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君——by桑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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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时任右相的李怀瑾不顾性命将这对可怜母子救出来,潜入民间,躲避战乱,至三年后,战乱平息,李怀瑾才护着皇后太子和已经出生的兰陵公主回到京城。
论功勋,他护住了嘉寿皇帝,并且在那三年时间里,斡旋于乱世,召集起了众多有识之士追随他,为后来的平叛勤王出了大力气。单论此,他是绝对有资格描像挂入凌云阁,受后世人凭吊参拜的,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河间之乱被平定后五年,先帝暗中指使当时掌兵权的藩王,趁着上朝之际,截杀李怀瑾于顺贞门,同时对外宣称此人意图谋反,罪犯不赦,下令抄其九族。
自那以后李怀瑾就成了朝野宗亲之间的一个禁忌,甚至连在新编纂出来的《秦书》中,先帝也令人抹去了所有关于李怀瑾的痕迹。起先几年,有宫人无意提起这个名字,传到先帝耳中,他大怒,立即下令杖杀宫人,同时还株连了一批与那宫人来往密切的。
自此,朝野后宫愈加噤若寒蝉,无人敢再提李怀瑾。时隔数十年,经历过当年之事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这个名字就被封存在了历史烟尘里,所知者甚少。
瑟瑟不知道,是因为这普天下,绝没有人敢在兰陵长公主府里提这个人。在前世,她几乎没有参与过前朝政务,所以即便有了隔世的记忆,这个人对她而言也是彻底陌生的。
但沈昭不同。
他的身边有诸多老臣辅佐,譬如傅司棋的爷爷傅太傅,当年就是经历过那场叛乱的,他早就被提醒过,凡是涉及此人的事出现,不管怎么样,都得避开。
李怀瑾这三个字,杀伤力巨大,即便是一朝的太子,若是沾上了也招架不住。
譬如今日,按照常理,他该像前世一样避得远远的,可是如今他知道了这里面的纠葛,便不能任由其发展。
沈昭赶到凌云阁时,画师正提着笔在发抖,画像已初具轮廓,那姿容倜傥的白衣卿相跃然于纸上。
嘉寿皇帝披着厚重黑狐大氅,坐在炭炉前,用锦帕捂着嘴咳嗽,嗓音沙哑:“画好了就呈上来,烤干后挂在墙上,召长史过来,朕要在新修订的《秦书》里添上一笔。”
內侍要去传旨,刚走到门口,便遇见沈昭匆匆而来,沈昭朝內侍使了个眼色,那內侍会意,欠身避在檐下,并不往尚书台去。
沈昭缓步而入,嘉寿皇帝看到他,枯槁的面容上微泛起些许惊讶:“阿昭,他们都怕了,都躲得远远的,只有你敢来。”
沈昭不慌不忙地躬身揖礼,平淡道:“兰陵姑姑也敢来,这个时候怕是已到宫门口了。”不光会来,还会大闹一场,杀了这画师泄愤。
皇帝脸上尽是寡凉释然,没有太浓烈的情绪起伏,连声音都淡淡:“她要来便让她来,这件事朕今日一定要办成,李相对朕有救命之恩,朕当年怯懦,在父皇的重压下不敢为他说话,眼前朕要死了,不能带着遗憾走。”
沈昭唇角微挑,噙起一抹轻蔑,但看父亲已病入膏肓,强忍下了心中的不满,郑重道:“此事不妥。”
皇帝脸色沉下去:“你一个晚辈,谁教的你来对朕的事指手画脚?退下!”
沈昭站得纹丝不动,话音冰凉:“父皇,儿臣理解您,为太子时,上面有父皇压着,有宗亲权贵处处掣肘,日子难过,这些儿臣都知道。当年的事您没有错,皇爷爷要杀的人,您无力反抗,这是常理。可是……”
他加重语气:“皇爷爷死了二十年了,您登基二十年了,若真想替李怀瑾平反,这二十年什么时候不能做,为何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沈昭抬眼正视皇帝,目光锐利:“您怕这天下臣民的非议,怕他们指责您不敬君父,所以您选在这个时候来做这件事。既圆了自己的心愿,消除了愧疚,又不必再去面对什么难看的场面。因为您知道,您就要走了,就算留下一堆烂摊子,也是后来人替您收拾,就算天下人说出来的话再难听,您也听不见了,那些难听的话会留给您的儿子听,您的妹妹听。”
“父皇,我从未觉得兰陵姑姑做得事是对的,但有一点我敬佩她,她向来敢做敢担,敢捅破天就不怕担污名,这一点,您比她差之甚远。”
凌云阁内已静若深潭,一片死寂,內侍宫女跪了一地。
沈昭本以为父皇会勃然大怒,会来骂自己,谁知他目光幽深地凝着自己看了一会儿,随即轻悠悠地说:“阿昭,这是你的真心话吧。你年少老成,说话办事向来滴水不漏,朕有时想跟你谈谈心,都不知该从何谈起,没想到临了,能从你的嘴里听到一句真心话。”
皇帝面露疑惑:“只是,你为何要来拦朕?你向来与兰陵面和心不和,别以为朕看不出来。”
沈昭默然片刻,眉宇间浮起几抹痛苦的神色,道:“因为今天的事闹大了,将来会有人借李怀瑾和姑姑的关系攻击瑟瑟,说她不配母仪天下。”
皇帝冷笑:“这么说瑟瑟的身世就是如朕猜测的那般,朕不必再派人去祭兰陵的刀口了?”
