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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庭春——by赫连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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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妾身幼承庭训,读过书,知道廉耻,若不清白,必然不敢偷生于世。两年前,是……清清白白跟了世子爷,世子爷自可证实,求老夫人明鉴。”
  梁老太太似笑非笑,“伺候两年余,起初用的什么药?军医可懂得如何开那避子方?用了多久?谁准你停的药?如今又是如何有的?”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把重锤,在安如雪高傲的心口狠狠锤击着。非要当众说这些私密之言吗?她连座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满室婆子侍婢,暗地里叫谁来问不可?非要她当着人一五一十把自己和梁霄的床事说清楚吗?
  **
  清早的安定门前被挤的水泄不通,今天城外庙会,吸引了许多游人,摊贩争相在沿途摆设摊位,将道路占了半边,明筝车马来到的时候,官兵正在饬令摊贩们让道。
  陆筠便是这时从外进城来。
  天不亮他就出城往西营练兵,听说无梁殿受前些日子暴雨侵袭,倒了两处柱子,督办修缮本不是他份内事,因回程经由安定门,便托请他相帮。
  官兵进城,百姓自要避让,明筝所乘的马车早因受阻横停在一侧,兄长明辙本骑马守在车前,遥遥见着一个熟人,便扬手打了招呼,“郭逊!这是出城办差去了?”
  郭逊见到是他,露出笑来,上前向陆筠告了声罪,便纵马过来,跟明辙扬手击了一掌,“明大,是你!咱们可有八、九年没见了吧?你这是去哪儿?”
  两人寒暄数句,城门前的拥堵已经疏散开,明辙和郭逊道了别,车子重行,挤过喧闹的人海,陆筠回过头去,只见车顶青蓝色穗子随风乱摆。
  “我陪我三妹去瞧瞧田庄收成,难得得闲,预备玩两天……”
  明辙的说话声不算大,可这些字眼,便如专程说给他听。每个字都请清楚楚印在了心间。
  午后下起雨,今日身上差事已办完,新职未落定,尚未抉择是留是走,如今在京,陆筠确是闲人一个,他不忙走,简单和下属们一道吃了便饭,又在工部官员陪同下把整个斋宫和远近几处殿宇都查验了一遍。
  眼见雨势越发急,全没有停息的预兆。官员怕待会儿路滑道路更难行,几番催请陆筠回府。堪堪经过丹陛桥,便见他身边一名长随飞跑而来,“侯爷,安定门张统领叫人传话,三十里外雁南山,因大雨引致泥石脱落,埋了一辆车还有好几个人,张统领已经派人去了,叫转告您一声,明儿一早若是仍要出城办差,尽选个旁的道儿,眼看天黑了,只怕这一晚泥石清理不完。”
  陆筠闻言未语,从他表情瞧不出半点急切。可他撩袍飞快冲下丹陛,惶急得令那常随和替他打伞的工部官员均反应不及。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已经错过了,三年,又七年,他已经错失了所有可能在一起的机会。
  至少她要过得快活,要平安顺遂、长命百岁,才不枉他这份惦念,这份感情。
  翻身上马,大雨冲刷着他冷毅的面容。
  多少年了,他不曾笑过,不曾哭过,把自己包裹在厚重的冷漠的躯壳里。
  几番见着她,他才知道自己还活着,他的心还会剧烈跳动,他的血液还会热烈奔腾。
  马蹄声隐在滂沱的雨中。身后属下的呼声也尽都隐在雨里。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不想管。
  马蹄在打滑,出了城,青草泥泞,黑漆漆的小道,一眼望不到尽头。他有些绝望,等他赶到时,泥石掩埋的人怕是……他不敢想。
  护卫追他不上,眼见他一骑绝尘,遥遥消失在黢黑一片的夜雨中。
  近了,喉咙也奔到干涩如火烧。
  更多是急切,是心脏不能负荷的恐惧和撕裂。
  近了,那么多人,集聚成一团,旁边有车有马,有官兵百姓,吵嚷着,行动着。
  有人发现了他,根本来不及辨认清楚他的面容。
  他拨开人群,力气那么大,头戴斗笠的官兵被他推了个趔趄。
  他一步一步,踏向正中。
  马车被翻出一半,沾满了泥浆,雨水冲刷着,依稀可辨认出青蓝色的穗子……他的手都在抖。
  有人从服色上认出了他,拦住呼喝的官兵向他大声道:“陆侯爷?是陆侯爷吧?”
