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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姒——by雕弦暮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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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差没骂他皇帝不急太监急。
  顾九冰也是奇人,脸皮颇厚,毫不在意地接着道:“臣子为帝王分忧,分内之事。唉,也是臣失语了,想必您也有自己的思量考度。那祝您……”
  “心想事成。”他笑了笑,道。
  谢重姒被他这笑倒腾地心跳骤然加快,暗骂了声,等顾九冰重新落座都没缓过来。
  之前的思绪也被打断,回到未央宫时,都不知道要和宣珏如何开口。
  她硬着头皮走入宫内,逡巡扫视一番,没看到宣珏,心下一沉,又见叶竹坐立不安地站在殿门前,快步上前问道:“人呢?跑了?!”
  叶竹讷讷地道:“……在里面。”
  说着指了指大殿。她迟疑道:“殿下……”
  只听见“咣当”开门,又“咣当”合门声——
  谢重姒直接踹门入内,将叶竹关在门外。
  叶竹摸了摸她差点没被磕碰到的鼻尖,嘟囔道:“这么大火气啊……保重。”
  殿内烛火跳窜,隐约有香蜡芬芳,扑散于空。

  宣珏在看悬挂的那幅双面刺绣。
  正对着的山河锦绣,水墨寸土,繁荣辽阔。
  他整个人也像那水墨画般,素雅凝立,听闻动静,缓缓侧头,喊了声:“殿下。”
  肤色极淡,瞳色极淡,唇色极淡。
  浑似画中人,脱离出凡尘烟火气。
  只有在侧眸看她时,眸里氤氲开粲然艳红。
  谢重姒坐到软塌上,指了指旁边太师椅,道:“坐。”
  宣珏没动。
  谢重姒皱眉,杏眸一扫瞪他,才见他徐徐走了过来。
  万般无奈而又纵容般,轻轻叹了口气。
  “殿下,前尘诸事,我已寄颜无所,求您不要再刨根问底了。”宣珏和缓说着,即便是剖心挖肺的自伤之言,他也神态如常到仿若在说今日天气甚佳,“您让我为朝官,珏自当做那中流顽石,负梁愚木,万死不辞。您若不想我插手婚事,我退避居后,决计不再胡作非为。您想让我如何,臣就如何,只是别再提其余往事了,行么?”
  谢重姒被他气得咳嗽起来,捂住口,指缝里透着止不住的呛气声,缓过来后,凶神恶煞地道:“坐!”
  宣珏轻轻地道:“还要我再求你一遍吗?”
  谢重姒着实没想到他钻死胡同到了这种境地,气极而笑:“求我多少遍都不管用。不是觉得对不起我么?行啊,过来,你我二人来算算旧账——”
  她猛地拍桌,喝道:“滚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第99章 剖心   前尘诸事落定(说开)√……
  未央殿里, 宁和寂静,宫娥太监都规矩守在殿外,站成一排红蓝相间的鹌鹑。
  乍一听里面谢重姒怒喝, 有个小太监抖了抖, 低声问叶竹:“姑姑,殿下怎么这么大火气?”
  叶竹眼观鼻鼻观心:“别问。不关咱的事,小心伺候就行。”
  小太监刚入宫不久,只觉得这位主子素来爱笑、平易近人,眉梢眼角都是暖意,对宫人也宽和容善。
  今日方才觉察天家威仪——殿下怒容匪浅地和众人错身而过时, 他瑟然惧意极了。
  听到叶竹说“不关他们事”时,悬在半空的心才落回肚子, 莫名对处于漩涡中心的那位同情起来。
  处于风浪尖头的宣珏静立, 看谢重姒胸口起伏气得不轻, 犹豫半晌,认命地落座。
  谢重姒:“取纸笔过来。在边架上。”
  宣珏迟疑。
  谢重姒:“麻利点,还想让宫人进来看笑话吗?!”
  宣珏静默照做,猜到她要开始算总账, 将纸笔取来给她。
  果然,谢重姒第一句话就是:“父皇当年病危,没能坚持住等来鬼谷救治, 怎么搞的?”
