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by卿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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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春光正好,恰逢赶上医馆无事放了林苑的嫁,索性她就与春杏一道去郊外踏青去,顺带采些野菜及草药,放在竹编的背篓里。
回来的时候,她们两人都收获满满,小背篓的盖子几乎都合不上了。
两个背篓一篓草药,一篓野菜。
林苑让春杏背着那装野菜的背篓,给左邻右舍去分一分,她则背着装草药的背篓先回家收拾去。
到了屋门前,她习惯性的掏出了钥匙要开锁,这时听到有人的脚步声往她这个方向走来。不过她也并未在意,毕竟这小巷子两边是连片的屋宇,都住着人,人来人往的也很正常。
可就在她推了门要进去的时候,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句男人的唤声:“这位婶子。”
林苑愣了好几秒。
“这位婶子,请留步。”
这时那男人已经走近了,确是朝她所在的方向而来,林苑终于确定,此人的确是在唤她。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头上灰色花布露出的花白头发,再想脸上显老的妆容,她顿时了悟,就狐疑的微侧了脸朝对方望去。
只见朝她走来的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人,他几步朝她走来,对她施一礼:“这位婶子,冒昧打搅,请问这里是木家吗?”
此话一出,林苑几乎是瞬间浑身拉响了警铃。
不着痕迹的再次打量面前这个男子,一身水墨襕衫,乌发束儒冠,美姿仪,貌皎然,周身气度温文尔雅。此人瞧来眼生,她应是从未曾见过此人。
“请问您是……”她不动声色的将踏进院里的脚收了回来,朝巷外的方向挪过半步,眸光暗藏警惕,面上神色却尽量显露温和。
那年轻男子忙歉声道:“在下是木逢春的夫子,鄙人姓沈。冒昧前来打搅,若有不便,望请见谅。”
一瞬间林苑周身暗含的警惕消散殆尽。
她忙挂上真心实意的笑来,边推门请他进来,边热情和善道:“夫子快快请进,家里鄙陋,望夫子莫要嫌弃为好。”
那沈夫子再道声打搅了,而后方迈进了这方小院,同时也解释此番来意:“此番前来是想了解番逢春的情况。不知婶子,是逢春何人?”
“我是逢春的娘。”
他诧异的抬过眼去,后立马觉得不妥就忙收回了眼。若她真是逢春的娘,想必岁数应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大,他若朝她细看实为不妥。
林苑招呼他坐,又忙着给他沏茶。
“婶子……木大嫂还是莫要忙碌了。”
“不忙,只是家里只有粗茶,怠慢了贵客。”林苑笑笑,沏完茶后又切了盘水果,这方来到桌前,坐在那夫子对面,“不知夫子今日前来,可是逢春在学堂出了什么状况?”
沈夫子沉吟片刻,就道:“那某就冒昧直言了。今日我无意间听逢春说,他日后志向是做一夫子,教授毕生学问。所谓人各有志,逢春将来欲做个桃李满天下的夫子,本也无可厚非,可……逢春竟只欲止于秀才。”
“逢春天资聪慧,小小年纪胸中颇有丘壑,作为他的夫子,我实不敢信这是他的志向,更不忍见璞玉蒙尘。所以此番前来就想来了解一番,可是家中有何困难?”他说着,又郑重道:“虽说逢春入我门下不过半年光景,可我视逢春如半子,若木大嫂愿意,日后逢春学习所用一切费用,我愿意一力承当。”
沈夫子说的真诚,可林苑心下却不知什么滋味。
沈夫子是个尽职职责的好老师,若不是逢春是那般要命的身份,她定是要逢春跟着这位沈夫子好好做学问,走他给指路的光明前程,日后金榜题名,成为他最得意的学生。
可是,逢春不能啊。
“竟不知逢春竟是这般想的?大概是年岁小,有些岔路的想法。”林苑压下心底情绪,面上恰到好处的流露讶异,而后保证道:“等逢春回来我们定会好生劝导他,不让他再胡思乱想,沈夫子放心便是。”
沈夫子松了口气,微微一笑:“这就是了。逢春聪慧绝伦,以他的才智及勤奋,日后金銮殿上,被圣上钦点头三甲,绝不在话下。”
林苑含笑应是。
等终于结束了此番谈话,沈夫子要起身离开时,林苑就忙抱来两小坛梨子酒放在竹篮子,应塞给他让他带上。
“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是自己酿的梨子酒,里头加了些乌梅甘草等物,生津止渴的效果极好。您平日教导逢春实在辛苦了,区区微薄心意,望您千万莫要嫌弃。”
沈夫子不得不提了这两坛酒。
离开的时候恰见了分完野菜回来的春杏,两人简单介绍后相互行过一礼。
等沈夫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春杏若有所思了会,大概是也想不明白此人是面善在哪处,索性摇摇头抛开思绪不想了。
“那沈夫子如何突然来了?”春杏阖上了屋门,手脚利落的找了木盆将篓子里剩下的野菜倒出来。
“家访来了。”
“家访?”
