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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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低头去看,惋惜时雨好不容易穿不是黑颜色的衣服,袖子却破了。她凑近看到他的袖口,手指摸一下,便知衣料质地粗陋。戚映竹脑中一转,便觉得时雨必是整日穷苦,吃不起饭,连一身好一点的衣服都没有。
是了,他是自小流落江湖的孤儿,正是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才这般瘦。
他比自己更可怜。
戚映竹抬脸,对时雨说:“我针线活不好……但是我可以试一试。总比没衣服穿好,对不对?”
戚映竹松开他的手,带着一腔古怪的兴奋,去翻匣子箱子找成姆妈平日用的针线。时雨伸手一瞬,没有拦住她,她便走了。时雨迷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而一会儿,捧着一个针线匣子的戚映竹回来了。
她面颊微红,是因羞赧和跃跃欲试。
她再次强调一下:“我不会做针线活。你不怕吧?”
时雨:“……”
少女眼中的光,在戚映竹身上实在太少。所以当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时,时雨觉得、觉得……哪里不自在。他低头嘟囔:“……你随意。”
戚映竹露出笑,就好像她在心里早知道他不会拒绝自己。她认真地取出针,耐心地绕线,然后揪住他的衣袖。
时雨僵硬着,任由她在那一个袖口上瞎折腾。他低头看着她时,又不断想到那天晚上篝火边上,金光御的痛苦眼神。时雨蹙起眉,迎来了他杀手生涯的第一次难题,这难题,本是他杀第一个人时,就应该遇到的问题——
他下不了手。
可他应该下手。
若是他第一次杀手,若是他有像常人一样的感情,杀人后,挣扎后,便也不怕了。然而时雨恰恰是从未有过那般挣扎,可他偏偏杀的人太多,又知道一个人死了后,就再不能陪他玩陪他说话……
人死了,不会再睁开眼了。
戚映竹抬头:“好了。”
她抓着他的袖子,与他低下来的眼睛对视上。时雨看她的眼神,和平日都不一样。他第一次用这般认真的眼神盯着她,目不转睛,一刻不移。
气息轻轻交缠。
戚映竹慌得手指一缩,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绣在他袖子上的丑陋的一朵花。她抿唇,并未躲避,而是仰头看他,目光闪着流连璀璨的柔和春晖。
戚映竹:“时雨。”
时雨不说话,他依然坐得僵硬笔直。他怕自己轻易一动作,会带来他不愿意的后果。后悔这种感情他从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他看别人尝过。
他什么都知道,可他同时又什么都不知道。
戚映竹轻轻道:“时雨,你……这次回来,你没有什么话……想与我说么?”
时雨盯着她的眼睛,他迷茫地看出她的期待。好像他应该说些什么……时雨张了张口,本能地顺着她的意:“……有。”
戚映竹眼中的光,微微地亮一下。
她羞赧地问:“你想说什么?”
时雨喉结滚动。
他坐得更加直,他呆呆看着她,心头好像生了汗渍,紧紧地拧着自己的心。陌生的感觉让他慌张,想要逃避。可是性格的强硬,又让他本能不逃避。
时雨张口。
他闭上嘴。
他再次张口。
再次闭上嘴。
戚映竹茫然:“时雨?”
时雨低头,手指扣着膝头。他忽而抬头,说:“我想说……想说的话是,你什么时候还我钱?”
戚映竹一呆。
时雨好像一下子轻松了很多,提醒她道:“我离开之前,你住医馆的钱,看病的钱,是我给的。那个老婆子没有告诉你么?你们什么时候还我钱?”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他。
她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她欠了他的钱,然而心虚的同时,她心中生起失落。戚映竹低头:“……你等一等,我会还的。”
她这一次背过身,道:“我、我去问问姆妈。”
她要走了,然而时雨再一次伸手,抓住她手腕。戚映竹疑惑地回头,时雨盯着她,突兀地说一句:“我讨厌你!”
——讨厌她让他变得瞻前顾后。
戚映竹张口结舌,百般不解他的怨气何来。而时雨忽然起身,戚映竹受惊吓地后退,时雨抱住她肩搂住她,低头贴上她的唇。唇上一痛,戚映竹吃痛,小蛇便来欺负她。
气息滚烫,脸颊生烫。
姆妈急促的声音从灶房的方向传来:“饭好了,饭好了!快来吃饭!”
