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裙下臣——by山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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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只怕根已深埋,树却弱小,不论面上如何摧残,都拔不去内里的根本。
便如当今圣上,对顽固不移的旧臣们芥蒂颇深,一心铲除,然而二十多年的压抑下,循规蹈矩、瞻前顾后早已深深刻在骨子里,成了本能。
若对杜衡干脆狠心些,虽看来残忍,也让人心寒,可于一些暗怀鬼胎或容易倒戈之人却是一记强有力的震慑,要掌控住朝局反而容易些。如今这样,虽打击了杜衡,却令人寒心有余,震慑不足,不上不下,最是要命。
丽质侧目,望着他忧心又若有所思的模样,忽而觉得自己从前有些小看这个少年郎了。
他在朝中无甚自己的势力,又因年纪尚轻,于大事上一向鲜少出言,虽已有战功傍身,又有光明前途,可到底还显稚嫩,与他父亲那样实权在握、威望颇高的股肱之臣相去甚远。
然而先前见他还能从蒲州的事情里嗅出异常,今日又在帝王权术与朝局把控上想得透彻,登时有些刮目相看。
她能看清此中关节,是因身在局外,又早已知晓后事,而他却身在局中,对未来一无所知,如此,足见其敏锐洞察,非同一般。
梦境里的他,面对叛军来袭,一心保护李景烨的立场从未动摇过。可这样一个胸有丘壑的年轻郎君,心里当真不曾有过一丝野心吗?
“盛世出贤臣,乱世出雄主。三郎,若让你选,你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裴济面色一凝,随即侧过脸来,端详着身旁那双不含一丝杂质,正笑意盈盈望着自己的美丽眼眸,心底下意识生出一丝戒备。
“我已生在大魏,生在此时,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一句话说得极慢,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裴氏一族起于河东,绵延数百年不绝,历经几代,他这一脉多出名臣,却从未有过以为君主。而他的高祖、曾祖、祖父,乃至父亲,也都是大魏名震一时的武将,一向以护卫君主,替朝廷开疆拓土、保家卫国为己任,他的母亲,更是李氏皇族的公主,与当今天子有割不断的血缘亲情在。
他自出生起,便在长辈们的影响下立志要继承家族之风,做大魏的武器,做陛下的贤臣。
这本理所当然,可不知何时起,他的心里便一直隐隐有异样的向往,不断地试探着他的底线。
年轻力盛的热血男儿,哪个没想过纵横山河,闯出一番霸业?尤其眼下他想要的人,正被最强大的权势裹挟着,令他无法走近。
可是,这些都只是他深埋心底的隐秘,半点见不得光。他的理智尚在,明白裴氏一族的处境,明白自己的位置。
不能动。
丽质静静望着他的反应,心底逐渐了然。
他当是有心的,眼下虽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往后却会有。即便如此,仍毫不动摇立场,可见意志之坚。这样的人,于他而言,最终如何选择,不过一念之差——不论他选了那条路,都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决不回头。
可是,他未来的选择,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是被现在的她拖累,怎样都好。至于现在,他就在身边。
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满足。
……
第二日,裴济仍趁着天未亮时,便悄悄起身,草草梳洗穿戴后,俯身吻了下半梦半醒的丽质,在她耳边说了这两日要去蒲州的事。
她仍睡眼惺忪的懵懂模样,也不知将他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他心底无奈,忍不住咬了下她的下唇,见她吃痛,有清醒的迹象,才又将话重复一遍。
丽质水汪汪的眼里有些委屈,伸手推他一把,软声道:“我知道了,你快去吧,朝会该迟了。”
裴济满心的怜爱无处安放,又知她说得不错,只好替她将滑到腰下的薄被又拉上来些,深深地看她一眼,才转身离开。
从后宫悄然出来,一路至延英殿外时,大半朝臣都已经来了,裴琰也已来了。
他严肃的面容下,比平日更多几分忧虑,身旁原本属于杜衡的位置空荡荡的,格外突兀。
“三郎,今日怎么这时才来?”一见儿子过来,他蹙眉开口,显然因心事而有些焦躁。
裴济知父亲有话同他说,便未往后侧属于自己的位置去,而是顺着话走到父亲身旁,躬身歉然道:“昨日巡视得晚,今日起来得也晚了,所幸未迟。”
裴琰“唔”了声,带着他到一旁,压低声问:“你昨日留在宫里,可听说杜相公的事?究竟如何?”
