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by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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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行愕然,觉得他简直恬不知耻,便撤开身子嫌弃地撇了撇嘴,“我和您说正事呢,您能不能正经点儿?”
皇帝靠着竹篾的靠垫,无声地笑起来,“你想从朕这儿探听虚实?朕的嘴严着呢,不会轻易告诉你的。”
她一定觉得他又在糊弄她,其实不尽然,前皇后被废,她顺理成章进了宫,这些都是事实。只是她一心想探究更深的玄机,反而忽略了浅表的东西,也许等将来她知道了一切,才会恍然大悟吧。
颐行则有些灰心,果然帝王家的秘辛,没那么轻易打探出来。他不肯说,那也没办法,她眼下的目标很明确,也不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告诉他:“既然来了承德,我想见见我们家知愿,她在哪座寺院修行,您能不能带我过去?”
皇帝没有应她,闲闲调开了视线。
她伸出一根手指,捅了捅他,“您不理我,我可要在太后身上打主意了。”
皇帝说:“朕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诉你。太后那头不许去问,别惹得太后生气,对你自己没益处。”
她生气了,河豚一样鼓起了腮帮子,霍地站起身蹲了一安,“奴才告退。”说完转身就朝外去了。
本以为皇帝会出言挽留她的,结果并没有,身后静悄悄的,只有檐下灯笼摇曳,发出吱扭的轻响。
好在含珍一直在院子里等着她,见她出门便迎上前,细声说:“住处都安排妥当了,太后老佛爷住月色江声,主儿们随万岁爷而居,全在如意洲附近。咱们分派在东边‘一片云’,奴才过去瞧过了,好雅致的小院儿,独门独户的,离万岁爷也近,从跨院穿过去就到了。”
颐行随口应了声,还在为没有撬开皇帝的嘴感到沮丧。
含珍细分辨她神色,问:“主儿这是怎么了?瞧着怎么不高兴?”
颐行懒散迈动着步子,有些气闷地说:“我想去瞧瞧前皇后,皇上不答应。我想着,要是没上承德来也就罢了,既然来了,好歹要去见一见。知愿这是被废了,不是出宫上这儿过好日子来了,怎么能叫我不悬心。可皇上不懂我,我这不光是为自己,也是为我们家老太太。当初后海的府邸被抄了,哥哥被罚到乌苏里江,老太太都没那么伤心,只说自己造的孽,自己该承担。可就是知愿被废,老太太哭得什么似的,心疼孩子受了牵连,一辈子就这么毁了。”
含珍搀着她慢慢过跨院,听她这么说,也跟着叹息,“毕竟是一家子,那么亲近的人出了变故,操心是应当的。不过主子也别急在一时,前脚才到行宫,万岁爷还违和着,您就向他打听前头皇后的事儿,他自然不受用。且再等两天,等一应都安顿妥当了,您再轻轻和万岁爷商议。今儿不成有明儿,明儿不成还有后儿,横竖要在热河逗留两三个月,就算最后万岁爷不松口,咱们凭自己打听,也能打听着先头娘娘的下落。”
颐行听她这么说,转过弯来,“是我太急进了,打铁爱趁热,倒弄得皇上不高兴。你说得对,御前打听不着,还能自己想法子。到底她是前皇后,这么大的人物给送到外八庙来,不可能瞒着所有人,明儿让荣葆出去查访查访,总会有消息的。”
毕竟路上连着走了十天,所有人都累坏了,当晚连进吃的都是潦潦打发。颐行没闲心观赏这一片云的景致了,吃过晚膳便紧闭门窗,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出门在外,规矩虽要守,却也并不像宫里那么严苛。皇上乏累了,皇太后也乏累,请安便推迟了一个时辰,将到巳时才过太后居住的月色江声。
皇太后见了颐行,头一件事就问昨儿夜里睡得好不好。颐行神清气爽,笑着说:“很好,谢太后垂询。这园子不愧是避暑胜地,山里头过夏,真是暑气全消……”然而说着,却发现太后面色有些萎靡,忙殷切地问,“您呢?奴才怎么瞧着没歇好似的?”
太后摇了摇头,“想是换了地方,睡不惯吧,昨儿后半夜不知怎么的,老听见有人哭……”说罢闭上眼,抚了抚额道,“是这程子赶路太累了,人也糊涂起来。这话我只和你说,别同旁人提起,倒弄得众人神神叨叨的,不好。”
颐行说是,忖了忖道:“行宫里长久没人居住,且山野间风大,吹过檐角瓦楞,动静像狐哨,让您听成哭声了。您住在这里,清净虽清净,就是离万岁爷远了点儿。奴才斗胆谏言,何不住到乐寿堂去,地方开阔,人多也热闹,您瞧呢?”
