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竟是本王自己——by写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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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树的枝桠间蝉鸣声声,他忽然响起此时还是炎热的初秋。
那一年的炎夏和初秋,他们搬到后园的凉台水榭里,所以她不在栖霞馆也是理所当然。
她或许早恼了那一院子的海棠花,所以搬去园子里住了,一定是这样。
桓煊向着后园奔去,胸中忽然生出股巨大的希望,几乎将他的胸腔撑破。
园中已是初秋的景象,平静的池面上只剩下几茎残荷,偶有池鱼游过,带起一圈涟漪,风亭水榭里空无一人,凉台上覆了曾落叶。
他们曾在这里对弈,并排躺着仰望星河,游湖的画舫搁浅在案边,上面的漆画都有些剥落了,可还是能分辨出海棠的图案,桓煊的双眼像是被灼了一下。
他找遍了整个园子,竹林,校场,山坡,哪里都没有鹿随随的影子。
走回棠梨院门前,阳光已经西斜,落日余晖从屋脊上泼洒下来,照亮了檐口瓦当上一朵朵精巧的海棠花。
桓煊抬头看了一眼门上的乌底金漆匾额,他亲笔书写的“棠梨院”三个字在夕阳中跃动,仿佛在向他挤眉弄眼,他想起这个小院子原本叫做栖霞馆,掩映于云蒸霞蔚的霜林深处,住着一个霞光一样明艳动人的女子。
他将匾额摘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高嬷嬷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上前来,哽咽道:“殿下,鹿娘子真的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抖抖索索地从袖子里摸出一物,却是一支白玉簪子,烧裂成了两截。
“娘子被歹人绑走,葬身在火场里了,这是她身上唯一一件没烧毁的东西……”
桓煊低下头,看着那支簪子,烧裂的簪头上赫然是一朵海棠花,那朵花也像一只笑眼,讥诮地看着他。
他也觉出了自己的好笑,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这笑容却比痛哭流涕更叫人难受,高嬷嬷的心肝都似被摧断了,她颤声道:“殿下,难过你就哭出来,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桓煊抬起眼,眼梢微红:“不管她去了哪里,孤都要把她找回来。”
高嬷嬷一怔,看出他神色不对,不由心急如焚,捂着嘴哽咽了一声,无助地看向高迈。
高迈上前一步道:“殿下,鹿娘子真的没了……”
他顿了顿,一口气说道:“老奴死罪,一直瞒着殿下,这一年来往淮西寄去的书信上,关于鹿娘子的那些事,都是老奴编造的……随信附的物件,都是娘子留下的旧物……”
他深知长痛不如短痛,这种时候要把话说绝,才能让他尽快接受事实。
桓煊沉默半晌,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我不信。”
高迈与高嬷嬷对视了一眼,无可奈何道:“殿下,是真的,一年前老奴亲自看着她的棺柩入土……”
桓煊黯淡无神的双眼中忽然好似燃起了两团火:“在哪里?”
高迈一愣。
“棺柩在哪里?”桓煊道。
高迈道:“鹿娘子的灵柩安葬在西山北麓……”
“带我去。”桓煊道。
高迈一惊:“殿下刚回京,宫里陛下想必知道消息了,宫里怕是很快便要来人了……”
齐王回京该先入宫觐见的,他先到山池院来已是不合规矩,拖延了这么久不进宫,即便皇帝不降罪,心里也会不豫。何况他刚打了场大胜仗,说不得就要被御史参一本恃功矜宠,看不惯他的朝臣和中官不依譁知要就此作出多少文章来。
桓煊却似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带我去。”
话音未落,便有内侍快步走来,一礼道:“启禀殿下,宫里有中官来传谕……”
高迈额角青筋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急忙劝道:“殿下……”
桓煊径直朝外走去。
那中官等候在门口,看见齐王出来,脸上每一道褶子里都是笑意:“奴恭贺齐王殿下凯旋。”
顿了顿道:“陛下听说殿下提前回京,特地在安福殿设宴,为殿下接风洗尘……”
桓煊打断他道:“有劳启禀陛下,孤家中出了事,恕难赴宴,来日孤自去宫中向陛下请罪。”
中官吃了一惊,定了定神,堆笑道:“殿下离京许久,好不容易回来,什么比得上一家人团聚……”
桓煊仍是不松口。
中官也看出不对来,为难道:“还求殿下去宫中露个脸,否则奴也不好向陛下交代……”
桓煊从腰间解下一物递给他:“有了此物,想必可以交代了。”
中官接过来一瞧,顿时吓得差点灵魂出窍,齐王给他的竟是神翼军的虎符。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不是难为奴么……”
桓煊却不再理会他,对吓得面如土色的高迈道:“备马,带我去见她。”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迈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个年轻内侍低低耳语几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礼,道声“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内侍向宫里来的中官作了个揖,低声解释:“陛下那边还请中贵人帮忙斡旋斡旋,殿下连日赶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属……”
一边说一边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饼子。
那中官推却道:“奴自当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轻,怕是没什么用。你还是劝劝你家殿下,尽快入宫向陛下禀明情由吧。”
内侍将他恭送出门,立即叫人牵了匹马来,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报信。
……
桓煊一行人骑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随随在齐王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但她毕竟没有名分,连个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迈不知道该将她葬在何处,又不能请示桓煊,思来想去,自作主张地将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齐王一处庄园,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后山上栽着万本海棠,高迈知道齐王殿下钟爱海棠,连鹿娘子所居的栖霞馆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没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当然。
到得山中时夜幕已降临,明月悬在半空,归巢的鸟雀在枝叶间偶尔发出一两声啁啾。
桓煊环顾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树,那些都是他为了阮月微从南北各地寻觅来的海棠珍品。夜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仿佛窃窃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坟茔前,石碑上刻着“秦州鹿氏之墓”,这便是他们关于这个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毫无意义。
良久,他终于放弃了,不再试着去读懂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动了动,喉间发出的声音干涩又陌生:“把棺柩挖出来。”
