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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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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将昏迷的戚映竹放回床上,用被褥盖好。他转身向外走去,戚诗瑛喊不住他,心里抱怨他果真不懂事,都不知道留御医。
  但是时雨就那般走了,戚诗瑛只好自己转头对御医说:“……这几日,您不要回宫了,留在这里吧。我拿帖子回府一趟,多带几个侍女过来。”
  御医抚着胡须笑:“女郎心善啊。京城人居然说女郎跋扈,可见都看走了眼。”
  戚诗瑛冷哼:“我就是跋扈啊!我只是不想她刚离开侯府几个月就死了……那我的名声都要被她连累坏了,我还怎么嫁人啊?”
  戚诗瑛风风火火地转身走了。
  —
  夜半三更,打更人来回巡逻,“小心火烛”声越来越远。
  收了夜摊的一个老婆子挑着两个竹篓回家,心里算着这一日的收成。她进到巷子里,如水月光照下,老妇忍不住被一道黑影吓一跳:“谁?!”
  那缩在角落里的黑影动了一下。
  老妇放下竹篓,提着灯照过去,见到躲在墙根出、埋膝而坐的,是个黑衣少年。那小孩儿生的唇红齿白,只是精神恹恹,敷衍地看了一眼老妇,就重新移开目光低下头,想自己的心事去了。
  老妇也是多事,见他这样,以为是刚流落在外的小乞儿。她从自己的竹篓中包了一碗汤推过去:“小伙子,大家都不容易,你也吃点儿吧。”
  时雨抬头看她一眼,不说话,他移开了目光。
  老妇自己也有孙儿,想着自己的孩子若流落在外,那多心疼。她干脆蹲下来,絮絮叨叨地劝慰这个孩子,诸如好好活着,干点儿活,挣钱养自己,以后娶个媳妇之类的话。
  她说了很久,这个少年都不理她。
  老妇叹口气,她从怀里小心掏了三枚铜板,放到了时雨面前。
  时雨低着头,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我不要。”
  老妇捏着三枚铜板,劝他:“孩子,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听婆婆的话,你拿着铜板买点儿吃的,有了力气,有了精神,什么都能扛过去了。老婆子是过来人……你们这些年轻孩子,就是钻牛角尖,只要有一口气在,没什么的。”
  时雨说:“可是那口气都要不在了啊。”
  老妇:“什么?”
  时雨抬头,望着这个心善的老妇。他长年自我封闭,长年不和人交流。他是顶级杀手,他不需要了解别人的世界,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想法和人分享。
  可是现在,时雨茫茫然然地抱着膝,如乞儿一般躲着。他喃喃自语:“我很害怕。我知道这种感觉,就是害怕。”
  老妇怜惜道:“孩子,你到底怎么了?”
  时雨问:“有心疾的人,怎么办啊?”
  老妇怔住。
  时雨垂下眼皮,他问一个陌生人,也知道自己得不到什么答案。
  这个老妇陪时雨又坐了一会儿,忽有一刻,她看到这个少年伸手,好像在她身上点了一下。等老妇再次醒来,她在自己家的床上呼呼大睡。昨夜的那个少年,像从未出现过。
  —
  时雨回到了落雁山上,戚诗瑛便走了。
  八月过去,九月来了。
  一整个枫红之月,天越来越凉,戚映竹昏昏沉沉,一直没怎么醒来过。偶尔醒来睁个眼,一句话没来得及说,便又晕倒过去。
  御医说她体质如此差,还有口气就不错了。
  戚诗瑛走了,她带来的侍女们也走了。戚星垂来看过,哭着闹着许多天,还是被侯府绑了回去。闫腾风来看过,又走了。即使是唐琢,都抽空来看一眼。

  唐琢忙着得到世子之位,他和时雨无话可说,面面相觑后,他再心疼戚映竹,人也留不下照顾。唐琢想留人留钱,都被时雨打发掉,唐琢便也走了。
  钱这种东西,时雨虽然总是过得扣扣搜搜,但他其实已经很久没缺过钱。若是钱能让戚映竹病好,那多少钱也无所谓。
  御医也不是每天都会来,因为戚映竹的病对他来说,没什么意外,没什么挑战,没什么突发事件。这个女郎就是在熬,在撑着罢了。
  生死有命,不必多想。
  时雨心中想,那么大一个御医,专门给皇帝看病,怎么也像庸医一样不负责?
