了她一眼,“虽说我如今走了这条道儿,多分牵挂多分危险,可你放心,哥哥会尽最大的努力保你无恙的。”
  月徊本来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听他这么说,鼻子也发酸。
  她站在他身旁,犹记得小时候个头矮,只到哥哥齐腰,这些年虽长高了些,勉勉强强也才及他肩头。宫里当差的人,每一处都透着精细,她看见他磊落的鬓角,线条清晰的下颌,喉结处微有起势,却别有一种伶仃的凄凉味道。
  不是至亲骨肉,没法子对他的心思感同身受。月徊觉得哥哥还是有些清瘦,就算权大势大,身处这样的位置,恐怕也日夜悬心,不能像寻常人那样踏实吧!
  她还如幼时一样搂住了他的胳膊,仰头说:“咱们的命是捡来的,当年要不是您带我跑出来,我也活不到今儿。人说富贵险中求嘛,您只要保住自己,就是保住我了。”
  她软软偎着他,一道轻柔的分量落在他臂上,这么多年了,他官场上叱咤来去,本以为厌恶所有人的碰触,原来不是。按理说她如今大了,也该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了,可话到嘴边又舍不得说出口,不单是顾念手足才团聚,更是为满足自己渴望亲近的心。
  月徊有个问题憋了好久,这时才壮胆问:“哥哥今年二十五了,怎么不找个伴儿?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也不成事啊。”
  梁遇淡淡的,“我是个太监,找伴儿做什么?”
  “是找不着么?”她开始费劲地琢磨,“宫里那么多宫女子,全归您管,怎么连个合适的都找不着?”字里行间满含同情。
  梁遇有些无奈,“不是找不着,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要女人还不容易!我只是没那个心思,身子不中用了,谁能同你交心?一头躺着,各怀鬼胎,倒不如一个人清净自在。”
  其实那也未必,月徊嘴上不好说,心里暗忖,单这张脸也能看上一辈子,身子中不中用,有什么要紧!
  不过有些苦处只有他自己知道,再说下去徒增伤感,便忙去扯闲篇了,“曹管事的替我预备了一间书房,我带哥哥瞧瞧去?”
  边上丫头上来伺候,梁遇抬指示意她们不必跟着,和月徊各自打着伞,信步走出了花厅。
  雪下得大,扯絮一样落下来,落在伞面上,沙沙一阵轻响。月徊穿了件素色妆缎狐肷褙子,衣裳的身腰剪裁合体,从背后看上去纤纤的,很有如兰似桂的韵致。她不时回一回头,像小时候得了宝贝,急于带他去开眼界,嘴里絮絮说着:“我以前很羡慕哥哥有自己的书房,后来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这个念想就彻底断了。今儿曹管事领着我去瞧了,其实我觉得受之有愧,毕竟大字不识几个,用着那么好的文房,实在糟蹋。”
  梁遇跟她迈上台阶,抖落了伞面上的积雪,将自己的伞阖上,又去接她手里的,“东西是死物,原就是让人用的,只要你落了笔,用多少都不算糟蹋。”言罢顿了顿,垂眼道,“要是家里没有遭逢骤变,你也会是个饱读诗书的姑娘,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好在我找见你了,一切都不算晚。”
  曹甸生准备的书房布置得很雅致,没有华美的装点,一桌一椅一琴台,古拙间极有禅意匠心。月徊很喜欢,对那些东西都存着敬畏,小心翼翼一样样触摸过去,摸完了站在那里,满眼希冀地望着他。
  梁遇想了想,“今儿不教你别的,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他探过手去,就着窗下一片天光压纸蘸墨,在宣纸上端端写下两个字,“月徊”。
  她的名字笔画算少的,学起来并不难,只是她尚未入门,连握笔的姿势都透着古怪,他示范之下她还是不得要领,他只好手把手地教她。
  “五指执笔,每根手指各司其职。”他将笔管嵌在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擫、压、钩、格、抵,笔在指间不能僵硬,须得能灵活转动,才能写出好字来。”
  他教她,教得十分尽心尽力,可月徊却神游太虚,一双眼睛全用来欣赏他的手了。
  美人在骨,梁遇的精致蔓延到了指尖。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根根骨节分明,且匀称修长,拇指上一截赤金錾花的扳指,愈发衬得那十指素净优雅。月徊有个怪毛病,她瞧一个人,头一眼是脸,第二眼便是手。有时候脸不那么好看没关系,只要手长得够美,在她眼里也照样算齐全。
  有点大逆不道,但真的垂涎三尺,她回头道:“哥哥,咱们等会儿练字,我先给你看看手相。”
  梁遇愣了下,“看手相?”
