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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裙下臣——by山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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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激愤的喊声中,她忽然挣脱束缚,朝前奔去,在无数双眼睛里,猛地撞向一片锋利刀刃。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被冻裂的土地间,在寒冷的冬日里,升腾出温热的雾气。
  ……
  蒲州河东军营中,一场短兵相接才告一段落,裴济便带着张简、皇甫靖等人在帐中沙盘边做部署。
  听到钟家人被乱军杀死的消息时,众人不过静默片刻,随即又投入到激烈的议论中去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钟家几人的确非善类,可也未到要被乱军杀死的地步。混乱之下,人们急需发泄,又少了约束,若不结束乱局,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幸好,这几日因有了援军,皇甫靖原本即将抵挡不住的形势已被扭转。连着三日,河东军在人数不占优的情况下奋力反击,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到今日,已肉眼可见地谨慎起来,再不敢轻易进攻。
  众人一番议论,皆是想着如何应对敌军明日的进攻,裴济却忽然望着悬在架子上的舆图,沉默不语。
  “大将军?”张简唤了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
  “今日,是不是都只曹思良和手下的人出兵来攻?”
  皇甫靖一愣,点头道:“不错,今日来袭的都是义武军。”
  裴济蹙眉,走近舆图,将蒲州附近的那块看了又看,忽然道:“东都。”
  “将军的意思是?”
  “叛军如今西去长安的进程被阻,自知消耗不起,恐怕会转移方向,将矛头对准东都洛阳。”
  洛阳繁华富庶,又是除长安之外的另一座都城,宫殿、粮草一应俱全,恰能做叛军据守之处,而先前的几次调兵,又已几乎将河南府附近的散兵清空,如今正是防卫薄弱的时候。叛军眼看西进艰难,应当会转变方向,悄悄往东去。这几日只有曹思良的人在,也不知安义康是不是已带着睿王悄悄撤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
  叛军本就在人数上占优,若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往后再要一网打尽,便难上加难了。
  裴济思忖片刻,当即道:“立刻派人接近敌营,看一看他们的营地中到底空没空。若没空,便照原计划行事。”
  “若空了,该如何应对?”
  裴济在帐中踱了两步,最后将目光落在燃着的烛光之上:“若空了,便代表他们的确悄悄撤走了。咱们自然该立即派人去拦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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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事
 
  派出去的哨兵很快将消息送了回来, 安义康果然如裴济所料,令曹思良带着人留在营中,自己则带着五万余人悄悄从小道带着李景辉离开, 看行的方向,的确是要往东都去。
  曹思良那十多万人的营地中亮着火光, 看似满满的, 实则有近半数帐子都空了。

  幸好裴济察觉得早, 当即决定如法炮制,将己方营中的火仍亮着,实则却将所有河东军都派出追赶拦截安义康。
  此举十分冒险, 几乎是下了极大的赌注。一旦被敌军察觉军中空虚, 趁此时强行进攻,几乎不必费力便能攻破,从蒲津渡过去, 便能直捣长安。
  几位将领都有些迟疑,然而裴济却毫不犹豫, 非但如此, 他还令仅令皇甫靖领着仅剩的两万蒲州守军趁夜偷袭敌营。
  众人被他如此大胆的举动震得胆战心惊,可到底他是节度使, 是大将军,即使年轻, 也从未在战场上失算过,军令下去, 众人只得咬着牙照办, 很快便明白,他赌对了。
  曹思良见偷袭者仅两万人,当即下令追击, 然而因不知敌营已空,生恐这是个引自己上钩的诱饵,后面定有埋伏在,遂只追出两里路,便止步匆匆回营。
  正是这来回的四里路,给了裴济可趁之机。
  曹思良甫回营中,便见仓储之中隐隐有火光冒出。晴朗干燥的冬夜里,火势蔓延得极快,不过片刻,便成了熊熊烈火,迅速地燃烧着他们的粮草辎重!
