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竟是本王自己——by写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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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玩笑话便将这事轻轻揭过。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都不再拿此事打趣,继续饮宴谈笑。
酒过三巡,照例要赋诗,桓家人多擅诗文,精通音律,皇子皇女们又自小习诗作赋,词采都不错。便是齐王这样当了武将领兵出征,也有倚马万言的本事,只有陈王一个异类,每逢宴会上吟诗作对,总是抓耳挠腮憋不出两行字。
不一时,内侍捧了笔墨诗笺来,在各人面前置了小案。
阮月微是京中久负盛名的才女,自然也要一显身手。
她饱读诗书、才思敏捷,赋几首诗难不倒她,但她提起笔,心中却纷乱如麻,全都是方才豫章王说的那番话。
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又和桓煊有什么关系?是不是那个下人看错了?抑或那女子只是个下人?难道桓煊真的养了外宅?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失望和难过像潮水一样向她涌来。
她拈着笔管,脑海中却连一句诗都想不出来,其余人都已打好了腹稿开始写起来,耳边都是春蚕啮桑似的“刷刷”声。
太子碰了碰她的手,小声道:“怎么了?得句了么?”
阮月微蓦地回过神来,见中间的莲花漏壶中的水已只剩下一小半,忙定了定神,小声道:“正在想。”
虽然时间已过去一大半,但写首中规中矩的应制诗还难不倒她。
皇帝笑着看向他们:“太子妃的诗朕读过,词采斐然,不愧有‘女翰林’之称,朕等着你大显身手。”
阮月微手心渗出冷汗,勉强笑道:“陛下谬赞。”
本来她可以用一首平庸的诗作应付,还能落个谦逊的美名,可皇帝这么一说,她便得使出浑身解数了。
可赋诗作文本就不是能急出来的,到最后漏壶中水已快见底,她还是没得出佳句,只能将平日熟记的诗句拼拼凑凑、改头换面写了上去。
内侍待墨迹稍干,将各人的诗笺送呈皇帝品题。
皇帝令内侍一首首念出来,到阮月微那首,众人都翘首以待,谁知念出来却都是陈词滥调,在这些诗中只能落个中下游,甚至不如年仅十二岁的七皇子作的诗有意趣。
皇帝也有些诧异,仍是夸了两句。
阮月微一张脸涨得通红,几乎抬不起头来,她知道这时候所有人眼中都写着“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待所有诗篇读完,皇帝给新媳妇留了体面,并未像往日那般分成三六九等行赏,给每个人都赐了些金玉玩器和锦缎。
直到丝竹重新奏起,阮月微才敢略微抬起头,用眼梢瞥一眼太子,见夫君神色如常,略微松了口气。
夜阑席散,两人同车回东宫,阮月微心中忐忑,良久才道:“方才的诗作得不好,妾太紧张……”
太子皱了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只是小事罢了,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再提。”
阮月微的眼眶顿时红了:“妾给殿下丢脸了。”
往常她只要露出泫然欲泣之态,太子便会立即温言哄她,可他这回只是瞥了她一眼:“除夕佳节,别苦着脸了。”
阮月微越发委屈,可太子当真冷下脸来,她也不敢再使小性子,只能尽力把泪意憋回去,心中翻来覆去地想,若换了桓煊……
桓煊,一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口便一刺一刺地疼。
换了桓煊又如何呢?她靠在车厢壁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当初信誓旦旦非卿不娶的人,如今可还记得当初说过的话?
……
桓煊从观风殿离开时,家宴方才开筵。马车驶出蓬莱宫正南门,长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所有欢声笑语和暖意都关在了坊墙内,宅门里。
但他知道,此刻所有人都在与亲人团聚,无论贫富贵贱。
他以为岁除夜会留宿宫中,便放了高迈一日假,让他回去与养子过个年。甚至连替他驱车的下人,将他送回王府后也会回去与妻儿团聚。
只有他,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没有归处,宛如一个游魂。
齐王府只是座挂了他封号当匾额的空宅子,没有人在等他,也没人记得今日是他生辰。
或许有人记得,但长兄刚好生在元日,比他只晚一日,提起他的生辰,难免想起来伤怀。于是他的生辰也成了难以启齿的事。
想起王府的孤枕寒衾,桓煊便有些不想回去,可又不能在这空寂的街道上游魂似地飘荡一夜。
他撩开车帷,对亲随道:“去常安坊。”
亲随吓了一跳,去别馆过年显然不合规矩,但他们家殿下岂是讲规矩的人,他不敢多言,便去传话。
到得山池院时已是中宵。
桓煊挑开车帷,远远望着那两扇老旧的乌头门,门前的雪已积得很厚了,风灯在风雪中摇曳,像是两点萤火。
这会儿她应当已经睡了吧,他想,这是岁除夜,他即便不在宫中,也会在王府,无论如何不该出现在别院。
马车驶入内院,桓煊下了车,径直穿过枫林小径,向着温暖的灯火走去。
院门“吱嘎”一声响,高嬷嬷从门里迎出来,一脸惊愕:“殿下怎么来了?宫宴这么早结束了?”
