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春夜——by严雪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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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泛黄的枕套上濡湿了一大片。
他本来还在疑惑,家里哪来的钱让他侥幸能活下来,还能住这么多天院。
都是因为她。
她在他生日这一天,因为保护他死去。
她给了他生命,到最后,却连自己死亡也要贡献出去。她明明是他的妈妈,是他爸的妻子,是他们两个人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如今,却要荒谬地成为别人家的了。
他爸一直不肯说,是因为妈妈没有葬礼了。迎接她的,是一场喜宴。
哈哈,太好笑了。太好笑了。
追野一边在被子里笑到抽搐,一边眼泪大颗大颗地往里掉,淌成一条河。若这条河是忘川该多好啊,他想丢掉记忆,不想这么清醒地活着。
他在爸爸来看他时装作若无其事,像是依旧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
只是他不再追着他问妈妈的葬礼在什么时候。
他才知道,原来他每问一次,就是在他爸难以愈合的心上再插一把刀。多么天真的残忍。有些疼痛,他需要自己忍耐和消化。
冥婚进行的那一天,他瞒着护士,假装上厕所的功夫,拉开窗户顺着下水管道逃了出去。
他一路狂奔,精疲力竭地跑回家,跑上山坡,老远就看见门口停着一台老式的宝轿。家门口三三两两地围着几个人,是吹喜乐的班子,要跟着花轿一路吹到男方家。
过了一会儿,一身黑的送亲太太端着他妈的黑白遗照走了出来。
相框中央绑着一朵红花,下缀缎带,写着“新娘”。极艳丽的红冲撞着最肃穆的黑白,震撼了年幼的追野。
他缩在角落,像有个空气人把他的双手双脚都绑住,定了型,唯独放过他的眼睛,让他只剩下眨眼的余力。
他和照片中的那双眼睛对视,她笑得那么轻浅,似乎在迎接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他猛地落下泪来。
娶亲太太接过那张遗照,将它放入宝轿。
他爸此时也从屋内走了出来,郑重其事地换了套整洁的衣服,下巴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很配合,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目送“她”嫁人。
整个人就像是被封印一般,漠然中透露着一丝呆滞。似乎这样就能拒绝面对既成的现实,假装诓骗自己只是一场梦。
“起轿!”
娶亲太太嚎了一嗓子,喜乐班子开始欢天喜地吹起唢呐,随着抬轿的人往山下走。
追野在草丛中蹲了一会儿,看着他们下去了一段距离,才抹掉眼泪跟着也往下走。
一路锣鼓喧天,穿越了小半个青泠县,终于停在了传说中的“老吴家”。
他们这儿可比追家热闹得多,门口高搭大棚,坐着宾客,大酒大肉,看着很喜庆,活脱脱的就是一场普通婚宴。
前提是忽略四周摆放的花圈,以及供桌上那个年轻男人的黑白遗照。
娶亲太太将妈妈的遗照轿中取出,放上了供桌,摆在年轻男人旁边的空位上。牌位两旁的水火灯好似喜庆的红烛,妖冶地亮着。
追野躲在一旁,看着两张照片并列到一起,然后被红头绳紧密地拴起来。
扎紧的那刻,他遥遥地跪了下去,头深深垂下。
老吴家的两位父母也是愁云惨淡,头发半白,强撑着操持婚礼。
他们为了体面,特意请来了外地来的歌舞班子,为他们的儿子和新讨的儿媳献上一曲祝歌。
人群里几个少女出列,她们穿着清一色的上衣短裙,廉价的布料,俗套的颜色,但对这些县城的人来说很受用。
好些宾客就着桌上的白酒,美滋滋地在少女们的脸上和腿上来回梭巡。胆儿肥的,借着酒劲直接上手摸了一把。
于是追野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这副光景。
最末排的少女长腿一迈,直接揣翻了其中一个秃头老男人的椅子。
她骂骂咧咧地拿麦往他的鸭蛋头顶一敲,呸道:“死秃驴,敢占我便宜!”
麦和光头击打的声音刺耳地传遍四周,整场冥婚被她一个动作给搅和得鸡飞狗跳。
但是追野心里却爽得不得了,巴不得她闹得更加天翻地覆一点,好让这场荒唐的冥婚付之一炬。
歌舞团的其他几个人连忙拦住她,少女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脸。
她化着夸张的黑色眼影,烈焰红唇,脸颊边两坨可笑的腮红。
风尘到极点的妆容,也掩盖不了她的脱俗。
那是十九岁的乌蔓。
三十一岁的乌蔓很美,那种美是被打磨后的钻石,只剩下恰如其分的纯色,挑不出瑕疵,却让人心生冰冷。
而十九岁的她,还没有被切割和驯服。纵然那些未被剔除的杂质容易将人割伤,却格外生动。迎着太阳时那些杂质汇成斑斓彩虹,从彩虹中又可以瞧见万千星辰。
小小的追野呆立在原地,怀疑自己看到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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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鸡感谢大家!
衣樺第 46 章
出气一时爽, 事后火葬场。
乌蔓立刻就被团长拎了出来,指着她鼻子大骂。转脸又向二老哈腰道歉。
“是他先占我便宜好不好!我是卖唱不是卖肉!”乌蔓不忿,把麦一扔, 又是一声巨大的声响, 众人赶紧捂住耳朵挡住刺耳声波,大棚里顿时又乱作一堆。
追野在一边看得蠢蠢欲动。
这是一个好时机, 心底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去把妈妈的遗照抢回来。她的灵魂不应该被束缚在那里。
他在心底默默给乌蔓加油,寄希望于她把场面造得再混乱些。
乌蔓不负所托, 她把上衣一脱,露出里头细细的紧身吊带, 明黄色,像天边的晚霞。众人惧是一惊, 指着她说伤风败俗。她冷冷勾起唇,把衣服扔向团长。
“你们的东西,还你!我不干了!”