  宣珏偏过头, 避开她看来的目光, 急促轻道:“御前侍卫钱力和当值太极殿的赵岚,都对谢氏有恨不忠,算是氏族埋伏许久的暗子。我让他们一人携一半长醉散的药引,分别间隔四日, 轮次下在你父皇膳食之内——作为给氏族诸人的第一份投名状。”
  谢重姒眯了眯眸。她就说怎么一大宫的试毒和太医,察觉不了异样。
  原来是四五种药引都无毒,但杂糅一起却见血封喉的长醉散。
  她垂眸书字,道:“然后呢?”
  “……鬼谷雪夜封谷,非通阵法者不得入内,第一轮派去送信的骑兵也是我命人处理的。”宣珏摁在桌案边缘的骨指泛白。
  天金阙迟迟未等到消息,不得已派出第二队轻骑传信,又值大雪寒冬,如此一来,耽误了时机。
  谢重姒侧眸,灯火跳窜如鬼影曈曈、明灭闪烁,这般不定的光晕下,宣珏看不出她眸中情绪,只听到她不辨情绪地问道:“那皇兄呢?”
  “你皇兄……”宣珏心道这没什么好说的,她早已亲眼所见,“如你所见。望都守兵环顾,我策反其中三支,连同江左势力遍布,陈建暗中相助,反破城池易如反掌。那天下午围困天金阙后,我就去太极殿……亲手杀了谢治。”
  谢重姒眼皮一抬,宣珏仍旧避她视线,似是尚能维持镇定。
  谢重姒却知道,他有些乱了,否则清醒时绝对不会在她面前直呼皇兄名姓。
  她奇怪般,扬眉而道:“为什么要亲手杀?离玉啊——你之前有亲手杀过生吗?”
  秋猎时,就他的猎物最活蹦乱跳。
  宣珏抿唇沉默。
  谢重姒轻声道:“说。我知道你不会骗我,若是平常,你不想说我不逼你,但今日这事,必须说清道明。”
  搁在桌案的手指一寸寸收紧,宣珏:“另一份投名状。五大氏族为首,其实暗地相争不断,‘削弱氏族’将他们拧在一起,王朝推翻,他们危险散去后,争斗又会摆到名面上,甚至愈演愈烈。再加上……”
  宣珏闭眸道:“再加上我命人散布传言,引得他们作斗内讧。他们不敢扶持谢氏血脉当做傀儡,不敢推五大氏族任何一人上位,争执不下僵持许久。我没有家族,声望尚可,望都内人脉遍地,是上好的人选。若我只能背靠氏族,痛恨谢家,便是最好的人选。包括……”
  他有点说不下去,指尖颤抖,隔了许久才道:“困你在公主府月余时,放出的话是‘以牙还牙’。”
  骗得那群老狐狸信以为真,半推半就容他登基,予他实权——
  最后被他反剿抄杀。
  千钧一发的钢丝之险,远隔数年,在又一个中秋前的夜晚,从宣珏嘴里说出。
  他说得语气平静,仿佛风轻云淡,而非惊心动魄。
  谢重姒没听他说过,没亲眼目睹,其中惊险又尽数抹去。
  她仅能感受那摇摇欲坠的微妙平衡。
  棋差一着,万劫不复。
  竟被他稳住了。
  她无言以对,甚至冒出个荒谬念头:若非因我,他会不会稳坐江山帝位?为王为皇?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因果还要往前,谢重姒缓了缓,道:“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安荣呢?漏网之鱼?她怎么闯入天金阙的?”
  “……我放她入内的。”宣珏说道,“那时风起云涌,我精力都集中在南方,没有太看顾淮北王一脉。安荣手里有三千骑兵,不足为师,但她撑着一口气……”
  宣珏反倒像一口气没撑过来,猛地咳了声,想到那年秋末。
  他暗纹绣竹玄服在身,十二冕旒未取,看着身披轻甲浴血而来,腹部中箭的女子。
  素来画在脸上般的笑意不见了,眸光暗沉惊人。
  沉默许久后,缓缓出声:“开宫门,放人进去。”
  亲卫赫然:“主上!!!”
  他风轻云淡下了旨意:“强弩之末,不足为惧。”
  又在宫门开合声里,冷冷命道:“查——北令诸关,为何军报未得上呈!为何淮北军闯入望都附近,才有第一声通报!”
