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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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行抚掌说好,又瞧瞧含珍的脸色,先前她额头蓄着一团黄气,经夏太医施为一番,这团黄气逐渐散开了,只剩下潮红。想是人有了点意识,昏昏沉沉间也知道喊痛。
颐行担心她的病势,遂和夏太医打听:“知道喊疼是好预兆,对吧?”
夏太医嗯了声,“人失了神志,才不知道疼痛舒坦。我刚进来那会儿,她就剩一口气吊着了,今晚不治,怕是活不到明早。”
颐行忙说了一箩筐好话,虽然这位太医的眉目有时候看上去透着疏离,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多说好话总没错。
她啧啧了两下,“果真看大夫也像置办物件似的,得货比三家。咱们先前多愁啊,怕留她不住,回头不好交差,幸而遇见了您,您是她命里的救星。”
她所谓的交差,自然是指给吴尚仪交代。
夏太医似乎知道些内情,曼应道:“病得这样,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谁也没法下保。我听说她是吴尚仪的干闺女,吴尚仪那么对你,你还尽心料理她?”
颐行也没藏着掖着,“因为吴尚仪答应过我,只要让她多延捱一阵子,就让我回尚仪局当差。”
他听了,终于转过眼眸来瞧她,那如诗如画的玲珑五官,因稚气不减,总显出一种纯质善良的味道。
她年轻,年轻是个好东西,可以结结实实扣人心弦。她在油灯前站着,橘黄的灯光映照出她脸颊上浅细的绒毛,这面孔像覆盖了柔纱般的温暖可亲。
“姑娘讨厌宫里的日子吗?”他的视线重又落回金针上,淡声问,“宫里人多心眼儿多,手上有一分权,总有人当成十分用。”
颐行很想学那种云淡风清,说自己向往宫外的恬静生活,可她又知道自己压根儿不是那种人,说不出违心的话来,于是直愣愣说喜欢啊,“干嘛不喜欢?这紫禁城就像臭豆腐,它又臭又香。耍权不要紧,只要用在对的地方,我给您打个比方,眼睫毛是好东西吧,它能给你遮挡风沙,可很多时候刺挠你眼珠子的也是它。人分善恶,物有好坏,你不能因它偶尔走神就薅光它,人没了眼睫毛,那不成鱼了!”
她的奇思妙想大概正是来源于她的出生,辈分太大了,她说什么都是“姑爸教训得是”,所以养成了她敢想敢说的野鹤精神。
看来安乐堂果然是个好地方,先前在尚仪局,她是龙困浅滩不敢昂头,到了这儿又活过来了。
夏太医笑了笑,“紫禁城又臭又香的话,姑娘私下里说说就罢了,不能告诉别人。”
颐行说那肯定,“我没拿您当外人,才敢这么说呐。您看您都违制大夜里瞎溜达了,八成对宫里也有不满的地方,是吧?”言罢奉承地笑了两声。
夏太医无话可说,这位老姑奶奶看着糊涂,其实猴儿精,“我胡言乱语,你犯宫规,咱们半斤对八两,谁也别揭谁的短”,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好在收针的时候到了,他拔出金针,一根根重新插回布包上,复又诊了诊那宫女的脉象,相较之前已经平稳了许多,便收起针包道:“今晚上开了方子也没用,明儿我让人送来,你们上寿药房抓药吧。”
颐行对他很是感激,说:“谢谢太医了,这么大的雾气,特地跑了这一趟。”
夏太医还是淡淡的模样,收拾停当了道:“姑娘不必客气,横竖你只是当差的,我替她们诊治,不敢得你一声谢。”
颐行却道:“话不是这么说,您来一回见我一回,我客气点儿,往后打交道不生烦。”
这世上爱往自己身上揽事儿的人不多见,夏太医听她这么说,不免多瞧她一眼。
颐行是个实在的姑娘,为了表明她的诚意,很卖力地冲他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触中了夏太医的某点痛肋,他似乎被她吓着了,立刻难堪地回避她的目光,匆促偏过一点身子,低着头说:“我该走了,今儿夜里她必定消停,姑娘不必守着。”言罢错身迈出了门槛。