  饶是他大呼中计,气得张口呵骂裴济狡诈小儿,也已挽不回这样大的损失。
  而另一边的安义康,则半道被河东军拦住,眼见双方势均力敌,不愿硬攻突围,便暂退回营地,哪知一回来,军中的粮草已没了大半,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番折腾下来,安义康与李景辉前往洛阳的意图已被识破,只能仍留在蒲州,然粮草已去了大半,没有补充,他们再经不起消耗,自然一日比一日急躁起来。
  反观裴济,却忽然放缓速度,将战略变做以守为主,兼趁对方疲惫急躁时偷袭,不断消耗其耐心与精力。
  相持月余,叛军颓势尽显无疑,离溃败也越来越近。
  而这时,留守北方的四万河东军终于将阿史那多毕彻底赶回草原,马不停蹄地南下支援,与之同来的,还有裴琰病故的消息。
  ……
  正月十五,夜色晴朗。
  扬州城中,长街附近,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夜晚照得恍如白昼,男女老少冒着寒意齐聚街头,热闹不凡,一张张带笑的脸庞间丝毫看不出战乱之下的痛苦痕迹。
  这里远离战火中心,即便北方已混乱不堪,这里却仍是一片祥和安逸、繁华富庶的样子。
  大长公主未出宅,只留在院里,孤零零坐在月下冰凉的石凳上。
  外头的欢闹喧嚣声隔着几道院墙仍不断传入院里,她却始终低着头充耳不闻,就连平日一贯挺得笔直的后背也已微微佝偻。
  自午后收到儿子从蒲州送来的信后,她便一直坐在这儿再没挪动过,至今已有整整一个半时辰。
  裴琰到底是没熬过去,在阿史那多毕撤兵后的第三日,便咽了气。
  虽早已料到,做足了准备,可待真正听闻消息,将她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浇灭时,仍是感到一阵恍惚。
  她没再落泪,前些日子似乎已将伤心的泪水都流尽了,此刻只剩下空茫茫一片——他走了,往后的日子,她一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她的莲子羹熬给谁喝,她学来的一手推拿手艺又要用在谁身上,她挑的衣裳谁穿?谁给她送长安街头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谁给她讲已听了二十多年的陈年旧事,谁在她夜里口渴时将水送到她嘴边?
  她的人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好容易学会了独处,便与裴琰成婚,又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学着过两个人的日子,如今终于习惯了,他却又走了,留下她无措地面对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
  一阵微风拂过,寒冷之中还透着股潮气。
  她摸摸手里已被抚得平的不能再平的信纸,轻轻笑了声。
  幸好他不必到扬州来,否则身上经年累月留下的伤,怕要被这湿冷的气候折磨得日夜酸痛了。
  院门外,丽质提着一盏花灯,静静地看了许久。
  她知道大长公主定伤心不已。
  相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二人都十分客气,称得上泾渭分明。她知道大长公主不喜欢她这样的人,可正因如此,反倒令她体会到了真正的善意。
  寻常的长辈,大多会如太后一般对她不假辞色,冷言相向,再不济,也该是视而不见,冷漠置之。可大长公主却极尽克制,对那些过去的事,甚至连问也没有问。
  不论是她是为了儿子,还是仅仅只出于贵族的教养,都令丽质能稍稍松一口气。
  今日上元节,人人欢快喜悦,独见她一人因丧夫之痛而坐在院里不言不语,实在令人心中不忍。
  然而丽质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多年的人生里,也没体会过失去亲人与爱人的滋味,除了伤心,她再想不出其他的感受。
  舒娘在一旁低声叹道:“夫人连晚膳也没用,便一直坐在这风口中,也不知何时才愿回屋去。”
  丽质没说话,垂眸望着灯笼里摇曳闪动的烛光,转身让春月取了纸笔,送到大长公主面前的石桌上。
  桌上有了东西,大长公主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怔怔望着在身旁跟着一同坐下的丽质。
  丽质冲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提了笔蘸了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随即捻住纸张上端两角提起,待墨迹吹干,便小心叠起,凑到灯烛边。
  火苗跳上来,将才写好的纸迅速烧做灰烬,吹散在上元的夜风中。
  大长公主被她的动作引去目光,不由问:“你在做什么?”