林苑叹气。
看来不得不早些做准备,回蜀地去了。
沈夫子太过尽责,于他们而言,真不是什么幸事。
毓章宫。
田喜发现近半年来,小殿下有些郁郁寡欢,表现为不爱闹腾了,也不爱说话了,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坐殿外的高台阶上,呆怔怔的望向北边乾清宫的方向。
这些行为在田喜理解起来,那就是想圣上了。
小殿下旁的愿望,田喜尚可以使使劲努力帮忙达成,可这点,他真的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给御膳房施压,令他们多做些小殿下喜欢吃的东西,再就让宫里的奴才奴婢们绞尽脑汁的弄来些小孩子喜欢玩的玩具,来逗小殿下开心。毕竟小孩子喜欢的,要么是吃的要么是玩的,大概就是这些。
此刻晋尧没有丝毫想理会台阶上摆放的那圈新玩具的意思,他依旧望着乾清宫的方向出神,脑中禁不住的在想,此刻他父皇在做什么呢?
大概又在励精图治的处理国务吧。
毕竟,他怎敢让自己闲赋下来,不停歇的做事才能阻止他胡思乱想。
建元二年,这个时候的父皇还是正常的,可又能正常多久呢?
建元五年很快就要到了。
“小殿下瞧瞧,这是你大舅父特意差遣人从宫外给你送的陶响球,您瞧瞧多好玩。”田喜边说着边摇动那陶响球,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晋尧眼睛望着那陶响球,瞳孔剧烈一缩,他大舅父被挖眼而死的惨状再一次的浮现在他眼前。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眼皮颤着迅速压了下来。
林家人的凄惨命运,大概是从建元五年,他父皇杀他大舅父开始的。
他并不知建元五年那日的乾清宫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许多年后听到田大伴偷偷跟他讲,那天的圣上满脸麻木的持着剑,剑尖上尚在滴着血,地上浑身是血躺着的便是那死的不能再死的林昌盛,长平侯府的世子,他的大舅父。
当日听到动静赶来护驾的侍卫见了殿内血腥的一幕,谁也没敢动,连气都不敢大喘。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是许久许久,久的那些侍卫都觉得双腿麻痹,方见到圣上又似反应过来般猛地踉跄后退一大步,而后惊惧的望向手里的剑,似不敢置信。
田大伴说,之后圣上竟跪在尸身旁捶地大哭,是从来也没有过的崩溃模样。那日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在暗传说圣上疯了,可第二日圣上却依旧平静的上早朝,有条不紊的发布各条指令。
时至今日,晋尧犹能记得他大舅父那凄惨的死状。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那般血腥的一幕,还是他那常进宫给他捎带玩具的亲舅父。那一幕直接冲进了他的眼里心底,攫住了他颤栗的灵魂,让他近乎一生都活在难言的恐惧中。
晋尧颤巍巍的伸手摸了摸自个的眼,而后略有惊怕的往乾清宫的方向望了望。
建元五年就快要到了。
他父皇就快要发疯了。
命运的轨迹依旧会这般前行着,谁能阻止的了呢?