  他没有抬眼,望着那脏污不堪的穗子,想到自己十年军营生涯,想到十年渴望不可得,想到过去蹉跎那些岁月,想到她……那个照彻他整个青春整个生命的明媚的女子……
  有人扑上来,扯住他的袖子,“陆侯爷,您怎么孤身一个儿过来?”
  陆筠挥开他,他一步一步,靠近那翻倒的车子一角。俯下身,伸出手去……
  “哥,你没事吧?”
  只是清清浅浅的一句低语。
  陆筠一瞬被击中,他所有动作、连呼吸一并停下。
  全身僵硬,连起身都不能。
  那么吵闹的人声雨声,那么噪杂的情境。
  是他幻听了吧。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听见这把嗓音。
  怎么可能……
  他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股力气,挣扎着,愕然地回头望过去。
  女人头戴面纱,撑着伞,被两个侍婢搀扶着。
  她有些狼狈,裙角沾了点点泥浆,但整体还算好,衣裳没有淋湿,头发整整齐齐,包裹得十分严实。
  隔着人丛,明筝察觉到一束目光射向自己。
  她抬头望过去。
  四目相对。
  她瞳孔微微张开,面纱底下的唇发出浅浅一声惊叹。
  她分明不知此人是谁。
  可她……她确信——她曾在某年某处,见过这样一张脸。
 
13、第 13 章
  对视不过一瞬,明筝如触电般移开视线。
  面纱覆住容颜,没人发觉她一刹那的慌乱。
  她与明辙说了几句话,直到她先行上轿离去,都未曾再朝陆筠的方向瞧一眼。
  陆筠涩涩抿了一抹笑,舌尖尝到淡淡的苦。
  她出了名的端庄娴淑,恪守本分,自不会当着人显露半点不妥来。
  大雨倾盆,仿佛永无尽头。被掩埋在泥浆里的马车彻底被挖出来,青蓝穗子水粉轿帘,不是明筝来时乘的那辆。车夫被落石砸晕,幸得车厢里头无人。另外几个被泥石砸伤的行人均被送去了城中医馆,一切处置停当后,明辙上前对陆筠抱拳行礼,“陆侯爷,适才扰您办差,过意不去。”
  陆筠适才惶急失措,只顾瞧那泥中的马车根本不理会他的招呼,这会儿倒也没露出出过糗的窘态来,神色淡淡的,与对方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明辙笑道:“雨下得太大,若是侯爷不忙回去交差,不若去往前头我家田庄暂歇,待天明雨晴回去不迟。”
  陆筠侧过头,向明筝消失的方向看去。
  若顺势应允,也许便能隔院而居,哪怕见不到,于他来说亦已是天大的恩赐。
  可这龌龊的念头不该有。
  连稍想一想能更靠近她的可能,都让陆筠忍不住鄙视起自己来。
  恰那带头的官兵带着个中年乡绅凑上前,弓腰堆笑道:“侯爷心系百姓,屈尊冒雨前来,乡亲们很是感激。如今雨势太大,一时半刻官道清理不完,这位是白桦庄的胡老爷,家中还有空屋数间。若侯爷不弃,可与我等一并在胡府暂歇。”
  陆筠此时周身湿透,着实狼狈非常,他没有拒绝官兵提议。转过身来,向明辙抱抱拳,谢了他的好意。
  明辙目送陆筠和官兵乡绅离开,郭逊上前拍拍他肩膀向他解释,“侯爷不爱说话,为人其实不坏,你别往心里去。”
  几个伤员家属一直等在左近,见明辙和故人叙旧结束便涌上前来,跪在泥地里给明辙磕头,“多谢大老爷相助……”
  ——明家一行人到得早,听说附近泥石塌陷伤着了人,他就连忙带着护卫前来相助,比城里官兵到的及时,救助了好几个被砸伤的百姓,并把自家马车借出去拉运伤者。
  因伤员里有妇孺,男人家不便扶行,原是叫个半大小子去门上喊两个侍婢来帮忙,大抵是明筝不放心,竟也跟着来了。
  这才有了这回照面。
  明筝没想到自己出城的头一晚,遇到暴雨,遇到塌山,救了几个伤员,还遇见了一个“故人”。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衣起身。
  雨点敲击窗沿,发出空空声响。天色将明,窗纱从外透进昏暗的光线。
  寝裙松缓,垂头望见自己踩着杏色绣鞋的足尖,心念一动,吹着了火折子,然后小心卷起左边裙角。
  火光明灭之间,隐约可见两点微小的疤痕印在她脚踝。
  伤口早就痊愈,留下一个浅淡的印记。