沈昭点头。
皇帝未曾想到他会承认得这么痛快,微微一怔,随即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跟瑟瑟成婚之前。”
阁中沉寂片刻,皇帝似是觉得荒诞,又觉得感慨:“你早就知道了,你知道了……还娶她?阿昭,你知不知道,她会让你以后的路更加难走。”他怀抱着手炉,淡淡道:“趁朕还有一口气,可以替你除了她。”
沈昭道:“她是儿臣自小认定的人,我一定要娶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朝局争斗再激烈再残酷,也不该拿无辜的女人做代价。”
皇帝眼角突得跳了一下,喃喃道:“无辜的女人……是呀,无辜,你母亲也是无辜的。”他抬头看向沈昭,问:“朕当年没有护住她,你是不是怪朕?”
沈昭闭了闭眼,回道:“怪,可是现在不怪了,儿臣知道,您尽力了,您不必再挂心了,留给儿臣,总有一天我会去向祸首讨回公道的。”
皇帝又问:“你刚才说朕不敢推翻父皇的圣旨,不敢承受天下臣民的非议,那你敢吗?”
沈昭道:“敢。”
皇帝一怔,连连笑起来,笑得单薄身体前倾后仰,若风中飘叶,好像随时都能倒下。
谭怀祐看得心惊,忙从地上起来,扶住皇帝,皇帝轻摆了摆手,望着沈昭笑道:“朕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父皇曾对朕说,他不想传位给朕,不是因为外界所传的宠妾灭妻,而是他真心觉得朕不是这块材料。不让朕做皇帝,没准儿还能平安过这一生,让朕做了皇帝,这辈子能过成什么样就不知道了。”
皇帝咳嗽了几声,脸上却是一片释然:“朕当时觉得他在蒙朕,是想为他心爱的小儿子铺路。可直到今天,朕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是否堪当大任,做父亲的心里最清楚。阿昭,你比朕强,强了许多,也比朕有担当,你以后行事稳一点,慢慢来,别急,你姑姑绝不是你的对手。”
话音刚落,外面传进內侍慌慌张张的声音:“长公主,不能进。陛下在跟太子说话……”
显然没什么用,兰陵进来,那些內侍宫女没有一个敢碰她的,只见她直接无视皇帝和沈昭,抬手指向跪在地上的画师,道:“把这个蛊惑圣心的妖孽拖出去斩了,本宫看以后谁还敢提那个人。”
画师忙不迭跪地求饶,哭嚎声传来,皇帝听得心烦,道:“是朕让他画的,你有什么冲朕来。”他顿了顿,语气略含幽怨:“淑儿,妹妹,朕都这样了,你的脾气就不能小一点。”
兰陵绕过画师,走到近前,高高挽起的青丝云鬟,金光灿灿的钗饰,还有那红艳明亮的胭脂妆容,将她整个人装扮得艳光四射,再瞧那龙椅上形容枯槁的君王,愈发形成了鲜明对比。
兰陵冷笑:“妹妹?谁是你妹妹?你的生母不过是当年昭阳殿里一个承宠的宫女,你配喊我妹妹?”
她继续往前走,沈昭怕皇帝吃亏,忙欺身挡在她和皇帝中间。
兰陵不屑地瞥了一眼沈昭,叱道:“你要不想挨巴掌,就给我滚开!”
