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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殿——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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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徊最怕他趁病说这个,其实她离开的这大半年里,他风生水起没闲着。拟定的计划正逐步实施,全大邺都知道他专宠贵妃,要是将来打压宇文氏,也是因为贵妃累及娘家,和削藩无关。只不过步步为营到最后,得了熊掌又可惜鱼,所以说人心啊,永远没个满足的时候。
  月徊心里明镜似的,她现在唯一担忧的就是小四。猜不透皇帝究竟知道多少,为什么贵妃遇了喜,他也还是隐忍不发。可又不能问,自作聪明要闯大祸的,他不提,她也只能装糊涂。
  “我那天替您往各宫送珍珠,看见那些主儿们,个个生得如花似玉,我这样的进来没地儿搁,还是别凑热闹的好。”她坦坦荡荡笑着说,“像现在这样,我领了差事伺候大殿下,那才是物尽其用。宫里不缺能给您作伴儿的女人,缺个我这样一心一意照顾大殿下的。等过程子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临盆了,宫里皇子一多,我怕那些人刻意怠慢大殿下。”
  结果皇帝竟不说话了,神色茫然地望着帐顶,半晌才一叹:“哪儿来那么多的皇子……皇后,压根儿就没遇喜。”
  月徊目瞪口呆,“啊?没遇喜?”
  皇帝涩然闭了闭眼,“有了比较,才会患得患失……生出许多不平来。一旦不平……露的马脚便多了。”
  他断断续续说,月徊听得悚然,没想到他会缜密至此。当初说皇后也遇喜,她以为是巧合,哥哥也没有同她说起。如今皇帝亲口说没有,果然这才合乎常理。
  这么想来,贵妃的种种他都一清二楚。贵妃年轻,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握之中,殊不知自己早成了别人棋局上的棋子。他们斗法不要紧,月徊最担心的就是牵扯上小四。她又不敢直剌剌和皇帝提及,只得迂回着岔开话题,“您禁皇后娘娘的足,也是有意为之么?我瞧时候不短了,坤宁宫里放恩典了吧?”
  皇帝脸上神情淡漠,他对贵妃是真忌惮,对皇后也是真恨。
  “朕亲政不久,不能废她,但朕能囚禁她到死。朕由来最恨的就是外戚干政,原瞧她出自太傅家,必定知书达理,谁知她哥哥擅自调动西山缇骑,朕想让她规劝规劝,结果……”他苦笑起来,猛烈一阵咳嗽之后匀了好半天的气,才又道,“结果你知道她怎么应对朕么?‘皇上宁肯放着外人调度精锐,也信不过我哥哥’……朕就知道这女人短视,没有皇后的眼界胸襟。”
  月徊一听就明白了,皇后话里的“外人”,说的大抵就是梁遇。可是帝后毕竟是夫妻,于他们来说,她和哥哥确实是外人。不过她记得当初皇后出阁之前,隐约对梁遇有过好感,没想到走进这紫禁城的中心,野心也就水涨船高了。
  她兀自出神,皇帝调转视线看她,“月徊,你能一辈子替朕看顾大殿下么?”
  月徊没想那许多,应道:“自然会的。我和大殿下投缘得很,他一见我就笑,我哪儿舍得抛下他。”
  皇帝足意儿了,点着头道:“朕信得过你,只要你答应,就一定不会食言。”
  后来月徊退出乾清宫,把皇帝召见的前后和哥哥说了,临了坐在圈椅里叹气儿:“我瞧他,又觉得怪可怜的,年轻轻的,身子骨一点儿也不健朗。”
  梁遇正批红,搁下了手里的朱砂笔道:“下半晌又烧起来,烧得浑浑噩噩的,痰里血丝儿愈发多了。我如今想想,不叫你留在宫里是对的,攀了高枝儿又怎么样,只怕不得长久。”
  他的话说得囫囵,衙门里心腹虽多,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月徊明白他的意思,太医档他每天都要经手,那些给圣驾瞧病的在皇帝跟前讳言,在他跟前却得说大实话。
  老咳出血来,着实不好,梁遇道:“他心思是真沉,欲也是真纵。自己不知道保养,上年就夜御二女,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磋磨。”
  月徊大觉得可悲可哀,好在眼下还没入三九,总不至于坏到那种地步。
  事实也的确如此,圣躬不豫了两三日,毕竟仗着年轻,好转起来也快得很。