桓煊淡淡地“嗯”了一声:“鹿氏睡了?”
高嬷嬷道:“鹿娘子在厨房。”
桓煊道:“这会儿怎么在厨房?”
他估计已经过子时了。
高嬷嬷道:“老奴前日同鹿娘子说起今日是殿下生辰,方才鹿娘子忽然说她想吃碗鸡汤面,庖人都回家了,她便自己……”
不等老嬷嬷把话说完,桓煊已经穿过院子向小厨房走去。
随随正将擀好的面片切成条,忽然听见橐橐的靴声,诧异地抬起头,便看见庭中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她放下切面刀,抬手拨了拨额发,手上面粉沾在脸上,显得很滑稽,可她全然没有察觉。
她一看见他,又露出了那种有些恍惚,宛如身在梦中的眼神。
“殿下。”她轻轻唤了一声,那一声也如同梦呓。
第29章 二十九
桓煊心上好像被人拽了一把, 恍惚间也跌进了梦里。
他掸了掸裘衣上的风雪,向她走去,低下头, 抬起手, 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额头上的面粉,明知故问道:“在做什么?脸都弄花了。”
女子垂下眼眸, 因此他没看见她眼中的光芒瞬间暗去,黑沉沉的仿佛无星无月的夜晚。
随随如实答道:“回禀殿下,民女在做面。”
桓煊眼神动了动:“生辰面?”
随随“嗯”了一声,却并不抬眼看他。
桓煊没说什么, 他是突然决定来山池院的,她自然不可能预先知道。
即便他不来,她也要做这碗生辰面,他一时有些茫然, 这样的心意在他生命里太陌生, 好像有人捧了一颗热乎乎的心给他,他却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沉默了许久, 方才道:“进去吧,宫宴上都是些冷食, 孤嫌油腻,没吃多少,这会儿也有点饿了。”
他这么说未免有些欲盖弥彰, 随随不是真的猎户女, 知道皇宫里宴饮大概什么时辰开始,他这时候到山池院,恐怕是刚开筵便已离席,定是宫宴上遇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岁除佳节团圆夜, 他和太子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要做个兄友弟恭的表面功夫。
随随略一思索,便知多半是因为皇后了。
她在各宫都有耳目,皇后带发修行的尼寺中自然也安插了人,知道皇后对三子心有芥蒂,这几年更是连面都不愿见。
皇后不喜三子,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然以皇帝与妻子的恩爱,也不会将她亲生骨肉送去给太后教养。
随随只是未曾料到,皇后竟然可以对亲骨肉如此决绝。
待她回过神来,桓煊已经走进厨房,好奇地看着里面零乱的工具和食材。
随随自然不能让他一个金尊玉贵的亲王坐小杌子,去房中搬了一张短榻来,又在小风炉上煮上姜汤给他捂手暖身。
桓煊捧着碗,坐在榻上看她切面。
灶上锅子里熬着鸡汤,鲜香气味随着水汽弥漫开,氤氲在暖黄的火光里,模糊了女子的眉眼。
随随这时已平复了心绪,失落和绝望都已沉回眼底,只是眼眶略有些发红。
桓煊的心头好似被什么撞了一下,也闷闷地一痛。
她操刀的模样十分利落,连做这样的粗活也赏心悦目,桓煊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满是杂物的小厨房里,饶有兴味地看个女子下厨,头顶上还挂着两条腊肉。
随随不一会儿便将剩下的面皮切好,每条都是不粗不细的半指宽,简直像是用尺子量过。
面切好,锅中的水也煮沸了,随随揭开锅盖,将面投入水中,用竹箸拨了拨。
煮面的同时,她将鸡汤舀入黑陶大碗中,撒上葱花,调入细盐,捞出鸡肉,撕下一条鸡腿,剥下肉来,切成肉茸放进汤里。
做完这些,面已两沸,她捞出面条放进碗中,却将碗放在灶上,并不端来。
桓煊不发一言,却盯着那碗面瞧。
随随道:“殿下稍待片刻,民女重新替殿下做一碗。”