时雨推着戚映竹,戚映竹被他推在墙头。姆妈在一墙之隔的院中支起了石桌,急匆匆地准备饭菜,想送走这尊瘟神。她忌惮的瘟神,却在一墙之内,低头亲吻戚映竹。
与她轻蹭,蹭得她面如红血。
而她每次张口,都换来血液更汩汩的流动,要破开血肉。时雨按住她的手腕抵在墙上,他轻轻地发出一声,戚映竹满心慌乱,却被他刺激得沉迷。
她手指发抖,发丝贴唇。心脏砰砰跳,惧怕又向往。
院中的烧水声汩汩,树叶花木簌簌地飘落,姆妈的走路声、呼唤声。万般声音交织,不知是万物声震,还是心声更大。一只蝴蝶拍着翅膀在窗口探头探脑、飞进屋中……
时雨终于抬了头,与她贴着脸,双双气息凌乱。
时雨看她,她目光如水,他重复:“我讨厌你!”
言罢,戚映竹遭受的桎梏忽然消失。就如他突来的发疯,他离开也迅速。院中摆着碗筷的成姆妈感觉一阵风过,她抬头,正好捕捉到时雨纵上屋顶、翻跳离开的背影。
屋舍靠墙,戚映竹缓缓地跌坐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她心口的砰然没有平静,快得她担心自己病发。她脸贴着膝盖,唇间却好像仍能感受到时雨的温度。
戚映竹担忧:他怎么了?明明这样……为什么说“讨厌她”?难道他对讨厌的定义,和她不一样么?
第26章 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时雨没有运用轻功, 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山道上。
明月相随,绿海无边。
时雨回头看落雁山,这里青葱潮湿, 每一日都如同坠在雨中,他对这里的记忆, 带着清香缱绻的湿漉漉感觉——而杀手, 本应是不走回头路的。
时雨低头, 手指摩挲着自己袖子上的纹路。他脑中无数遍地模拟如何杀死戚映竹,杀她的手段实在太多, 让她没有痛苦地死去也很容易。唯一的难处是, 每一次模拟的结果,都是戚映竹冷冰冰地卧在他怀中,再睁不开眼睛。
他因为心中总是想着这事, 反而更加警惕惧怕,觉得金光御对自己的警告何其及时。
手指摩挲着自己袖子的时雨忽然觉得手下纹路不对, 他低头,将袖子凑到自己眼皮下。那里线头错乱,被他轻轻拨动几下就乱了。黑色线头单薄地挂在袖子上, 在寒风中瑟瑟。
时雨瞪大眼, 突然, 他噗嗤笑出声,短暂的欢愉祛除了心中的彷徨。
这是戚映竹自告奋勇给他缝的!
他当时没有注意看,一心纠结杀她问题, 而今他才走了一会儿, 那线头就散了……央央的女红,果然如她自己说得那样,实在不怎么样。
她都没有他缝得好!
时雨因这发现而心情愉快起来, 下山的脚步也没有之前那般灌着铅一般。这般状态下,时雨下山回到威猛镖局,让从史宇那里听到“时雨”名字的胡老大大吃一惊。
江湖上的事情传得快,“秦月夜”在曲沃那一战已经传到胡老大耳中。听到是秦小楼主胜出,带着杀手们消失,胡老大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赌对了。
然而今日下午自己镖局的一名叫“史宇”的镖师受伤,回来后还四处询问,是否他们这里有个叫时雨的人。
胡老大只认识一个“恶时雨”,而“恶时雨”杀过人后,怎会走回头路?难道自己当初没有招待好这位大人么?
胡老大迎接时雨到来,他看时雨面色如常,心里稍放松下来。胡老大亲自为这位大人安排住舍,并打听发生了什么:“……我以为大人不会回来了,难道是上次杀的人没有杀干净么?大人需要我配合什么?”