  终于到了冬至前,冬至对家家户户来说都是大日子,民间要祭祖,帝王要祭天地。那个圜丘,建在大而不靠边的空地上,皇帝得焚香祷告,完了还得上景山叩拜列祖列宗,有好一套的流程要走。
  贵妃所能承受的忍耐也到了极致,这是个大好时机,倘或过了冬至,再想让皇帝率领众臣离宫,就得等明年。
  宫里每天都有负责采买的小太监进出,打发个靠得住的人出去传句话,一点儿都不难。
  东厂最大的好处就是能随时入司礼监回事儿,他们算直系,比锦衣卫还便利点儿。后宫高位的嫔妃呢,只要不走出这四面宫墙,紫禁城里没有哪处去不得。尤其是梵华楼,建着六座掐丝珐琅大佛塔,里头供养七百八十六尊小铜像,冬至去那儿上柱香,谁也挑不出错处来。
  贵妃的肚子已经微微有些凸起了,她握着索嬷嬷的手哀求:“就这一回,我和他说上两句话,让他知道我的境况,往后就再也不相见了。嬷嬷,我实在受不了了,皇上只想着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每日太医院都有人进坤宁宫请脉,我这儿呢,五日才一回,我成什么了!我心里有好些委屈要和他说,只有让我见他一回,我才能鼓起劲儿来活下去。”
  索嬷嬷被她缠得没方儿,再加上已经打发人去送信了,到了这地步,索性咬咬牙,图往后安生。
  她只好和贵妃约法三章,“只这一回啊,我的主子。再有下回,奴才情愿您处置了我,也绝不能答应您了。”
  贵妃眉宇间拢了一个月的愁云,这会儿终于散开了。她说好,描眉画目换了衣裳,眼巴巴地瞧着西洋钟上时刻将近,兴兴头头出了承乾门,往北横街上去了。
  入冬后多雨水,连着下了好几天,今儿也是烟雨蒙蒙。走进梵华楼正殿,殿宇两侧点着成排的蜡烛,一阵风吹过,烛火簌簌轻摇。檐角雕花的横木像筚篥上的簧片,呜咽着,吹出了一片冬日的哀歌。
 
 
  第102章 
 
  藏传佛教那些佛, 总有种亦正亦邪的味道,即便是普度众生的尊者,也有青面獠牙的忿怒相。
  贵妃走过一重又一重唐卡, 那些光鲜炫目的金银丝刺绣, 在烛光里发出耀眼的碎芒。梵华楼和慈宁宫花园里的佛堂不一样,这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 转得久了, 会让人心慢慢悬浮起来, 说不清地,迸出隐约的恐惧感。
  然而能见心上人的希望,又冲淡了这种恐惧。自从怀上身孕之后,她更是急于找到安慰, 也许过于自私了,也许会把西洲拉入深渊, 但她还存着一点侥幸, 因为她知道就算出了事, 梁遇也不会袖手旁观。
  有时候人的感情很靠不住,有时候又是世上最无坚不摧的利器。它是无形的,像水一样渗透进触摸不到的地方,她进宫越久,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威势。
  外面天地昏暗, 那巨大的红烛摇曳, 照得唐卡上佛陀的脸阴晴不定。她抚了抚肚子,开始想象西洲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总不会像皇帝一样无动于衷, 他心思多单纯,他会惊讶, 会高兴,说不定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天她悄悄离开,后来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想起那夜,她的脸颊就隐隐发烫,她知道他和皇帝不一样,差不多的年纪,身子却天壤之别,西洲是春天雨后初生的嫩芽,皇帝却让她闻见了腐朽的气味。她无法断定腐烂的根茎上能不能开出花来,但心里更愿意相信,这个孩子是西洲的。
  她有一个小小的怀表,是临行前阿玛送给她的。揿开浮雕的赤金外壳,能清晰地听见滴答的声响。
  时间越来越近了,她的心也悬起来。神殿之中续恩情……她真的有太多话,想对西洲说了。
  终于,殿外的廊庑上传来轻促的脚步声,她的耳中血潮急急拍打,一浪接着一浪,无论多少回,见他之前都是这样澎湃的心情。
  梵华楼用的是直棂窗,窗上蒙着薄薄的高丽纸,隐约能看见外面的光景。一个人影快步从廊下经过,今儿是冬至,东厂的吉服和锦衣卫差不多,朱红色的飞鱼服穿在挺拔的身形上,便显出一种公子王孙般的清高气象。
  她抿唇笑,倒没有立刻迎上去,躲在重重悬挂的唐卡后,看着那双方口皂靴茫然停在殿前。
  他不是个精于世故的人,有时候有点儿呆,可她就喜欢他的纯质,那是生长在富贵丛中的人不可能具备的。他找不见人,也不四处去寻,只看见那足尖慢慢转动,但还守在原地,如果她不出现,他会长长久久地等下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从唐卡悬挂的空隙里穿了过来。