  她把这秘密藏了许多年。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
  实则还不止这一处伤。耳后约一寸半的地方,在浓密柔软的长发之间,也有一道能摸出凸起的疤。
  刚受伤那会儿不觉疼,血水顺着细白的脖子蜿蜒淌进衣襟,她垂头看见,吃惊的同时也因失血而眩晕过去。
  醒来后,头上裹着布条,血止住了。浓密的长发乱蓬蓬铺在石上。
  她记得自己声音沙哑的哀求,记得自己没出息的哭喊。
  平生所有最羞耻的事,皆在那晚。
  她不能对人言,甚至连自己都想瞒骗。
  她是知书达理的名门贵女,没有污点,没有缺憾。
  她仔细将裙摆理好,严严密密遮住脚面。

  火折子暗去。又堕入了黑暗里。
  他……今日见着的那人,就是嘉远侯陆筠。
  威名赫赫,战功彪炳,活在街头小馆说书人讲述的传奇里,几番近在数许外,却一直不曾得见真颜。
  岂料到今朝相遇,她却是如此慌不择路的逃了。
  院子里传来窸窣的人声。负责扫洒治食的仆役已经起床走动。
  明筝丢开火折子,她出来散心,那些事不去想了。
  **
  第二日晌午那雨才住。当地几个乡绅奶奶来邀明筝和她娘家嫂子林氏一块儿去瞧昨日被泥石砸伤的孩子。
  破败不堪的土坯房子,是乡民一贫如洗的家。受暴雨侵袭,好些人家的房梁屋脊都有不同程度的受损。连走了几户,明筝越发心酸,和众人筹集银资,捐发给当地贫苦的妇孺。
  男人们都自发在雁南山下帮官兵排清路障。天色阴沉沉的,陆筠穿着便服,负手行走在坝上。他身后跟着几个官员,帮忙点算着民宅与河堤、田垄的损毁情况。
  远远地,听见几声孩子的欢叫。陆筠循声转过头,遥遥望见民宅前那棵老槐树下,被孩童们簇拥着的妇人。
  她戴着面纱,手捧装有点心的玳瑁匣子。
  隔得太远,听不见她的声音,只闻孩子的欢呼穿过云霄,远远传来。
  官员们还在商议公事,没人发觉,冷毅寡言的嘉远候唇间,几不可察地抿了一丝笑。
  这点悄然不为人知的愉悦,让他觉得人生还不算太苦。
  他所求不多,唯此而已。
  **
  傍晚的白桦庄,胡家大院里摆开三十多桌筵席。
  院前空地上搭了戏台子,台前一水长案,供着瓜果糖点,庄里的孩子们热热闹闹围在外头,听戏吃糖,欢喜得像过年。
  明辙入席的时候,吃惊地发现那个向来不太平易近人的嘉远候赫然在座。
  几个官员作陪,胡老爷陪坐在末位,村民代表不时前来敬酒,陆筠话不多,瞧似不好亲近,但乡亲们敬酒,都很给面子的饮了。
  隔墙便是内园,明筝林氏等人被推到上位,女眷们另有席面,请了江南来的女先儿唱评弹。
  酒过三巡,陆筠退席。胡老爷亲自送他到东院休息。
  闭目靠在帐中,隐约听得几声笑语,琵琶声隐约传来,昏昏暗暗的光线忽明忽灭,从窗纸上朦朦透过。陆筠觉得自己不仅醉了,还十足犯傻。
  从没试过留宿百姓家,更不曾出席过今日这般席面。
  他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原则全部打破了,为的什么?
  ……那龌龊不能对人言的心思。那可怕直在疯长的妄念。
  黑暗中,有人推门而入。
  足尖点地,走得小心翼翼。
  陆筠几乎刹那酒醒,翻手摸到枕下的剑柄。
  “陆大爷,奴家乃是适才唱曲儿的巧儿,特来侍奉……”
  轻而媚的嗓子,娇滴滴脆生生,柔腻得仿佛掐得出水。
  一道寒光闪过,来人步子生生停在帐前。
  黑暗中男人声音低而寒,像淬了冰刀霜剑。
  “出去。”
  他简短下令。巧儿目光盯着自己颈前那柄长剑,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被这煞星扎穿了脖子。
  她僵得不能动弹,浑身不由自主打着颤。
  “饶……饶命……”
  声音不再悦耳,充满恐惧惊惶,怕得嗓音收紧,几乎发不出声来。
  陆筠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索性收剑起身,迈开步子,很快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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