桓煊道:“不必,孤吃这碗就行了。”
说着便去拿玉箸。
随随却道:“方才和面的时候混了些陈粉,民女用今年的新粉擀一碗,不用多久。”
若是换了平日,她这样顶撞反驳他,他说不定会冷脸,但今夜他变得特别好说话,或许是氤氲的热气熏得他人也软和起来。
随随不敢耽搁,动作比方才更麻利,不多时便将第二碗鸡汤面煮好了。
装面的却不是粗陋质朴的陶碗,而是鎏金海棠纹碗,放在紫檀金银平脱海棠花食案上,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桓煊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这不过是寻常的鸡汤,做法也很简单,可要熬得这样香醇浓郁,要费不少时间,还需寸步不离地守着火候。
齐王的舌头何其刁钻,一尝便知,她为了这碗长寿面,至少在炉灶前守了两个时辰。
他腹中只有一杯冷酒,温暖的鸡汤和面条入腹,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
他一向是不喜欢岁除的,每年的家宴,他和父母、兄姊们在一处,总像个外人。
可是这个岁除夜却因为这碗长寿面,添了几分暖意。
他蓦地想起这时候早已过了子时,新春已至,外面雪还在落,夜却已是春夜了。
他不经意地瞥了眼随随,却见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他,陶碗放在面前,玉箸搁在一旁,汤和面都一动未动。
桓煊搁下玉箸,撩起眼皮:“你怎么不吃?”
随随只是往碗里看了看,面已放糊放冷了,凝结的油脂飘在汤上。
“民女已用过晚膳了,这会儿不饿。”随随道。
明明不饿,却非要花那么多功夫做这碗生辰面,做完了自己一口也不吃,只是看他吃便心满意足,桓煊感到方才吃下去的热汤热面越发熨帖,四肢百骸中都是暖意。
即便高嬷嬷疼他,也不会在这些徒劳无益的事情上花功夫,他们之间终究还是主仆,身为奴仆,每使一分力都要主人看在眼里才好。
这是第一次有人劳心劳力,为他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
桓煊连汤带面地将整碗都吃完,这才搁下玉箸:“去清涵院。”
随随有些诧异。
她平日没少在正院过夜,但岁除夜不比平时,一个无名无份的女子按规矩是不能在正院中守岁的。
桓煊见她发怔,挑了挑眉道:“难道你想独自守岁?”
随随这才明白过来,他这是不想独自守岁,找个人陪着,这里除了她确实也没有别的选择。
两人回到清涵院,侍卫和内侍、婢女见齐王带了鹿随随回正院,都暗暗吃惊。
桓煊却是旁若无人,带着她径直去了卧房。
房中燃了炭火,掀开帘子热气扑面而来。两人先后沐浴,随随刚走出浴池,忽听卧房里传来若有似无的琴音。
她的心头一悸,迅速擦干身体,穿上寝衣,朝卧房中走去。
随着她走近,琴声越来越清晰,起初有些断断续续,抚琴之人对这曲子显然有些生疏,逐渐流畅起来。
听着听着,随随的脚步不觉放慢,然后停住。
那首曲子正是桓烨常奏的《葛生》。
男人正坐在榻上抚琴,披散着微湿的长发,穿一件宽袍广袖的白绫衣裳,衣襟微敞着,乍一看很有些魏晋名士般的落拓不羁。
与平日他高高在上、矜持紧绷的模样很不一样,反而与记忆中的另一个身影逐渐重合。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前的金银平文漆琴,琴身上银色的流水纹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只一眼,她的目光便再也移不开去。
她的心脏不断地收缩,几乎无法呼吸。
这张琴她无比熟悉,每一根琴弦她都触碰过无数次。
这是桓烨的琴,琴名洗心,他便是用这张琴教会她那曲《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