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千户——by白鹿谓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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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劝说,母亲一向是不听的,甚至会迁怒于他,陆铮如今也学乖了,只用巧劲扶母亲起来,并不多说什么。
见母亲止住了哭,陆铮才开口,“母亲,该用饭了。”
肖夫人猛地缩回了被陆铮扶着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面上的嫌恶没藏住,露出三分。
陆铮神色未变,甚至冲嫂子小宋氏点点头,示意她扶着母亲些。而后,便先迈了步子出去。
小宋氏见小叔走远了,才轻声劝道,“娘,我扶您。二弟脾气差,您多担待些。”
肖夫人冷哼一声,面上嫌恶更重,仿佛陆铮不是她的儿子一样。
小宋氏沉默着,扶着婆婆朝外走,来到堂屋,一家子吃了顿冷冷清清的年夜饭。
自打父兄阵亡后,家中一直便是如此,陆铮早习惯了,待肖夫人放下筷子,他便起身送母亲出去,不等肖夫人开口赶人,便自己回了屋。
洗了把冷水脸,回到屋里,踹掉脚上的靴子,陆铮提不起什么劲,带回来的地形图也懒得看。
每逢年节,旁人家中欢笑的时候,往往便是陆铮最厌烦的时候,他倒不是见不得母亲祭拜父兄,可在母亲心里,父兄不是战死沙场的,而是被他克死的。就算他性情再疏阔,被亲生母亲当做仇人,心里如何能好受?
但身为男人,如何去同寡母寡嫂计较这些,他便是有一肚子的话,也被寡母寡嫂的眼泪给哽回去,烂在肚子里了。
陆铮仰着头,瘫在榻上,小臂盖在眼上,浅寐着。
府中从前照顾祖母的梅媪敲敲门,“郎君可睡下了?”
陆铮闻声,起身抹了把脸,哑声让人进来。
梅媪进来了,神色慈祥,望着陆铮,和气道,“郎君饿不饿?用些七宝糖垫垫肚子。”
陆铮看那一碟子糖,甜味儿好似在鼻尖萦绕,虽不嗜甜,仍是用手捏了块,塞进嘴里,含糊道,“家里做的?手艺不错。”
梅媪笑眯眯,“隔壁送的,一个生得好生标志的小娘子送来的,说是给您的。还有些肉丸子,奴让厨房下面了,等会儿给郎君送来。”
“小娘子?”陆铮嚼碎嘴里的糖,伸手又拿了一块,三两下吃得只剩几块,他“唔”了一句,示意自己知道了,心情却是莫名的好了不少。
江家的年夜饭很热闹,且江父这回还特意换了些梅子酒来,知知跟着喝了几杯,没敢多喝,就醉醺醺的。
江陈氏侧目看过来,见女儿雪白的面颊隐隐薄红,耳根脖子都跟着红了一片,只晓得托着腮笑,小模样实在惹人疼,不由得伸手摸摸知知的脸,“晕不晕?都怪你阿爹,自己酒鬼便算了,还让你喝。”
知知笑得眉眼弯弯的,小酒鬼似的摇着头,“不怪阿爹,是我自己要喝的。”
都晕了,还晓得护着家人。江陈氏好不心软,看在女儿的面上,没继续训江父了。
江术倒清醒,他没喝几杯,道,“阿娘,我那里有醒酒的茶,等会儿让小妹喝点,睡一觉就好了。”
用了年夜饭,小驴子跟着一群小家伙跑出去玩了,衣兜塞了满满的好吃的,冯氏追在后头,扯着嗓子喊他,“山里水边别去!早点回来!”
“知道了,娘!”小驴子喊了一嗓子,迫不及待跟着小伙伴跑了。
知知坐在屋里,见阿嫂开始收拾了,便起身要帮忙,又被冯氏按下了,她道,“行了,小妹你快坐下,忙了一下午了,年夜饭都是你忙活做的,好好歇一歇,嫂子来!”