  丽质轻声道:“从前我身边没什么人,有许多话想说时,便寻纸笔写下,写罢就烧了,就当是给想听我说话的人写的,我烧了,他便能听到我心里的话了。”
  大长公主始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终于在听到这些话后,有了波动。她这才想起丽质的出身,似乎从小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今日送来的信里还提到钟家人都已在乱军中被杀了。
  “你现在,心中也不好受吧……”
  丽质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当是钟家人的事。
  她移开眼望着天边的明月,微笑着摇头:“称不上多伤心,只是有些惆怅感慨罢了。夫人愿听听我的事吗?”
  不知为何,她望着大长公主的模样,忽然便想说说过去的她,说一说从前那一个丽质。
  才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尚能以冷冰冰的心审视另一个灵魂的过去与未来,可时间久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两个人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明明未曾亲身体验过的过去,却真真切切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大长公主没说话,只专注地望着她,等她开口。
  “我生在蜀地,幼年时父母便亡故了,将我与长姊托给叔父与叔母照看。叔父那时不过还是个没品级的小吏,家中衣食无忧,却绝称不上富裕,自然打心底里不愿照看我们姊妹。是叔母劝他暂将我们留下,给口饭吃,给件衣穿。”
  大长公主生在皇家,自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才听她一讲,已有些心酸,连方才的茫然难过也淡了些:“那你叔母为人不错。”
  丽质轻笑一声,摇头道:“叔母说,我们姊妹两个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容貌极佳,再养几年,将来若能嫁进哪个高门大户里做个妾侍,也好给叔父、堂兄在官道上开开路,再不济,也能教四娘日后结识更多贵族子弟,嫁个好人家。”
  大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为了省些钱,叔母便将我们送去外教坊司,跟着歌舞伎人学歌舞。阿姊性子傲,起初说什么也不愿去,叔母便命人收了我们的饭食,让我们不吃不喝地捱着。”丽质说到此处,眼里忽然有些湿,“阿姊倔强得很,饿着渴着也不低头。她说,叔父一向胆小怕事,定不敢真的将我们饿死。可她转头看到我饿得偷偷趴在井边想打凉水上来喝,却因为实在没力气,差点一头栽进井里,本来说什么也不愿松口的她,第二日一早便跪在叔母屋外磕头认错了。”
  大长公主干涩了许久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她忽然想起中秋宫宴上,丽质跳的那一支《春莺啭》,跳得那样好,原来是因为从小便被逼着在教坊司里学歌舞。
  “那你长姊的腿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是在教坊司里断的?”
  教坊司一向是给宫廷中送乐师舞伎的地方,教习十分严格,有不少年纪小的娘子因练得太苦而受伤。
  丽质摇头,又将兰英与魏彭之间的事一并说了。
  不知为何,听她说起过去的事,大长公主竟奇异地感到自己先前的那一阵孤独无措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
  她第一次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被旁人称作“祸水”的美丽女子,只觉与过去的印象完全不同。
  人人都说钟三娘凭着美貌一朝封了贵妃,是天底最教人羡慕的女人,可她分明也是个从小便寄人篱下的可怜人啊。
  丽质看出大长公主目中的怜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今日同夫人说这些,并非是想教夫人同情我。只是想同夫人说,世事无常,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没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小裴将军说过,夫人与裴相公多年来都恩爱和睦,裴相公定也盼着夫人能安安稳稳过下去。”
  她说着,将手边的纸笔推过去些:“夫人若觉得难过,便将想说的话都写下来,只当是给裴相公写信便好。”
  大长公主垂眸望着眼前空空如也,还未见字迹的纸,终于又落下两行泪来。
  丽质站起身,提灯道:“院里冷,夫人不如回屋去写,饮些热汤羹,暖暖身子,才有力气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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