  这个御医没办法,时雨便给“秦月夜”写信,让秦随随介绍江湖上厉害的神医来。
  以前和戚映竹一起待在山上,时雨觉得时间过去的很快。但他现在守着一个长日昏迷的人,寂静的山林间,一整日都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
  时雨才发现,这个山上太安静了。
  静的让人心慌。
  那么为什么戚映竹之前,总想说服他,说这样的生活很平静,很美好呢?哪里美好了?
  也许实在太寂寞了,秦随随又很久不回信,时雨便自己翻找医书出来,学着认字,学着懂一些医理。
  戚诗瑛再次来山上的时候,看到时雨趴在院中的石桌上,手指戳着书上的字,看得非常吃力。叶子铺地,枫红已去,院中丛木干枯,日光冷清。
  一点儿人声都没有,只有时雨趴在那里。
  戚诗瑛怔怔看着他:也许正是因为时雨不通人情,才能耐得住这般寂寞,守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世的人吧。
  戚诗瑛压下心中杂念,故作轻松地走进院中:“小时雨,戚映竹怎么样了?还活着吧?现在是不是睁眼的时候多了?”
  时雨没理会她,他指着书上的一个字问:“这是什么字啊?”
  戚诗瑛凑上去。
  两个白丁面面相觑半天,戚诗瑛僵着脸推开书,满不在乎道:“这种书的字都是生僻字,我平时不学这个的。咳咳,你自己看书吧,我给你们送点儿药,去灶房看看。”
  她急匆匆跑开,怕时雨追问她更多不认识的字。
  —
  九月尾,其实时雨觉得戚映竹已经快要好了。
  她每日清醒的时候比之前多了,看着他时,眼中会有水光。只是她精神还不太好,不能说话。时雨便想,那等她精神好了,就可以重新陪他玩了。
  时雨趴在她病榻前,戳她的脸:“你快点好起来吧,我好无聊的。
  “我抓了只鸟儿,挺好看的。
  “昨天有松鼠想偷我做的饭,我一下子就发现了。我追出去,那些松鼠还敢联手一起对付我……哼,我是不想出手,不然一个都别想活。”
  时雨托着腮,懒洋洋道:“我是不是不应该杀人啊?好像有一种说法,不见血,就是积什么福气。央央,我已经好久没接新任务了,我把我的福气分给你,你快点醒来,陪我玩吧。
  “你再不起来,我就走啦,就不等你了。”
  他说着说着,又趴了下去。
  隔了很久,少年叹了口气。
  就在这样的时候,时雨终于收到了秦随随的回信——
  “江湖上是有些神医,但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未必比人家宫里出来的御医厉害。你就死了这心吧。阿竹的身体,我和步大哥其实早有猜测。听闻天山上有百年九玉莲,什么病都能治好。我们早就派人去天山,想等花开了,买通天山派,把花买下来给阿竹。但是我们的人派去两个月,至今没有消息。天山派那边势力很乱,我们插不上手。时雨,天山那里太乱太危险,我无能为力,你也不要轻举妄动,别把命搭在那里。”
  时雨收到信,就去请教御医:
  “那个天山上的百年九玉莲,真的有用么?”
  来给戚映竹看诊的老御医想了想,道:“医书上似乎有过这种记录。百年前,有一位筋骨全断、四肢瘫了的人,都靠九玉莲活过来,筋骨还都长好了。但是听名字你也知道,一百年才开一次的花,那得多珍贵,一百年前的记录,说不定都是世人传说,当不得真。
  “而且世上就那么一朵,多少可怜人眼巴巴地等着抢它救命,我们能抢过?何况就算真得到了,说不定只是帮人强身健体的花,没有那么厉害的效果。”
  时雨的心沉下去:“所以,这都是传闻,不是真的?”
  御医:“自然啊。要真那么有用,朝廷不得抢来,给陛下留着用么?”
  时雨抱着医书和信,发着呆。
  御医拍拍他的肩,走了:“生死有命,强求无用,看开点儿吧。”
  —
  十月初,初雪至,纷纷扬扬下了一个白天,到夜里,雪才住了。
  这一夜,戚映竹醒了过来。她好像从一个浑噩的灰色世界,重新活了过来,甚至也有了力气,觉得自己和先前也无差。
  戚映竹靠着床榻,喃声喊:“时雨?”