时雨瞥他一眼:“不用。我接了个新任务。”
听闻与自己无关,胡老大彻底放松下来。胡老大熟门熟路地抄起老本行:“那大人想要查谁的资料?这个小镇上的我都清楚,但是出了小镇,我就无能为力……”
时雨脸色有些不好。
他看胡老大一眼,胡老大背脊生寒,生怕时雨当面给他来一刀。幸好时雨没有那般丧心病狂,少年移开目光,抑郁道:“不用找资料。”
——因为这一次,他对自己要杀的人,已经很了解了。
知道她什么时候睡起来,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入睡,知道她夜里会辗转几次,什么样大的动静能够吵醒她、紧接着让她彻夜未眠……
他还知道她每次喊“时雨”是什么意思,知道她整天闷闷不乐总坐在那里写写画画,知道她抱起来有多轻……这般多的“知道”,前所未有地折磨着时雨。
时雨闷闷地将脸埋在双臂间,问胡老大:“人死了,真的不能复生么?”
胡老大:“啊?”
时雨奄奄一息,显然也不需要胡老大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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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这便又消失了两日。
戚映竹在家中闷闷坐着写字,她整日便是这般,情绪低迷,一贯很少有笑的时候。成姆妈观察她两日,不能判断出女郎是否在想那个叫“时雨”的少年。
成姆妈也没时间关心那个少年,她这两日每日天一亮,安排好戚映竹后便下山,说要买些东西。戚映竹心里奇怪,问她哪有什么需要买的。成姆妈振振有词地胡诌一些柴米油盐的事,戚映竹不懂这些,半信半疑地被姆妈唬住。
成姆妈实际上每日都去山下药铺,催问给她家女郎的药材,到底什么时候能给。
成姆妈:“不管怎么说,就算我家女郎不是真正的千金,但是她生父生母当年也救过君侯与夫人。若不是我家女郎生父生母当日留君侯与夫人过夜,后来又哪来的抱错千金之事……说不定女郎的生父生母也不会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侯府养我们女郎,不是应该的么?怎么你一个小伙计,就敢扣着救命的药不给?”
姆妈不敢将事情往侯府头上扯,便咬死这药铺:“当日不是谈好价钱,才送我们女郎走的嘛!你们是不是贪了侯府的银钱!”
那药铺也怕姆妈成天大嚷,坏了自己生意。几个伙计不耐烦地把成姆妈往外推:“说了只是迟几日,又不是不给!最近下雨,药材送不过来……送过来就给!”
姆妈怒红眼:“那也要先给一点儿,我们已经没药了……还有,没有药,侯府每月给的月例,怎么也不见?”
伙计心虚。
只因侯府是给了的……只是,戚映竹到底是个假千金,药铺老板最近败了笔钱,便动用了侯府给戚映竹的那笔,待药铺周转过来,就会将钱财补上。
一来,戚映竹本就不重要,晚几日给也无妨;二来,这药铺想要用此手段讨好真正的侯府千金,戚诗瑛。
他们一个京城郊外的小镇药铺,想和侯府攀上关系难如登天。如今有这般能讨好戚诗瑛的机会,自然要抓紧。
伙计们把姆妈推出药铺,喝道:“有本事去京城告啊!你看有没有人理!”
姆妈年纪大了,被推得趔趔趄趄,摔出药铺时,却有人从后扶住了她。一个少年声音清朗:“你们这是干什么?”
成姆妈一回头,见是和几个兄弟一起、一瘸一拐路过这里的史宇。
登时,成姆妈眼泪快掉下,紧紧握住史宇的手晃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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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映竹思索着姆妈下山做什么时,听到院门传来的声音。侯府送给她的这处院落实在是小,声音从院门口传来,成姆妈客气地请史宇进来。史宇一抬头,便看到廊下青衣素裙的曼妙少女。
史宇的脸瞬间爆红:“戚、戚、戚女郎!”
靠在院中高树上懒洋洋的时雨,从葱郁的枝蔓间爬坐起来,向下探望。
戚映竹垂目,向史宇行了个礼,她步下台阶,去扶姆妈。她目光从姆妈身上掠过,目光凝在姆妈衣裙角擦磨出的一道白痕,那是针线被粗粝物磨过的样子。
姆妈当即道:“我去山下买东西时,摔了一跤,幸好史郎君送我回来。史郎君真是个热心少年!”
戚映竹妙盈盈眼睛望向史宇,轻声:“谢谢你送姆妈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