等他的屠刀快要将与她有关的人,都将斩杀殆尽时,时间也就快到了建元九年。
多可笑啊,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那时候的父皇该是何等的惶恐,惊惧,患得患失,夜夜不得安眠。
田喜感到小殿下用力吸了下鼻子,似要委屈的哭了,正要抚背安哄着,突然见小殿下突然朝他转过脸来,小手紧紧拉过他的手,难受的喊了声大伴。
田喜正感动着呢,突然听到小殿下对他说:“田大伴,你收拾东西,出宫去吧,日后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
建元九年过后,就要到建元十四年了。
晋尧心中抽痛,即便是老天爷罚他再次轮回,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田大伴再次落到那般下场。
“田大伴,我会想念你的。”
田喜面上一副傻了似的神情,好半会方悲怆的扑到晋尧跟前:“小殿下,奴才做错了什么?您可不能赶奴才走啊——”
第92章 八月桂花香
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 林苑他们收拾好了家当,准备离开金陵启程去蜀地。
邻里间多有不舍,纷纷给她送来了蔬菜瓜果或鸡蛋腊肉甚至还有布匹等, 不管她的推辞, 坚决塞满了她的行李包袱。
“所谓穷家富路,你们此行这么远, 千万要多带些吃的用的。咱们平头百姓也没什么能拿的出手的东西, 统共就凑了这些,你们别嫌弃就好。”
李婶这般说了,林苑也不好再推辞,拉着逢春他们一道给众人拜谢。
李婶摆手:“当不得什么的。反倒是咱们邻里间,受你的恩惠诸多。”
因着林苑在医馆帮工, 所以平日里周围邻居若有个小来小去的毛病都喜欢来找她问问, 大抵在他们看来,能在医馆里帮工的, 肯定也是知晓医术的。
林苑诊脉的能力次些, 较为拿手的是配药,所以开始时她本不欲给人看诊。拗不过邻里间的情面,她方出手给看看, 不过大的病症她不会看, 会好言相劝他们尽早去看正经大夫,倒是那些小来小去的病, 她能十分确认的,方会给他们开抓药的方子。
小来小去的病容易药到病除,这一来二去的,周围人有个头痛脑热的,都喜欢来找她看看。
“木娘子, 你们还会再回来吗?”
送行的人当中,一个年轻些的娘子不舍的问道。
她当初产后生了乳痈,严重到溃烂,要不是这木娘子出手将她拉回了鬼门关,这会只怕她坟头草都长了老高。
林苑看向说话那小妇人,当即认出是她诊治过的一个病人。
犹记得当日看到那触目惊心的溃烂时,她震惊的问这家人,病成这般程度了,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得到的却是这小妇人的婆母难以置信的回答,大夫毕竟是男子,妇人隐疾,怎能去看,岂不是要污了她清白?
这话入耳的一瞬间,她好长时间没有说出话来。
以前大的病症她是不接的,可眼前这病人的情况,她若不给治,那这病人就只能痛苦等死了。
她没再犹豫,再仔细看过那溃烂处后,思索了一番,就取《必效方》的应对药方,让这小妇人的家人去抓药,微火煎成膏,去滓给她敷。
待这小妇人病好了,来找她看病的妇人就渐渐多了,甚至附近的一些稳婆在接生前也会特意请她过去,以防遇上突发状况她这边能帮上忙。为此她还特意制了些止血的药,以备不时之需。
回过神来,林苑望向那小妇人,笑了笑道:“这也说不准,一切待逢春考完功名再说,指不定三五年后,还会再回来。”
众人笑道:“说不准那会,木小相公就是小秀才了。”
逢春朝众人拱手施礼:“那就承叔叔嫂嫂们的吉言了。”
带着众人依依不舍的目光,林苑一行人背着行囊离开了巷口,坐着雇来的牛车来到了渡口。
岸边站着赶来送行的沈夫子。
逢春赶忙上前见礼,沈夫子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学问不要落下,为师会定期与你恩师联系,查问你功课。至于童试,为师不建议你过早尝试,不是担心是过不了,却是担忧你少年成名,会对磨炼你心性不利。戒躁戒躁,稳步前行,晚两年后你再下场童试,一举考取秀才功名夺得名次。之后便来金陵,为师推荐你去国子监进学。”
逢春用力的点头,感动与愧疚浮现在他湿润的眸里,他难受的垂下脑袋,不敢看他的夫子。
此去蜀地,他们去的也不是之前落脚之地了,所以他也不会再入先前的恩师门下,大概会入蜀都一所不大不小的学堂,跟着新夫子做学问。等考了秀才功名,他就会或留在学堂做个夫子,或自己带几个学生教授学问,此生便是这般安排的。
可如此安排打算,他又怎敢对那一心为他的夫子吐露半字?
帆起了,船只离岸边越来越远,岸边的茕茕而立的人也随之而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娘,夫子毕生所求,就是能教导出品德高洁、才学出众的门生,未来如那大家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如今,已长到林苑肩头高的逢春垂了头,声音充满了失落:“逢春辜负了夫子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