颐行感到挫败,心道这人怎么回事儿,冲他笑还不好?待要追出去送他,他的身影没入了浓雾里,已经不见了踪迹。
好嘛,来去都是摸着黑,太医做久了有夜视眼。颐行呼了口气,也不去思量那许多,转身回屋里照看含珍。
含珍的呼吸不像之前那么急促了,见颐行进来,轻声说:“这大夫是个神医,我身上……好多了。”
颐行很高兴,“等你大安了,好好谢谢人家。”
含珍艰难地点了点头,“姑娘……歇着去吧。”
她虽然久病在床,也听说了尚家老姑奶奶的事儿,因吴尚仪的所作所为,对颐行心怀愧疚。颐行不记前仇,即便照顾她是为了回到尚仪局,但这种过命的交情,也早已不能拿那点小恩小惠来衡量了。
颐行应了声,替她塞好被子,“今晚照例不熄灯,你有什么事儿就大声叫我,我能听见。”
当然这话纯属吹嘘,醒着的时候她也许是个够格的宫女,睡着了她就还原成老姑奶奶了。以前半夜都要人伺候的,天上打雷也别想把她闹起来,让她给别人倒口水喝。
床上的人“嗳”了声,把脸又缩回了被褥里,颐行这才退出来。
生病的人身上有股子怪味儿,颐行心里琢磨着,明儿问顾嬷嬷再讨一条盖被给含珍换上,她现睡的这条该拿出去拆洗拆洗,搁在大太阳底下晒晒啦。
——
第二天早五更里起身,雾气还没消散,站在院子照旧瞧不见对面来人。
颐行一开门儿就钻进含珍屋里,来看她这一夜过得怎么样。
她倒是能睁开眼说两句话了,一张嘴就是:“姑娘替我找两块纱巾来,我病得重,千万别把病气过给你们。“
颐行暂且没顾上给她找纱巾,只是很为她高兴,笑道:“你能一气儿说这么多话了,看来昨儿那位太医果真有手段。”
正说着,外头高阳进来,掖着鼻子问:“就那个岩松荫呐?平时没见他有多高明的医术,这回这才出师多久,能耐见长,能瞧劳怯了?”
颐行知道高阳是误会了,原本不想告诉他,但夏太医以后还会走动,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便道:“不是岩太医,是御药房的太医。他愿意给含珍瞧病,昨儿给放了金针,立时就见效了。”
“什么太医呀,我怎么没听说有人来?”高阳插着袖子问。
颐行心想您当然不知道,自己要不是接了吴尚仪的买卖,也不愿意夜里留在堂子支应。
安乐堂里如今就只有含珍和另一个病了很久的老太监,一到宫门下钥,所有当差的都收工回他坦去了。高管事平时爱喝两口小酒,对着一碟子半空儿①都能消磨半个时辰,所以他哪能知道前头来没来人。
待要解释,又解释不清,也不好随意透露夏太医的情况。颐行本打算糊弄两句的,刚想开口,荣葆捏着一张纸进来了,边走边道:“门上有人送了个方子来,说让照着上头抓药,能治劳怯。”
高阳探过脖子瞧了一眼,颐行伸手接过来,喃喃诵读:“黄芪三两、桂枝三两、芍药三两……”
好一笔簪花小楷啊,写得娟秀,药方子如字帖一般工整。
颐行转身请高管事的示下,“谙达,方子来啦,药是抓还是不抓呀?”
高阳道:“不抓是个死,抓了兴许能拼一拼。荣葆,拿方子赎药去吧。”
荣葆嗳了声,纵起来跑了出去。寿药房在北五所内,离安乐堂不算太远,穿过御花园进千婴门,正对过就是。
这是个药的世界,漫天漫地药气肆虐,连房梁都是药味儿的。
荣葆因经常奔走拿药,里头药师和苏拉都认得他了,见他在门槛上绊了下,险些摔个狗吃屎,便直起脖子调侃:“葆儿啊,跑得快赶口热乎的?急什么,没人和你抢。”
荣葆臊眉耷眼说“去”,“你们才赶热乎的呢,我是正经办差!快别耍贫了,麻利儿给我抓药,我还得回去救人命呢。”
可抓药是有章程的,方子得有出处,好建医药档。药师接过这张方子从头看到尾看了一遍,疑惑地问:“你是打哪儿得的方子呀,怎么太医不具名呢?”
荣葆迟疑了下,“没具名?不能够啊……才刚乾清宫小太监送来的,是御药房开出的方子。”
御药房的方子更得严谨一重,大家传看了一圈,恰好隔壁如意馆的人来串门子,顺便也瞧了一眼,瞧完肃容对寿药房总师傅说:“别较劲是谁开的方子了,不是给安乐堂的吗,人病得都快让西方接引了,还忌讳出错儿?”