  他大约也捏着心,所以面朝殿外望着,仿佛担心会有人进来。其实大可不必,今儿天不好,后宫嫔妃们只会往慈宁宫花园去拜佛祝祷,没有人会像她一样,费那么大的心思,到这偏僻的梵华楼来。

  一种悖德的激情油然而生,她咬住唇,屏住呼吸慢慢靠过去。近了近了……这个傻子没有发现她。
  她走到他身后,只要一伸手就能够着他了,原本想去拽他的衣袖,可临时忽然又换了主意,举起一双手,蒙住了他的眼睛,“猜猜我是谁……“
  她笑得甜美,这是在皇帝面前从未展露过的一种笑,因为向来吝于施舍给皇帝。
  果然这次又是这样,当殿门上冠服俨然的人忽然出现,她脸上的笑瞬间就褪去了,从稚气的喜悦,一下子变成惶然的恐惧。那张精致的脸也扭曲起来,皇帝从不知道她会这么丑陋,脸色变得煞白,那双眼睛瞠得又大又圆,像死不瞑目的悬望。
  皇帝迈进佛堂,贵妃私会男人的愤怒,此刻却被另一种无边的恨取代了。他死死盯住面前的人,“你是谁?”
  那人的腿倏地软下来,跪地磕头不止,“皇……皇上饶命……”
  贵妃骇然扭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跪地的陌生人,“你是谁?”
  这可能是皇帝和贵妃唯一一次同样惊诧,说出同样的话。跪在地上顿首不止的,是彼此都没见过的一张脸。
  皇帝是设局之人,他怎么能不知道月徊的养弟弟,那个和贵妃走影的傅西洲长得是什么模样!然而眼前这人压根儿就不是傅西洲,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个人来,几乎不用多想,必定是梁遇安排的无疑。
  这梁遇,竟是有这么大的胆儿黄雀在后!皇帝忍了几个月,好容易到了收网的时候,没想到他一个轻巧的举动,就这么把人择出来了。
  皇帝笑起来,真是个好哥哥!他记得上月,梁遇曾有心在他面前说起月徊流落在外时的不易,那个叫小四的孩子,是她幼年时候相依为命的亲人。他明白梁遇的意思,请主子顾念月徊,放小四一条生路。只是那么隐秘的提醒只能点到即止,皇帝并不打算放过他,因此就算听出话锋来也未表态,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翻篇了。
  本以为梁遇不会再管傅西洲死活,谁知竟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偷天换日。虽说换个男人,一样能达到皇帝预先设想的目的,但傅西洲闯了这么大的祸后,没有道理全身而退。他贵为天子,绿帽子戴了便白戴了吗?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身后的内阁官员交头接耳,锦衣卫扑过去,把人押了起来。
  贵妃失魂落魄站在那里,也许是想起外头替她把风的救兵了,仓惶朝外看。皇帝哂笑了声,“你在找谁?找你的奶嬷嬷,还是傅西洲?”
  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贵妃就知道大势已去了。可她不甘心,在她还能说话的时候,好歹再替自己挽回几分。
  她一边颤抖,一边强挤出笑容来,“主子,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
  皇帝身后那些内阁大臣们隐晦地交换了眼色,心道怪事年年有,皇帝带着臣工来捉奸,却是八百年没遇见过。听这话头儿,皇帝早就知道这件事,并非今天偶然碰上,那么贵妃肚子里的,还算是龙种吗?南苑王府原本红得很,岂知转眼就没了指望,亏得皇上早前这么抬举贵妃,晋位晋得史无前例,结果宇文氏就是这么回报圣宠的。
  贵妃装傻充愣,皇帝的笑意更盛,这招儿是他早年玩儿剩下的,他能走到今儿,靠的不就是扮猪吃老虎么。
  “场面上人多,说出来不好听也不好看。来人……”他凉声道,“把人压下去,交梁掌印看管。不许他死了,朕还有话要亲自审问。”
  锦衣卫应个是,粗暴地把人拽出了佛堂。
  皇帝四下打量,不无嘲讽地说:“贵妃太不忌讳了,挑在这清净地,不怕冒犯了神佛?”
  贵妃抿唇不语,半晌才道:“我来这里参禅拜佛,没想到惊动了皇上,竟带着这些臣工来瞧我,我罪过大了。”
  皇帝闻言哼笑了声,这女人不见棺材不掉泪,眼下既然已经挑明了,她认不认账,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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