裴济垂着眼将那几个内侍说的复述一遍,又将自己后来去紫宸殿劝说被驳之事也简短说了,问:“父亲今日,可是要向陛下提此事?”
裴琰皱着眉点头:“不错。昨日消息一出,不少朝臣便急了起来。可陛下又不曾下令责罚,大伙儿也不知情况,今日便由我先替大伙儿提一提,表个态。”
虽然明白陛下八成听不进去,可既然没有责罚,便代表未犯大罪,不论如何,萧龄甫绝不会为杜衡求情,唯有他这个尚书仆射,得将众人的态度上达天听。
“三郎,你昨日已进过言,往后便别牵扯进来,尽快去蒲州,其余交给为父就好。”
裴济明白他意思,遂点头应下。
不一会儿,时辰到了,众人鱼贯入殿,列座阶下,如往常一般行礼,照仪程议事。
待诸事说完,照例询问众人是否还有话说。
裴琰酝酿已久,闻言便要起身直言,然才从榻上直起身,却被一旁的萧龄甫抢先一步:“陛下,臣有一言。”
“萧相公请讲。”
“陛下登基至今,已逾六载,而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此皆陛下之功。然观内宫之中,陛下膝下却人丁单薄,至今只淑妃诞育下皇长子。臣请陛下为稳社稷国本,广充后宫人才,早日开枝散叶。”
一番话不但听得朝臣们诧异,连裴济也不由侧目。
单听前言,众人皆以为他要奏请陛下早立东宫,如今长子为淑妃所生,立为太子后,自然于他最是有利。只未料到,他竟不请立太子,反劝陛下充后宫。
他当真会这样无私吗?
裴济心里并不相信,暗觉不妥。
李景烨也有些诧异,端详他片刻,慢慢道:“萧相公的意思,朕知道了。从前朕一心放在朝政上,却疏忽了绵延血脉,稳固社稷之事,往后必当兼顾。”
说罢,又问众人还有何事。
裴琰忙要起身:“陛下,臣——”
然而话音未落,已被打断。
李景烨竟像没听到一般,移开眼冲众人道:“既无事,便都散吧。”
言毕,也不待众人反应,率先起身离去。
裴琰被当众忽视,一时愣在原地,面色难堪又复杂,身后的一众朝臣们也震惊不已,不由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唯有萧龄甫气定神闲,只默默瞥一眼裴琰,便从容起身离去。
殿里的人渐渐散了,裴济行到前方,默不作声地将父亲从榻上扶起。
“三郎啊,朝中的风向,恐怕要变了。”
杜氏门下人众多,被陛下如此冷落忽视,恐怕不会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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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
两日后, 裴济交代完手中事务,动身往蒲州而去。
这一回去,仍是以例行俭校事为由而来。
陈应绍身为兵部尚书, 虽暂身在蒲州主理铸铁牛之事,然其并非地方官员, 而是朝廷中掌握实权的中央官员;另一位涉及的幽州刺史范怀恩, 则是掌一方民政大全的地方官。
此案所涉地域甚广, 尤其幽州为边疆之地,靠近突厥,若没有切实证据, 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十日后, 一行人抵达蒲州城。
陈应绍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先与驻地官员们一同领着他到城中几处冶炼之所巡查,又将一应进度细述出来, 各项账目、记录等也都及时送上,没有半点拖延。
裴济与从户部、兵部和御史台一同跟来的几位监察官员将呈上的东西分门别类, 照规矩仔细校阅, 连着三五日下来,果然没找到什么错处。
这些本就在预料之中。
陈应绍此人确有几分实干的才能, 这才会一直受到朝廷的重用,对早已定下的例行监察, 他自然能事先防范,滴水不漏。
裴济不动声色, 一面继续与同僚们依着规矩办事, 一面私下旁敲侧击地几番询问陈应绍近来在城中暂居之处豢养的几位歌妓的来历。