如意馆相较于其他四所来说,是眼界最为开阔的一所,他们那儿专收皇帝私人收藏的好物件,什么文玩、字画、钟表,应有尽有。既然连如意馆的都发了话,规矩再严明也绕不开人情,总师傅便交代了苏拉,按着方子给荣葆抓全了十副药。
荣葆的差事办成了,冲总师傅打了个千儿,“多谢您呐,下回一定不让太医忘了具名。”
总师傅瞧着荣葆一路跑出门,扭头对如意馆管事道:“您刚才的话没说完。”
人家只是笑了笑,“神仙还有下凡逛逛的时候呢,方子上没禁药,开了就开了,又吃不死人,你何苦刨根问底。”边说边踱步出去,站在檐下眯眼看雾散后新生的太阳,明晃晃的一面大铜镜,照着江山万里,也照着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半空儿:由花生里剔出来的颗粒不饱满的瘪壳花生, 北京人称之为”半空儿”,比花生质量差, 但是价格便宜得多。
第17章
——
转过天来,进了万寿月。何为万寿月呢,就是皇帝的生日月份。
宫里人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日子,寻常贵人以下的,关起门来自己庆贺,或吃一碗长寿面,或吃两个水煮蛋,私交甚好的几个凑在一起组个牌搭子,一天也就过去了。
位分高一些的呢,自然花样也多些,对于低等的宫眷来说,这是一项额外走人情的支出,必要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东西来撑场面,以图将来高位的嫔妃们照应。
当然若逢着皇帝的万寿节,那更是了不得的大日子,宫里提前一个月就得开始张罗。裕贵妃作为眼下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子,自然要挑起团结六宫,集思广益的大任。
眼看万寿节越来越近了,这种喜庆的气氛,从宫女们特许的鲜亮穿着上,就能窥出一斑。
巧得很,今儿先是裕贵妃千秋,这种日子是不能错过的,虽比之万寿节不及,但裕贵妃代摄六宫事,实际位同副后。皇后挨废已经两年了,皇帝既然没有立后,那么裕贵妃就要在这深宫之中继续风光下去。
谁也不知道裕贵妃究竟有没有皇后命,所以凑趣儿的人中固然有心里不服的,也只能背后嘀咕。
翊坤宫的宫门上,迈出了三双花盘底鞋,后头跟着一溜穿白绫袜子、平底青鞋的宫女,恭妃众星拱月般,率众往永和宫去。
祺贵人摇着团扇,看了看潇潇的蓝天,天上一丝云彩也没有,天幕纯净得能吸人魂儿似的。她吁了口气,“今儿天色真好,到了晌午吃冰都不为过了。”
贞贵人说可不,“还没立夏呢,就热得人不知怎么才好了。”
这话里头是有隐喻的,暗示裕贵妃还不是皇后,就摆足了皇后的气派。
又不是过整寿,开着门头儿收六宫的贺礼,真好意思的!要是按着她们的心思,不赏她这个脸才好,又架不住宫里头软脚蟹多,你去了,她去了,独我不去,似乎不合群,有意和贵妃娘娘过不去似的。
恭妃手里的桐叶式缂丝扇,不紧不慢地拍打着胸前垂挂的十八子手串,紫檀木的木柄撞击碧玺念珠,发出“嗒嗒”的清响。
恭妃是翊坤宫的主位,底下两个随她而居的小小贵人,总想尽了法子为她出气解闷,纵是算不得好姐妹,也算是两条好狗。
她笑了笑,把子头梳得紧了点儿,芙蓉般白嫩的脸盘,在天光底下显得大了两圈儿。
“今儿你们送她,来日她也还你们的,好歹人家是贵妃,难道还占你们这点子便宜?”
祺贵人当然专挑她喜欢的说,轻声道:“娘娘是善性人儿,哪里知道人家的心眼子,上年还不是照例送,永和宫不也照收吗,那个翠缥,只恨不能搬口大缸来装了。要说裕贵妃,娘家阿玛也是封疆大吏,怎么弄得这副贪小的模样。”
恭妃手里的宫扇摇得更欢快了,“这是人家惯会的手段,从咱们这儿收罗的东西,听见皇太后要捐佛塔,全数拿出来凑了份子。这么着既得了贤名儿,又不伤筋动骨,但凡咱们有她一半儿的精明,早在万岁爷跟前露脸了。”
这倒也是,满后宫都是翘首盼皇恩的女人,而男人只有一个,皇帝纵是头牛,也经不得一人薅一把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