  她龇牙笑,点头说对,“我会看手相。”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抓住他的手,翻转过来摸了个尽够。
  梁遇哪里知道她贼心不死,只觉得姑娘大概是血虚气弱,手凉得厉害。他蹙了蹙眉,“回头让曹甸生叫个大夫来,开两剂补药替你补补身子。”
  月徊说用不着,“我结实得很。是药三分毒,我没病没灾的,吃什么药!”
  梁遇见她执拗也没法子,耐着性子让她盘弄,她啧啧了半天,他问:“看出什么来了?”
  “白手起家,多受毁谤,一朝得志,青云直上。”她虚头巴脑说,“哥哥的坎坷,坎坷在太聪明上,聪明人心思细腻,难免活得累,要放开心胸才好啊。还有这姻缘线,哥哥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人,这辈子不动三妻四妾的心思,专一得很呐。”
  这点就算不看也知道,他要是愿意三妻四妾,也不会等到这会子。
  他收回手,乜了她一眼,“我的姻缘怎么样,暂且不知道,可我知道一点,你想蒙混,所以拽着我胡诹。”
  这却是冤枉她了,月徊忙说不是,拾起笔重新摆好了架势。
  梁遇写的是正经小楷,笔锋娟秀挺拔,月徊两个字搁在眼前,照着临摹小菜一碟。她提笔运了口气,本来是很有成算的,可谁知笔尖落到纸上,发觉不好掌握。单单一个月字,已经被她写得七倒八歪,连私塾里六七岁的孩子都不如。
  她呜地一声,“有没有硬笔?我写不了这狼毫!”
  梁遇还算有耐心,“初学都是这样,熟能生巧,好字是靠练出来的。”他替她掀开上层的宣纸,抬了抬下巴,“再来。”
  结果月徊依旧写得盘曲如长虫,这回不单字丑,笔顺还颠倒,一片兄妹情深,怕是要毁在这一教一学之间了。
  站在她身后的梁遇不住摇头,无可奈何捉住了她的手。她坐他站,他不得不弯下腰来,将她半圈进怀里。
  “横平竖直……”他喃喃说,见她愈发拘谨,纳罕道,“写字又不是砍头,你哆嗦什么?”
  月徊歪着脖子小声嗫嚅:“哥哥,您拽着我头发了……唉,疼……”
  
 
 第8章 
 
  梁遇这才低头看,果然见自己胸前领扣勾住了她的发髻。
  牵一发动全身,那细细的青丝绕在珊瑚扣边缘的缝隙里,他试图将头发解出来,但细微处的牵扯使不上力,拽一下她就直喊疼。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得解开领扣,把那两圈头发褪了下来。
  “别搁笔,接着写。”
  他任由领口敞着,照旧握住她的手,一遍一遍教她运笔,“腕子太僵,放松些……再放松些……”有了他的引领,狼毫笔尖在月徊手里逐渐通了灵性,那两个字终于有模有样,至少笔顺不再出错,渐渐也运转自如起来。
  从实握到虚拢着,最终半松开,他一直替她鼓劲儿,“比前一个又好了些,再来……”
  月徊嗅着他领下散发出来的香味,晕陶陶心花怒放。
  他的语调里带了点轻俏,想来还算满意。月徊对声音的解读比一般人更灵敏,梁遇的嗓音和曹甸生的不同,也许是因为大了才进宫的缘故,有些东西定了型,就不会再更改了。梁遇说话时,隐隐约约带着点鼻音,那种声气儿是他独有的,清高、倨傲,且暗藏攻击性。如果隔着一道屏障单听他的声音,眼前会出现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右手执剑左手拈花,唇角含笑,眼风却锐利如刀。

  她有点走神,结果手肘上招来一记敲打,他站在一旁抬高了嗓门,“练字最忌分神,这会儿什么都别想,只盯着自己笔下的字就好。”
  月徊忙定定神,宣纸上密密匝匝一排写下来,写到最后,竟有些不认得那两个字了。
  自觉已经有他三分神韵,她把最得意的递给他看,“哥哥掌掌眼,还成吗?”