知知醉了,反应比平时还慢些,被按着坐在椅子上,只眨眨眼,乖顺地“噢”了一句。
冯氏立马受不住了,绷着的脸一下子笑了,喊来江陈氏,“娘,你快来,小妹醉糊涂了。”
江陈氏摸摸女儿的脑门,微微发热,“可不是醉了么,知知从前肯定没喝过酒,早晓得不让她喝的。”
冯氏直笑,“小妹迷迷糊糊的,真是好玩。”
江陈氏可不让媳妇笑话女儿,揽着知知回了房,灌了她一杯醒酒茶,等她安安稳稳在炕上睡着了,才关了门吹了烛出去。
大约是喝了酒的缘故,知知睡得不大安稳,下半夜的时候,还做起了噩梦来。
院里鸡鸣三声,知知醒了,按了按还有点疼的脑袋,闭着眼,缓过来后,乱糟糟的思绪理清了,忽的记起了昨夜的噩梦,整个人身子一僵。
上回做噩梦,还是在江府的时候,这一回却不像上一次那样清晰,模模糊糊的,好像她并不在场,只依稀记得有个自称官媒的婆子上门,说要替她说亲。
后来大约是谈不拢,阿娘和阿嫂赶那婆子走,那婆子身边人便来阻拦,两方起了冲突,后来便见了血,还来了捕快,要抓阿爹和阿兄……
江知知脑子乱糟糟的,正努力回想的时候,便听院子里一阵笑声,伴随着一句“太太大喜,双喜临门哟!”
知知忙起身,稍微收拾了一下,穿了靴出去,便看见院子里说话的那婆子,正是她昨夜梦里的那个,虚胖、嘴边有颗大痣。
官媒就是做嘴上的生意的,最是能说会道,上来便冲江陈氏道恭喜,而后道,“太太不晓得吧,我今日来呢,是给您家小娘子说媒的。”
说完,便朝刚出来的知知使劲儿看,啧啧两句,心中不由得道,这粗俗的卫所里居然还有这样的妙人美人儿,难怪罗长史惦记着……
知知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却忍着不适,走到江陈氏身边。怕真如梦里那样闹起来,那她还可拦一拦。
江陈氏沉了脸,冲那婆子没好气道,“这位妈妈,莫不是走错地方了?”
婆子眯着眼一笑,甩帕子道,“哪能走错啊!?就是您家小娘子,我可是替罗长史来说媒的,您家小娘子日后只管享福。罗长史家财万贯,您家小娘子进门就是官太太……”
官媒絮絮叨叨的,江陈氏却是听了“罗长史”三个字,就冷下了脸。
知知心中亦惴惴的,见江父和兄长们都听着动静出来了,更怕两边如她梦中那般闹起来。
官媒吹完那罗长史的身家,将那办过半百的罗长史,吹成了人人垂涎的金龟婿不说,恨不得将江家人当傻子哄了。
江陈氏冷着脸,“快走,我家女儿不嫁!”
官媒笑僵在面上,好声好气道,“太太这是说的什么话,那可是长史大人呢。”见江家人不为所动,婆子又道,“俗话说得好,民不与官斗,这好日子就摆在眼前,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做官夫人可不比嫁个乡下军汉好千倍百倍?再说了,您家也跟着一块享福的。”
知知一听她这话,心中暗叫不好,回头看阿父和阿兄们,果然都黑了脸,知知忙抢着开口。
她生得好,说话也极有条理,并不动怒,只好声好气道,“这位妈妈,您既是来说亲的,就别跟强盗似的。您是官媒,见过大世面,必定是讲理的,是也不是?”
那婆子被哄得开心了,乐呵道,“小娘子真会说话。”
知知又慢道,“既是如此,那您便容我们一家想想。说亲不是小事,哪有当场就要人应下来的道理。您也是做过大媒的人,应当比我们懂这道理。”
婆子傻眼,但讲道理又是她自己说的,且这小娘子如此捧着她,她说个“不”字,倒是她不懂规矩了。
“那——那你们要想几日?我也得跟长史大人那里有个交代才好啊,小娘子。”
知知思索片刻,开口道,“那便三日吧。”
那婆子虽为难,但到底不敢太不给面子,只好勉强点头答应。
第11章 “求亲”
官媒走后,江陈氏变了脸色,着急地冲知知道,“你刚才怎么能答应她呢?还说要考虑。考虑什么,不许考虑,我绝不答应你嫁给那样的人!”
自从知知回来,江陈氏还是第一次对她这样严厉,顿时将一屋子的江家人都吓到了。
冯氏更是立马上来护着小姑子,劝道,“娘,咱们有话好好说,您别吓着小妹了。”
江陈氏本就是一时着急,才冲着女儿发了脾气,过后再瞧知知,见她不知所措躲在冯氏身后,心登时又酸又涩,软了语气,朝知知伸手,“知知过来,刚才是娘太心急了。”
知知听得鼻子一酸,心口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情绪,阿娘真的是一心要护着她的,哪怕生气也是为了她好,待她这样真诚的家人,她怎么舍得他们因为自己而受牢狱之灾。
她走到江陈氏身边,喊了她一声阿娘,母女俩便算是和好了。
江父见状,才开口问出了众人最疑惑的问题,他道,“那什么罗长史究竟是什么人?怎么无端端会上门求亲来?说话还那样不客气。”
这事也就江陈氏和知知晓得,江陈氏便替知知说了,将那日两人在盐肆碰到这罗长史的始末一一道来,待她说完,江家父子几人全都黑了脸。
江父气得手直颤,咬牙道,“不知廉耻的狗官!他再来上门相逼,我就是豁出去跟他同归于尽,也绝不把知知给他!”