第58章 58章
沈昭站得笔直, 毫无退让之意。
兰陵也不含糊,直接扬起手朝着沈昭打过去,却被他扼住手腕, 截在半空。
四目相对,火星飞溅。
“放开。”兰陵冷声道。
沈昭也不多做纠缠, 将她放开, 挪了几步,稳稳挡在嘉寿皇帝身前,就是不许她近身。
阁中气氛一时变得闷窒压抑。
缄然许久,嘉寿皇帝开口了:“阿昭,你退下吧, 这是我们兄妹两的恩怨, 你一个晚辈不要插手,回宣室殿等着朕, 朕还有话要嘱咐你。”
沈昭默默转身揖礼,想要退下, 最后再抬头看向他的父皇。
皮毛油亮的黑狐大氅被拂到身后, 露出里面缎底襄裘皮龙袍, 攒金丝的夔龙祥云刺绣, 光鲜明亮, 越发衬出皇帝的脸色苍白如纸。
沈昭心中忧悒, 踯躅着, 不肯离去。
皇帝微微一笑, 慈声道:“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你放心, 朕答应一会儿要见你, 不会食言的——哦, 对了,朕答应你了,不挂李怀瑾的画像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沈昭这才退了下去。
从凌云阁里出来,雪已经停了,夕阳蹦出云层,在天边晕染出一线斑斓长河,映照着人间的皑皑积雪,绘出一幅绚丽长景。
魏如海递上手炉,道:“殿下,咱们去偏殿歇着吧。”
沈昭接过来,将手轻覆在蒙着软绸套的手炉上,只觉一股暖意自掌心蔓延开,好似汇作涓涓细流,一直暖向心底。
他转眸看向魏如海,魏如海忙道:“太子妃不放心您,刚才遣人送过来的,她说天寒地冻,您要小心身体,别着凉了。”
沈昭站在阳光底下,手里捧着瑟瑟给他的手炉,才觉出身体有些温度,不像方才在那四面环画像的凌云阁里,如坠冰河,整个人都冷透了。
他强摁下翻涌的情绪,迫使自己冷静,稍一忖度,命禁军守住凌云阁通往外宫的各条通道,又派了内侍去东宫传信,让傅司棋和苏合来见他。
做完这些,他才随着魏如海去了偏殿。
西配殿中燃着香鼎,是司香院新调制出的清远膏子香,加过蜜来调和,闻起来温甜香暖。沈昭合眸倚靠在擎柱上,迫使自己静心,回想着前世这个时候发生的一切。
前世不似今生,他没有插手李怀瑾的事,他父皇一意孤行,将事情闹得很大,宫里宫外流言四起,兰陵公主愤然闯宫,来质问皇帝,两人在凌云阁翻了一通陈年旧账,最后不欢而散。
随后,父皇的病情迅速恶化,当夜便驾崩了……
沈昭心中一恸,思绪被骤然切断,他睁开眼,透过大敞的轩窗看向凌云阁的方向,失神怅惘良久,才将视线收回来。
长吸了一口气,再次迫使自己冷静。
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将一切都算计明白,容不得他耽于私情。
父皇驾崩之后……兰陵公主伙同裴元浩迅速控制宫防,诛杀父皇身边的内侍、宫女。同时,兰陵像是被‘李怀瑾’这三个字刺激到了,开始疯狂暗杀经历过当年之事的老臣。
也是,皇帝驾崩,他这个太子羽翼未丰,几路藩王都是不成气候的,朝中再无人是兰陵的敌手,她想杀就杀谁,想如何兴风作浪就如何兴风作浪。
沈昭正盘算着该如何避免,内侍进来禀,说傅司棋和苏合到了。
他忙让两人进来,吩咐道:“孤给你们一个名单,你们分头去通知名单里的人,让他们近日称病,不要出府。”他顿了顿,将两人揽到身前,压低声音道:“告诉他们,即便是宫里传出丧讯,也要称病,不能出来,同时加强府中防守,绝不可掉以轻心。”
两人一听‘丧讯’二字,面色大变,惊骇万分,傻愣在当场,半天没说出话来。
沈昭也不理他们,径直走到书案前研墨,快速挥毫,密匝匝写了两页纸,放在熏炉上烤干,分别交给傅司棋和苏合。
他心里有数,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有点愣,但在正事上向来靠谱,只寥寥嘱咐了几句,便放他们出去。
做完了这件事,沈昭那紧绷的心有些许缓和,正要踱回榻席休息一下,内侍推门来报,说是皇帝陛下回来了,召太子面圣。
沈昭随内侍出去。
这一耽搁,夕阳已落到檐下,暮色初降,天色灰蒙蒙的,似罩了层素霭。
廊庑檐下结了参差不齐的冰凌子,晶莹剔透,尖部滴着水,在浮雕精致的青砖面慢慢洇开。
瑟瑟站在中殿门前,看着夕阳残照,面含担忧,呢喃:“我记得好像是今天,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