高迈大惊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经入土为安……”
侍卫们也齐齐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识地去解佩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换了玉佩,他向身后的侍卫统领关六郎道:“把你的刀给我。”
关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让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他的脸也和碑石一样成了死气沉沉的僵白。
“把刀给孤。”桓煊道。
关六郎只得解下佩刀双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将坟茔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拦腰砍成了两段。
齐王一意孤行,高迈和侍卫们毫无办法,只得将坟茔掘开,将鹿随随和春条的棺木从墓室中抬了出来。
明月已经升至中天,连夜枭都停止了鸣叫,山中万籁俱寂。
桓煊用刀将棺盖上的铜钉一颗颗撬起。
最后一颗钉子被撬起,他想推动棺盖,却好似忽然被人抽干了力气。
他对着那雕着海棠纹的棺木看了半晌,终于道:“打开。”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肺腑中硬挤出来的一般。
关六和宋九合力将棺盖推开。
桓煊从侍卫手中接过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称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纹的织锦中。
桓煊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尸骸,高迈和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烧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不是她。”桓煊道,这不是她的鹿随随。
即便亲眼见到,他还是会继续自欺欺人,高迈料到他会如此,怆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验过了,连两处箭伤都对得上……”
桓煊打断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他只是知道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绝不是他的随随,他的随随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会那打开的棺木,转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还在等他,他一定要尽快把她找回来。
走到林子边缘,他看到有点点火光沿着山间的小径向他移动。
可他浑不在意,甚至懒得去管来的是什么人。
来人到了他面前,却是他的长姊清河公主,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焦急地跺了跺脚:“三郎,你疯了吗?”
桓煊却似没看见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大公主追上去,横臂拦在他身前:“跟我回宫。”
桓煊这才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神炽热又空洞,仿佛里面除了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
“我没疯,”他静静道,“我要去找她,别拦着我。”
“她已经死了,就躺在棺木里,”大公主冷声道,“你想必已经看见了。”
“那不是她。”桓煊斩钉截铁道,执拗得像个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扬起鞭子。
桓煊却不闪不避,仍旧直直地站着,神色平静。
大公主鞭子已经抽出,再要收回已来不及了,鞭子带着呼呼的劲风抽在桓煊脸上,大公主听着声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实,心脏一阵揪痛。
桓煊左脸上顿时浮起一道长长的血痕,瞬间肿了起来。
可他神色依旧木然,仿佛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几鞭子将他抽醒,可胳膊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扬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树狠狠抽了几下,抽得枝叶纷飞。
“你难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将马鞭摔在地上,从袖中掏出虎符,照着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替她报仇?”
桓煊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犹如古井微澜,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是谁?”
第55章 五十五
大公主见他终于有了点活气,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突然遭逢这种变故,有个仇人可以恨着总好过无处宣泄。
她想了想道:“你回来后还粒米未进吧?先跟我回府, 换身衣裳, 用两块糕饼,然后去宫里向阿耶请罪。阿耶因为虎符的事很不高兴, 你可不能再惹他了……”
桓煊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是谁做的?”
大公主道:“从宫里出来我再同你仔细分说。”
桓煊收回目光:“阿姊不愿说就算了,我自己去查。”
说罢又要走。
大公主急忙拉住他衣袖:“阿姊可以告诉你,但你答应我,切不可轻举妄动。”
桓煊虽然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头脑却出奇冷静清明,见他长姊神色凝重,便知背后之人不好对付,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大公主观他神色不似作伪, 这才蹙了蹙眉道:“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
顿了顿道:“不过并不能十分确定, 我部下查到,曾有人看到他的亲随和朱二郎见过面, 事发后不久,那个亲随就暴毙而亡。你和武安公府似乎没什么过节吧……”
莫非是同为武将的武安公忌惮他?可即便如此, 为什么要对一个外室下手?
就连她这做长姊的,都是到今日见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才知道鹿随随的死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
桓煊默不作声, 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尖瘦苍白, 略带病容的脸,赵清晖的脸。
他的手暗暗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滴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海棠花般娇艳又柔媚的脸。
海棠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那讥诮的笑声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