  他的挑剔不用在她身上,很赏脸地说:“明儿再练一天就差不多了。”
  她听了很高兴,前倾着身子道:“您的名字呢,怎么写?”
  他提笔蘸了蘸墨,悬腕写下了大大的“日裴”二字。
  月徊把她的名字拽了过来,四个字摆在一起,一看就是自己人。
  她又有些惆怅,喃喃说:“我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小时候好像只有个奶娘跟着我,见天儿问‘姑娘饿吗、姑娘渴吗’。”
  关于爹娘,时隔多年回忆起来,像上辈子的亲人。梁遇因进了宫,自觉愧对父母,大仇虽得报,梁家的香火大约也要断在他这一代了。他尽量不去想以前的事,把月徊弄丢后,更是亏心得不敢直视。直到现在兄妹团聚,他才慢慢从那种无边无涯的困顿中挣脱出来。
  他搁下笔,直起了身子。
  “爹爹的个头和我一般高,自打我记事起他就留着胡子,穿的那一身文官的公服,既硬朗又有气派。爹爹二十岁中进士,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青年才俊,据说年轻那会儿做媒的差点踏平门槛,爹爹眼界颇高,一直没有定下亲事。后来有一回,爹的马蹄溅湿了一位姑娘的裙裾,那位姑娘又美又豪横,连讹带哄的,把自己嫁给了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涩然道,“你和娘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娘到三十八岁那年,眼睛里头也没有世故,她一辈子明明白白的,和爹是最般配的一对。”
  可是彩云易散琉璃脆,得罪了东厂,可没人管你是不是好官。当初淳宗在位时,因国库空虚大肆开矿,司礼监奉的是皇帝的旨意,收拾个把挡道的,皇帝根本不会过问。
  梁家就那么散了,连个鸣冤的人也没有,从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起先他也钻牛角尖,也想过告御状,然而越踏入官场越是懂得,这世道是黑的,文武百官个个重利,好官早就死绝了。
  月徊摸着自己的腮帮子,“我长得像娘……”听他这么描述,她甚至觉得脾气也是一样的,看脸行事,豁得出面子。
  梁遇见她恍惚,又添了一句,“不过娘很有学问,傅家也是言情书网,娘会作诗,还写得一手好字。”
  月徊琢磨了下,一拍大腿说:“我也会作诗啊,上年我有感而发作过一首,我念给您听。”
  这倒是奇事,梁遇洗耳恭听,只见她挺了挺胸,仰着脖子长吟:“家家吃咸菜,财主却不然,清晨用点心,晚晌吃糖丸。夏天打卤面,鸡蛋带肉汤,麻汁调凉粉,各样材料香。”居然还是五言八句,顿时把梁遇念得怔住了。
  这丫头打小就爱作怪,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他退后两步,倚着书架轻声笑起来,这一笑真如春阳潋滟。月徊先前也见他笑过几回,但他总是不开怀,笑里藏着三分自矜,甚至他的笑是习惯性的一种应对,没有实质内容。可这回不一样,他眯着眼睛仰着唇,她能看见他齐整的牙齿,边缘两颗尖尖的,露齿的时候竟有少年般的纯真味道。
  她得意洋洋,“哥哥快说说,我这诗作得怎么样?”
  梁遇仍是给予肯定的,“对仗工整,韵脚也不赖,诗虽歪了点,但你没念过书,这样已经是极大的天分了。”
  她高兴了,复又坐回去,执起笔照着他的范本描摹,写一个字便拖着长腔吟诵:“日……裴……”
  这个名字已经荒芜了太多年,现在从她口中叫出来,实在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他慢慢踱开了,踱到月洞窗前看外头的景致。金丝竹帘半垂着,一株梅花敧伸过枝桠,横贯窗角的步步锦格栅,枝头绽出三两花苞,小小的,顶端透出一点嫣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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