大约是因想起裴济到底年轻,资历尚浅,这几十几日里又的确没别的动作, 陈应绍已稍稍卸下了先前那般的警惕与防备,竟借机在居处设宴,主动邀裴济前往,共赏歌舞。
若换做平日,这样毫无必要的应酬,他绝不会去,可这一回,石泉拿着帖子过来时,他只略一思忖,便应下了。
当日傍晚,理完公务后,他未急着过去,而是先返住处,换了一身衣物,又坐到案前拟了一封奏疏,这才带着石泉出门,前往赴宴。
蒲州虽也是重镇,然其人口、经济等同长安皆不能相提并论,才至傍晚时分,百姓们便纷纷回家,闭门休息,路上行人寥寥,寂静不已。
唯有陈应绍的这一处宅邸,灯火通明,紧闭的大门也挡不住其中的歌舞声与玩闹声。
石泉拍拍脑袋,忍不住嘟囔一声:“陈尚书的日子,倒过得比京里自在多了。”
在长安时,杜衡与裴琰二人深知陈应绍脾性,虽重用他,却时时牵制敲打,令其兢兢业业办事的同时,始终绷着跟弦,不敢放肆,如今出长安不过几个月,便全然松懈了。
裴济没说话,跟着匆匆赶来的仆从进门,穿过前厅,进了庭中。
庭中丝竹不断,歌舞伎们或唱或跳,正引四下已喝了不少的宾客们抚掌而笑。
见他进来,陈应绍亲自起身来迎:“小裴将军!我还道今日请不来将军了!”
方才等了一阵,不见人来,他便以为不回来了。从前在长安时,便一直听闻裴相公和大长公主的这个郎君为人板正得很,平日轻易不踏足烟花柳巷,即便去平康坊饮酒,也多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原以为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哪知这回来,竟然主动问起他府中歌妓的事。到底是热血方刚的少年郎,在长安城里束手束脚罢了,蒲州远离天子脚下的,果然就露出本性了。
方才未准时过来,恐怕也是经历了一番挣扎——少年郎嘛,总要如此。
裴济瞧着他这幅样自以为了然的模样,也不点破,顺着他的意往新添的座上坐下,一面从善如流地同众人饮酒,一面暗暗观察宴上众人,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一一记在脑海中。
不一会儿,宾客们渐渐饮得半醉,庭中的歌舞也暂休,方才的舞姬们鱼贯下去,却见一个年约十五六的少女穿着一身榴花裙款款而来,微笑着冲众人行礼。
那少女虽身姿纤袅,颜色却只算秀美,并不出挑,是以宾客们不曾留心,只仍旧饮酒作乐。
然而下一瞬,丝竹声再度响起,少女甫一开嗓,那清透明亮的声音便一下将众人吸引。
原本嘈杂的庭院渐渐安静下来,只余乐曲声与歌声。
一曲《春莺啭》,唱得高高低低,时而清脆悦耳,时而婉转悠扬。
就连裴济也不由将目光落到那少女身上,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望着她那一袭榴花裙怔怔出神。
片刻后,歌声渐止,宾客们如梦初醒,纷纷抚掌赞叹,其中一个问:“此女是否就是陈尚书近来新得的那位歌姬,唤作‘芸娘’的?”
陈应绍喝了不少酒,脸色微红,闻言得意点头,应道:“正是,她这一把嗓子,可比平康坊里最出名的歌姬都好听,再寻常的乐曲,由她唱出,都能多几分绵长韵味。”
众人半是赞同半是吹捧:“不错,方才的《春莺啭》,曲虽常见,由芸娘唱来,的确别有一番滋味,令人难忘。”
陈应绍满意不已,冲芸娘招手,又笑着转向裴济,道:“去,给裴将军斟酒。”
方才裴济那片刻的失神,他可都看在眼里了,绝不会错。
芸娘应声,缓行至裴济身边,跪坐到榻上,一手执壶,一手笼袖,往他的盏中倒满酒液,随后双手捧起,奉至他眼前,柔声道:“请将军饮。”
少女一双水盈盈的眼羞涩地凝望着他。
今日宴席间多是年至不惑的官员们,有几个甚至已头发花白、须髯飘飘,唯有这位少年将军,身量挺拔,面目英俊,气度不凡,着实引人注目,尤其陈尚书等人都待他客气而恭敬,可见身份亦非普通权贵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