  宣珏至极为止不敢回忆,那日谢重姒是如何惊慌失措地抱住谢依柔。
  又一世重回,他对谢重姒道:“……我是不是不该放她去见你?你当时……在哭。”
  “没有什么该不该的。”谢重姒无奈地笑道,“我不该见她最后一面吗?”
  宣珏一愣,从她平静望来的眼里窥见包容,他喉结滚动,艰涩地道:“或许没见到的话……”
  谢重姒打断他:“或许是另一种遗憾。我看这两害相权,也分不出轻重缓急,都一样的。”
  她像是一直在写写画画,又像只涂抹了零星数笔,打算轻声收个尾:“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宣珏道,“漓江之行归来前,我放出风声惹得裴久怀疑,然后被他围攻时自残一刀,陷害在他头上。”
  他抬指按在右肩结痂的伤口,轻轻地道:“殿下,我在诈你。”
  谢重姒怔了怔。
  旋即反应过来。
  她就说她是哪里露出了破绽,感情是那夜!
  那夜宣珏糊涂呓语,提到杀了皇兄,然后再见她未起疑心、未行验明,猜到她同样记得往事。
  “你……我……”谢重姒怒火攻心下,哆嗦半天,没说出个完整句子,“你疯了吗?!”
  那可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啊!
  谢重姒意识到这事不能这么快了结,宣珏的心魔根深蒂固到超出想象,绝非这般三言两语能抹除殆尽的。
  宣珏:“对,臣是疯了。殿下不也早就管中窥豹,得见真章了么?”
  谢重姒死命咬牙,愤恨地起身,走到宣珏面前。
  在他晦涩暗沉的眸里,察觉到几分执拗压抑。
  就像他在刻意扭曲他的所言所行一般。
  以山匪为矛撬开楚齐两家,他没说。
  前往漓江,以身犯险割裂虚荣假象,寻得一个刮骨疗伤的契机,他没说。
  甚至于上辈子,呕心沥血改律推政,减免赋税,他没说。
  合纵连横削弱氏族,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他没说。
  一桩桩一件件,同样的言行举止,他非得往不仁不义的阴暗上撞。
  她一字一句地道:“离玉,世事二字,不是抵消对错能说通道名的。要是真能算出个三六九等,秩序就明了简要至极。就算是上一辈子最后,哪怕我恨你,我也爱你,这不矛盾。你为什么不提你自己呢?不说你的痛苦反复,你的丧亲失友,兄姊俱殁?不说世道对你的不公不义?你翻来覆去地否定自己,还指望着谁会畏你敬你?”
  说完狠话,又转软语。
  久居上位者的示弱,摄人心魂:“你在折磨我爱的人,你知不知道。‘为君者为民’‘兼听兼信’,上至纵横捭阖,策论军政,乃至玄道旁门,下至民风异俗,稻秧播种,红尘人世,都是你讲给我听的。”
  出身权利旋涡,游离生死边缘——她才是那个比寻常人更凉薄狠绝的帝姬。
  “这些都是你当时和我说的,你教我的,离玉。”谢重姒刻意示弱,嗓音里都带了点哭腔,“你为何会觉得自己能忘记呢?”
  “……我没有忘,重重。”宣珏轻声道,牙关紧咬地由她剖心,“我只是倦怠累了。”
  “那就缓缓再上路,我陪你。”谢重姒执起宣珏的手,在他手背上啃了个带血牙印,又将那张纸拎过来,压着他执笔。
  再次强硬起来——
  这般进退攻心,宣珏灵台剧颤,睫羽在灯火里打下长影,他看清了纸上寥寥数语。
  谢重姒是挨着右侧写的,大大咧咧写了个“父”,又写了“兄”,再写了个“友”。
  她强硬地握住宣珏右手,笔走龙蛇地补上“谢策道”、“谢治”、“谢依柔”等等具象。
  在左侧同等地方,也添上“宣亭”、“宣琮”、“宣琼”、“齐岳”诸人名姓。
  她还嫌不够,不假思索地分别写上“万开骏,跳揽月池”和“裴久,自伤其身”,喝道:“别动!还没完!”
  宣珏一动不敢动,任由她将这些前尘旧事重新算清。
  宛若镜像,对照分明。
  尔后——
  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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