江堂同江术亦没露出半分惧色,站在江父身后,仿佛在给一家人底气。
知知本还只是鼻子微酸,见此情景,一双眼儿瞬间便湿了。
从前在江府,只有一个青娘护着她。如今她有了这么多一心维护她的家人,仿佛是老天爷觉得她前十几年过的太苦了,一下子将最好最好的家人送给了她。
江陈氏几个却以为她是害怕的,还软着声安慰着她,就连侄儿小驴子,都跑过来抱着她的腿,奶声奶气喊“小姑姑不哭”。
知知止住了泪,一双湿漉漉的眼望着家人,蓦地“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道,“阿爹,知知求您一件事,您能答应女儿麽?那官媒既留了三日的余地,那这三日间,家里必定倾尽所有的法子。倘若事情成了,女儿不用嫁,那是女儿的福气。若三日后,无计可施,那也是女儿的命。还望阿爹宽心,万勿因为我的事,为家里惹来灾祸。若是如此,女儿宁肯现在就应了这门亲事。”
江父哪肯答应,可娇娇的女儿就跪在跟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乞求的眼神和话语,令他心疼不已。
“你先起来,这事我们慢慢商量。”
知知却晓得家里人的性子,她倒不怕别的,就怕阿父和阿兄们一时气急,如她梦中那般,同对方打斗起来。方才那婆子纵说得不合听,可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便是民不与官斗,划不来,也斗不过的。
她固执跪着,不肯起,殷殷地望着江父,坚定道,“阿爹答应知知,知知才起来。”
江父长叹一声,终是点头。
本来好好的过年,愣是被这事给闹得年也过不成了,今日还是大年初一,一家人却都没了笑脸,倒是知知,还惦记着家里人的午饭,起身道,自己去厨房做饭。
冯氏亦追着去了。
做好了午饭,将饭菜端上来,却不见江父,知知正要问,却见江父冒着雪回来了,沉着脸,面色不大好。
江陈氏扑过去,“怎么样?指挥使如何说,他可肯出面?”
江家不过是个军户人家,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就是卫所的指挥使。当然,平素时候,江父一个普通军户,同指挥使也没什么交情,可这时候也得硬着头皮上门求人。
一家人殷切目光望着江父,就连知知,也不由自主跟着紧张起来。
江父却只摇摇头,江陈氏脸色一白,咬咬牙,“我去求。大不了跪在指挥使家门外,大过年的,指挥使总不会见死不救的!”
冯氏也道,“我也去,我跟娘一起去。反正我一个妇道人家,我不怕丢脸!”
婆媳二人神色坚定,江父却苦笑一声,“先吃饭吧。”
知知面上挂起和煦的笑意,道,“是啊,这不是还有三日麽,来得及,先吃饭吧,吃饱了再想法子便是。”
说着,拉了江陈氏和冯氏坐下,给众人盛饭。
其实指挥使不答应,知知心底多少猜到了些。长史比不得郡丞那样,却也是郧阳郡排的上号的,卫所军官同地方郡官虽不是同一体系,但到底同地为官,没必要结下梁子。无论换了谁,权衡利弊之下,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这半点都不稀奇。
但站在江家的角度而言,这条路走不通,能想的法子却是不多了。
一家人心不在焉用了饭,个个愁眉苦脸的,就连小驴子都晓得家里遇着事了,默不吭声陪着知知。
夜幕渐深,一家人歇下,知知躺在自己的炕上,望着窗外,对面便是阿爹和阿娘的房间,此时却还是亮着的。
不用想也晓得,今日阿爹和阿娘定然睡不着。
知知抿着唇,望着月色,心中忽的做出了个极为大胆的决定,她闭上眼,逼着自己入睡。
次日清晨,天色还很早,知知便起身了,没喊家中人,径直去了厨房,折腾了一小会儿,而后便提着篮子,出了院子,来到隔壁的陆家,没迟疑,咬着牙敲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