  在她病得厉害的一整个月,她有模糊的印象,似乎时雨一直在病榻前陪着她。她心里酸楚,可她那时候说不出话。
  但是现在,戚映竹唤了一声,空寂的、烧着炭火的闺舍中,也并没有人回应。
  戚映竹试着扶着墙下地,她腿脚有些软,挣扎着走了些距离,才好一些。她饥肠辘辘,腹中空空,但她心里更挂念时雨。
  她披上一件红色斗篷,便步伐飘虚地出了屋舍门,想找时雨。
  推开门,满地银白。
  戚映竹一眼看到了立在院中雪地上的少年。
  时雨背对着她,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衣袍上被雪风得僵了冰,看着硬实冷彻。
  戚映竹见到他的背影,如在梦中一般。她心里欢喜,再唤一声:“时雨。”
  时雨肩膀一颤。
  他回了头,看向立在台阶廊庑下的红斗篷、青裙裾的散发女郎。
  二人对望。
  时雨低头,道:“你能下地了啊。”
  戚映竹心中涌上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很不一样。他似乎,并不是特别高兴……
  —
  一人立台阶,一人站庭院。
  空寂的寒风吹来,将地上的雪粒子卷起一些。
  戚映竹怔怔地看着时雨垂头的样子。
  戚映竹因为寒风而哆嗦一下,时雨垂下的目光看到了,于是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地抬手,将手放到自己心口处。他眼睛看着她,问:“我心里像插了一把刀,一直在流血。也像破了一个洞,那个洞越来越大。我每天都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秦随随一直叫我回去,御医也劝我想开……央央,你能告诉我,我为什么会这样么?”
  戚映竹鼻尖登时酸了。
  水湿润了她的眼睛,她别过脸,本想搪塞过去。
  时雨眼睛笔直地望着她:“你能跟我说实话么?能不骗我么?”
  戚映竹心头遭到重击,整个人颤一下,呼吸变得困难。她喉间立时哽咽,眼中的泪立时凝聚。她低着头,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抬头,望向时雨。
  戚映竹盯着他,悲凉又酸楚,欢喜又痛苦:“你心里喜欢我,你很喜欢我。我身体不好,你跟着我一起苦。你喜爱我,你想长长久久地和我在一起。”
  时雨反问她:“可是你快死了,我怎么长长久久和你在一起啊?”
  戚映竹说不出话。
  她无法面对时雨盯着她的清澈目光。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再次重复一遍:“我怎么长长久久地和你在一起啊?”
  戚映竹给不出他答案,只能痴痴地望着他。她也许哭了,也许没哭。她浑浑噩噩,已然分不清楚是梦还是真的。
  因她看到时雨眼睛一眨,泪水从他眼中滚落。
  戚映竹头重脚轻,她心里又疼又慌,她下台阶一步,向他伸出手:“时雨……是我不好……”
  时雨没再说话,他眼睛通红,低下了头。他抬头最后看她一眼,睫毛上仍沾着一滴水雾。时雨转身向外走,他轻轻跳起,轻松无比地跳上房顶,几下飞跃,就离开了院子。
  戚映追追下台阶:“时雨、时雨……”
  但他这样便走了。
  戚映竹掩住唇,忍住咳意,怕自己咳血,怕自己晕倒,怕自己追两步,反而自己先倒。她无措地立在雪地上,攀扶着院门,看着满山清雪,天地莹白。
  院落旁时雨曾经盖的那个木屋,此时已被雪淹没,也早已没人去管。
  戚映竹心里知道,时雨走了。
  他也许再不会回来了。
  她低头,泪水无声地滴落。夜色太冷,雪地太白,世间太凄冷。戚映竹无处可去,无处可找人。她闷不吭声,只站在这里。
  逝者如斯,能奈几何?
  —
  夜半之时,时雨下山后,又忍不住折返回山。他心里怪她,可他又怕她出什么事。
  他回到山上,见戚映竹回到了屋中,躺着去睡了。
  时雨站在屋外,没有进去。
  他发了一会儿呆,拿出炭笔,在外头墙下雪地上留下一行字:
  “我去找治病的药,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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