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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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前总管高唱一声“起驾”,抬辇沿着长堤,一路往大宫门上去了。
贵妃目送着灯笼组成的长龙渐渐走远,回头瞧了贴身伺候的嬷嬷一眼。嬷嬷扬手一比,把人都遣散了,上前将个小纸包儿放进她手里,“主儿,已经预备妥当了。”
贵妃颔首,接过宫人送来的斗篷披上。天顶传来隆隆的雷声,她仰头看看,再晚点儿,恐怕要走在雨里了。
小四在升作小旗之后,由曾鲸安排着,置办了自己的府邸。
总住在值房里终归不像话,提督府住着又不沾不靠的,爷们儿家还是得自己单门独户地过,将来娶一房媳妇,也好正经过日子。
他的宅子不算大,但绝不寒酸,三进的院子,还安排了几个粗使的仆从,见了他四爷长四爷短的,伺候起来一点不含糊。小四的日子过得很简单,有差事的时候跟着出差事,平时在衙门里办公学本事。到了下值时候,该值夜就值夜,排不着班儿就回家睡觉。不像别的番子喝花酒欺负人胡天胡地,他算是东厂里头难得的异类,把这原该黑心肝的职务,干出了散淡平和的滋味儿。
这天还是照常下值,一个总旗过生日,他随了份礼,喝了几杯酒,没耽搁多少工夫就从醉仙楼辞了出来。他的宅邸置办在新鲜胡同,穿过苦水井就到了,连马都用不着骑。
像平常一样,进门管事的就迎了上来,不过这回不是叫声爷,迎进去了事,而是朝门内递个眼色,“咱们家来客了。”
小四一头雾水,“什么客?”
管事的说:“是位女客。”
他一听便一激灵,边走边喃喃:“是不是月姐回来了……”
匆匆赶到院子里,老远就看见上房有个人影绕室游走,那穿着打扮挺华贵,很像发迹后的月徊,头上还带着繁复的首饰。
他兴冲冲跑进去,叫了声月姐,“什么时候回来的?”
背对着他的人回过身来,一张如花的笑脸,打趣说:“我不是你的月姐。不过你要是愿意管我叫姐姐,我也准了。”
来人并不是月徊,小四见是珍熹,不由大吃一惊,“格格,怎么是你?”
他到现在还是管她叫“格格”,也算对往昔岁月固执的怀念吧!
珍熹上前来,含笑牵住他的手,“我想你了,请你你又不来,只好我亲自登门找你。”
贵妃夜会男人,这是怎样的罪过,要是闹起来可了不得。小四往后退了两步,“你不能随意外出,万一泄露出去还活不活?”
珍熹却说放心,“今儿是十五,皇上得进宫陪皇后过夜,这会子且顾不上我。”她又欺近他,嗅见他身上酒香,“你喝酒了?”
小四嗯了声,“今儿有个同僚做寿,我过去喝了两杯。”
珍熹笑起来,男人长大好像就是一霎儿的事。早前他来金陵接她,还是个少年意气的傻小子,如今已然能在同僚中周旋,能以男人的方式结交朋友了。
“你以后成了家,八成是个顾家的男人。”她轻声说,探过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小四一惊,想要挣开,她有些失望的样子,“你是不是嫌我脏了?”