她的手故意挪到裙子上,瞪了一眼:“怎么,裙子也想看我脱啊!滚蛋!”
她甩甩头, 穿着吊带和短裙,扭头大步离开,跨上她租的电摩托。
在大家都被乌蔓惊世骇俗的脱衣给震惊之际, 追野呼啦一下, 像颗小炮弹似的蹿了出去。
他的眼里只有那张遗照。
起先, 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直到他将新娘的那张遗照抱在怀里,撒丫子跑出去一段距离,一路因为害怕, 跌撞地带倒椅子、花圈、水火灯……
身后有人立刻追上来。
小孩儿的腿脚怎么可能比得过大人。他用力地喘着粗气,耳边只有急速的风声,用尽了小孩子所能达到的极限速度,依然快要被抓到。
内心涌上一股惨烈的绝望,分不清眼前是奔跑的汗水还是泪水,雾气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更加用力地抱紧那张照片。
“臭小子,给我停下来,听见没有!”
身后的叫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喂,小孩儿,上车。“
骂骂咧咧的怒吼中,一道清脆又散漫的女声从中劈开,降落到他跟前。
乌蔓骑着她的电摩托,一个急刹车拦住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到后座。
那一刻她逆着光,犹如北欧神话中的女战神瓦尔基里,降落在这个诸神的黄昏。
幼小的他恍惚了一秒,毫不犹豫地跳上去,一手抱紧照片,一手抓着坐垫。大叫说:“我坐稳了!”
话音未落,电摩托被她开成呼啸的列车,将身后追赶的人甩下。
他个子矮,坐下来只能看到她的后背,视线正好落在她裸露的那块胎记上。形状奇特,像被烈火灼烧后的疤痕。
“你受伤了吗?”
他一开口,烈风灌进嘴里,让声音听上去都有些失真。
“什么——?”
她在前面不解地问。
“你的背!”
“噢——”乌蔓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那是胎记。”
她没有戴头盔,长长的黑发顺势卷在脸侧,过长的发尾甚至还搔过他的额头。他能闻到发丝间的香波,是早春自行车铃铃轧过满地桂花浮起来的那种味道。
乌蔓漫无目的地开着,他又忍不住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乌蔓指了指天边,“就追着夕阳跑好了。”
她又加速摇动手柄,电摩托朝着日与夜交汇的天际线驶去。沿路的青泠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他们大摇大摆地穿过即将开市的夜市,琳琅满目的小摊子什么都有,大颗催熟的樱桃,满籽的草莓,将桌布染成紫色的桑葚……
这些食物都与春天和生长有关,塞满了让他失去至爱的夜里,不被眷恋地快速后退。夜幕被他们留在后头,乌蔓依旧带着他在追赶着仅剩的那一点余光。玫瑰色的金黄从她的发丝间一条一条地穿越,落到他的头顶,又向远处流去。
电摩托开出了夜市,两边逐渐变得荒凉,但水草丰茂,他闻到了青草和海洋的气息。
再往前就是那片荒芜的海滩了。
最后一点落日沉了下去,天地一片昏蓝。白日下看过去浑浊的海在夜里变得肃穆,显得不再那么不堪,甚至还有几分暧昧的漂亮。
乌蔓终于停下摩托,伸了个懒腰:“太阳落山了,我们的逃亡也结束了。”
“谢谢……”
他怀抱着照片,跳下车,仰头向她道谢。
她垂眼瞥了眼他紧捏的手指:“这是你的谁?”
追野低下头,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用一种极难堪的语气说:“是我妈妈。”
乌蔓呆了片刻,尔后表情也有些许无措。
她伸手在空中盘旋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落到追野的头顶,很轻地揉了一把。
“再艰难的时候也会有过去的一天。”
追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柔软的手心里传来熨帖的温度,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眶又在泛酸。
他哑着嗓子问:“阿姐,你也有过很艰难的时候吗?”
“阿姐?你们这里叫姐姐的说法好奇怪。”乌蔓笑着摸了摸鼻子,“我啊……每时每刻吧。”
“每时每刻?”
“你和你妈妈关系应该很好。但我和我妈就不是。”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巴不得她死掉,但如果她真的死掉,我又会很难过……所以我干脆逃她逃得远远的,让她别再影响我。”
这些话,本来是不会轻易对人说出口的。
但在一个即将挥别的县城,面对一个失落的小男孩,很多憋闷的话说一说有什么打紧?
“为什么呢?”
他并不是很明白这种复杂的情感,在他长大的世界里,爱就是爱,没有多余的杂质。
乌蔓跳上堤坝,掏出一支烟衔在嘴边,说了一句令追野更加不解的话。
“因为她也是这么看我的。天底下并不是所有的爸妈都爱自己的小孩。”
她知道他不会理解,她也并不希望他理解,她只是想在这个时候随意地发泄一下。听的对象是他也好,是海边的一阵风也行。
“无论如何,你的妈妈还活着。”小追野用拇指摩挲着相框,“可是我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你已经把她抢过来了,她就不会跟着那个年轻男人走了。她只是换了种形式陪在你身边。”
其实乌蔓根本不相信神明魂魄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但有时候人需要善意的谎言。尤其是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