小四说没有,“你如今是贵妃……”
“什么贵妃,”她仰着脸说,“我心里只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是可以通过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体现出来的,小四都明白。她在皇帝身边,简直一天都忍不下去,其实皇帝倒也没有那么不堪,但她有了比较,就算小四无权无势什么都不是,在她心里也依旧无人能及。
小四尴尬不已,为难道:“咱们早就说好的,你我不是一路人。我只能陪你一阵子,往后的路要你自己走。”
她听了,眼中莹莹有泪,“我有时候真恨自己生在了宇文家,如果我只是个胡同里的穷姑娘,我就能嫁给你,和你生儿育女,过普通人的日子了。”
然而这辈子没有“如果”,小四还是挣开了她,“只要你过得好,我没什么遗憾的。你本来就是天上的星星,我偶然瞧上一眼就足意儿了,不能想着把你摘下来。”他辛酸地笑了笑,声调矮下去,像在自言自语。半晌吸了口气转过身,伸手去倒桌上的茶水。
珍熹从他手里接过了茶壶,温声说:“你坐下,我来。”一面斟茶,一面道,“咱们之间的缘分,兴许就到此为止了,可我总是不甘心,总还存着一点念想……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留恋么?我也不敢奢望什么,只希望在想你的时候,能让我见你一面。”
她端着茶水过来,把杯子放进他手里,一双眼眸含情脉脉望向他,那光华万千的金圈儿里像是有另一个异世,紧紧地网住了他。
第97章
大多时候, 小四不敢看她的眼睛,那是双妖瞳,看久了会让人迷失本性。他只得调转开视线, 端起茶盏喝了两口, 然而今天的茶水好像也和往日不同,不知是不是她亲手端来的缘故, 竟然能咂出一丝甜意。他暗暗叹了口气, 人生中的第一段情, 最终会走向死局的。现在年轻,做什么都由着性子,等将来年纪稍长,再回过头来看, 这段岁月还剩下什么?年少无知的轻狂,和不知深浅的试探罢了。
“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放下茶盏道, “趁着没被人发现, 我送你回西海子。”
珍熹说不, 外面下起雨来,秋老虎的雷声依旧有威势,闪电划破长空,照得她脸上清白一片。她微微瑟缩了下,“我怕打雷, 回去也是一个人, 就让我多留一会儿吧。”
小四没有办法,硬把人推到雨里总不大好,他只有默认了, 慢慢退坐到圈椅里,涩然看了她一眼, “你也坐吧。”
明明已经立秋了,今夜好像格外热,颧骨隐隐发烫,身上也起了一层汗。他抬起手,不自在地松了松领扣。
那些细微的动作全落进珍熹眼里,她如同品画般,撑着脸颊打量他。
他穿一身竹叶青羽绉面的直裰,因生得白净,少年人干净纯粹的气韵玉竹般高洁。其实要论年纪,他和皇帝差不了多少,但九五之尊的见多识广,让皇帝早早便褪了青涩,像个老道的情场高手。她曾经盼着从皇帝脸上发现一丝羞赧,只要他还有这种表情,她也不会那样抵触他。可惜,早就识得情滋味的人,是懒于装出那种纯质来的。
西洲就不同,她对着他笑,在他面前献舞的时候,他的视线常不知该如何安放。就因为这个,她知道自己是走进他心里去的,他和皇帝大不一样。
他逐渐气息急促,如坐针毡,搁在圈椅把手上的手,下意识挪到了膝上。
珍熹见状站起来,轻移莲步到他面前,“西洲,你好像很热啊?”
外面雷声阵阵,那褙子的一角正好拂在他手背上,轻柔的触感吸引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她缓缓蹲踞下来,仰着那张美丽的脸,指尖如灵蛇一般,攀上了他的手腕。
若即若离的抚触,从袖口一直往上延伸,他禁不住轻轻颤抖。明知道不应该的,明明应该推开她的,可面对她的脸,他却狠不下这份心肠。
后来便飘飘然不知所以了,身体里像藏着一只兽,左奔右突寻找突破的方向。她在他身下时,他几欲发狂,拘着她不知应该拿她怎么办。还是她温柔引领,终也是不得法,还未入门就出了洋相。正懊丧的时候听得她一声笑,贴在他耳边说:“不要紧,再来……”
今夕何夕,何以至此,他全不知道了,满世界都是珍熹。那点克制再三的情愫,在这雨夜里灰飞烟灭,他甚至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开始的。
迷乱的时候听见她的饮泣,她泪眼迷蒙捧住他的脸,“西洲,我到今儿,才觉得自己像个活人……”
他听了,放低身子和她相拥,珍熹的眼泪从眼尾源源流出来,好像总也流不完。
她并不想哭,不过是来和他借样东西罢了,弄得这样柔肠寸断做什么!可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和皇帝做这种事的时候,她想的就是他。如今果然是他,她觉得此生没有什么遗憾了,能和自己喜欢的男人春风一度,这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只是不知道,他清醒后会不会怨怪她。就算怨也无可挽回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要紧。她又浮起了笑,一双玉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像溺水的人找到了浮木,在一片滔天的喜悦里追问他:“西洲,你爱我么?”
谁能拒绝一个惊为天人的姑娘,加上药力的作用,他把她颠来倒去地盘弄,咬着槽牙说爱,“打从第一眼见到你起,无时无刻……”
这就足了。
她满心欢喜地迎接他,原来和喜欢的人一起,有那么多有趣的新发现。
外面雷声隆隆,一声急似一声,待激烈到了顶点再渐渐趋于平缓。他没有离开,覆在她身上急切地呼吸,带着少年人的孤勇。她搂住他,吻了吻他的脸颊,轻声说:“西洲,我要给你生个儿子,让你的儿子做皇帝。”
那药弄得人七荤八素找不着北,她的嗓音后来就如隔着一层水幕,嗡嗡地,听不真切。等醒来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珍熹像个残梦,零碎地散落在他记忆的每个角落。他头痛欲裂,撑身坐起来看,只有凌乱的床铺,证明她昨晚真的来过。
后来的两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他去提督府问曹甸生,曹说:“督主没有传信儿回来,究竟什么时候返京,还不知道。”
隔天又借进司礼监回事问了曾鲸,曾鲸说快了,“也就两三个月吧。”边说边瞧他面色,“小四,你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儿了吗?”
小四忙说没有,勉强笑道:“我是想月姐了,盼着她早点儿回来。”
到了这个时候,才知道舍哥儿的难处,他没有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只有月徊。可月徊又不在,还得等上那么长时候……他丧魂落魄返回东厂,半道上怨恨自己管不住下身,气得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刮子,蹲在地上不住地气哽抽噎。
后来下值回家,经过一条狭窄的胡同,迎面走来个人。这人远远看着就邪性,穿着市井百姓的衣裳,脚上蹬的却是官靴。他自留了份心眼儿,擦肩而过时把手搁在了刀把上。果然噌地一声响,对方忽然举剑刺来,他忙拔刀招架,可他毕竟才进东厂半年,论身手压根儿敌不过那个招招欲取他性命的人。
他料着这回要折在这里了,没想到在他疲于应对的时候,几个番子从天而降击退了那人。
小四从刀口上捡回了一条命,惊魂未定,番子们开始琢磨:“看剑法不像咱们这条道儿上的……四爷,你到底得罪谁了?”
那厢司礼监里,奉御进来回话,说派出去的人赶到及时,傅小旗被救下了。
曾鲸长出了一口气,“他的脑袋被惦记上了,这程子着人仔细关照他,要是出了岔子,老祖宗回来怪罪,咱们吃罪不起。”
奉御道是,顿了顿又问:“这事儿……老祖宗一早就料到了,为什么事先不阻止?”
曾鲸没应他。
贵妃的那点小九九,怎么能同掌印相比,昨儿出的那事儿,也是斟酌再三后任其发生的。宇文家呢,其实并不愿意贵妃和那小小番役有牵扯,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事儿出了没法子,唯有尽力挽回,这才派人暗杀小四。掌印的顺水推舟还是为削藩,宇文贵妃最后真要是捅了大篓子,南苑王府想独善其身,自是不能够了。
所以就得保住小四,至少暂且来说,还没到他死的时候。眼下的较量全在暗中进行,无凭无据不能惊动皇上,他们要做的就是稳住局面,一切等掌印回京后再做定夺。
接下来宫中岁月依旧静好,和贵妃躲在西海子避世的皇帝,终于择了个良辰吉日回宫了。按着柳顺的话说,“皇上跟孩子似的,趁着老祖宗不在松快两日,眼瞧着人要回来,赶紧回归本位,老祖宗也不能说什么。”
不过宫里女人多了确实麻烦,皇后和贵妃不对付,其他主儿煽风点火等着看好戏。贵妃倒也不和人一般见识,原先那么骄矜的脾气,慢慢变得沉稳起来,除非寻衅的登门,否则她就在她的承乾宫里作养着,两个月过去,人还略微圆润了点儿。
不过皇帝的身子好像更不如以前了,入了十月,天儿微微有些凉,早晚咳嗽得愈发厉害,有时候痰里带点儿血丝,咳过之后面色也蜡黄。
“别不是痨病吧!”贵妃常在跟前伺候,待皇帝歇下后退出来,和带进宫的嬷嬷悄悄商量。
嬷嬷忖了忖道:“真要是这个病症儿,太医档也不会如实记档。您往后留神点儿,没的过了病气,伤了自己的身子。”
贵妃掖着两手,叹了口气道:“越是这种病的人,那上头就越要,哪里能躲得过!只恨肚子还没动静,要是能怀上,就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