太后转过头,打量这庭院内外,眼神里透出无限的眷恋来,“早年间我随先帝爷来承德避暑,那会儿还是个小小的贵人,没有资格随居左右,就被安排在了月色江声。有时候缘分这东西,真叫人说不准,先帝曾翻过我的牌子,可是连我长得什么模样都没记住,后来机缘巧合下相遇,才对我二见钟情……”
太后追忆往昔,说起和先帝的感情来,脸上还残存着少女的羞赧。
颐行最爱听这个,像自己家里额涅和阿玛的过往,她也打听得清清楚楚。老辈儿里的情,总有种陈年深浓的味道,历时越久,越是醇厚。谁没有年轻过啊,那种心事藏在记忆里,故去的人虽然走远了,但偶尔想起,仍旧有震动心魄的力量。
她仰着脸说:“那多好,横竖已经是一家子了,没有那些艰难险阻。”
太后说是啊,“我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福气,原以为进了宫,就这么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了呢。”见颐行坐在小杌子上,偎在她身旁,那模样像嫁到外埠去的固伦昭庄公主。太后含笑捋了捋她的鬓发,复又娓娓道,“人在世上,总能遇见那么一个实心待你的人,也许这人是贩夫走卒,也许这人是天潢贵胄,端看你的运气。咱们宇文家的爷们儿有一桩好处,最是长情,这样的心境对后宫的其他女人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残酷,可怎么办呢,先帝爷说过,我只有一颗心,不能分成八瓣,一辈子只能对一个人好,这话我爱听。后来先帝爷干脆不住如意洲了,夜里自己夹着一条小被子,来敲我的门,我永远记得他站在我门外的样子,蓬头鬼似的,一只裤管卷着,一只裤管放着,别提多逗趣……”
话到最后,以一个幽长的叹息作为结尾,这一叹里有太多逝去的幸福,听得颐行两眼迸出泪花儿来。
“先帝爷晏驾有五年了。”颐行偎在太后膝头说,“这五年您多难呀。”
“我和先帝缘浅,只做了十八年夫妻,他才走那会儿我就想着,留我一个人干什么呀,我也死了得了。可再想想,舍不得你主子和昭庄公主,那会儿昭庄公主才十一,你主子又刚即位,众兄弟中数他最年轻,我担心那些异母的哥子们欺负他,总得瞧他坐稳了江山,才不辜负先帝临终的重托。然后就这么好死不如赖活着,一直到今儿。如今是享尽了荣华富贵,儿子也争气,我就这么糊涂过着日子,只是不能细想过往,想起来就伤心。”
边上云嬷嬷绞了帕子来给太后擦脸,温声说:“您瞧您,又伤怀了不是!早前说来承德避暑,奴才就担心您触景生情。”
太后听了,重又整顿起了笑脸,对颐行道:“年纪大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哭哭啼啼的,不过如今瞧着你们,我心里也略感安慰。皇帝遇见你后心境开阔了些儿,笑脸子也多了,你要好好珍惜他,千万别叫他伤心。”
这头才说罢,那头皇帝就打宫门上进来了。颐行扭头看向他,年轻的帝王,带着一身秀色和清气。不知怎么的,忽然像头回相见似的,今儿打量他,和以往不大一样起来。
第68章 (葫芦捏成瓢。)
“额涅昨儿夜里歇得好不好?才刚到承德,就接了京里送来的奏报,儿子不得闲来瞧额涅,还望额涅见谅。”
皇太后说一切都好,向他伸出手,邀他坐到身边来,问:“皇帝早膳用过没有?进得香不香呀?”
宫里一向四季平安,最关心的,无非就是吃和睡了。皇帝中暑没同太后回禀,太后晚间听见夜哭,也隐瞒了皇帝,母子间都是尽力不让对方操心,这大概就是天家惯常的温存吧。
皇帝抿唇笑了笑,不在吆五喝六的时候,很有一副读书人的悠然气韵,温声道:“儿子用过了来的,进得也香,请额涅放心。”一头说,一头看向老姑奶奶,“朕先前进来的时候,见纯妃正和额涅说得高兴,究竟在聊什么,怎么朕一来,就停下了?”
颐行向他蹲了个安道:“太后正和奴才说起以前的事儿呢。”
太后含笑点了点头,“说起你阿玛啦,还有早前我当贵人时候的事儿……那么些回忆封存在心里,到了这行宫,就一股脑儿全涌出来了。”
皇帝听后也是莞尔,抚膝道:“朕记得,是阿玛对您一见钟情,也是在承德,您怀了儿子。”
太后有些脸红,唉了声道:“承德是个好地方,气候适宜,山水丰沛。正因为在承德怀的你,我也盼着你们俩能有好信儿。咱们不是打算十月里再回北京吗,三个月呢,要是有信儿,也能瞧出来了。”
这下子颐行就很尴尬了,一个还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上哪儿给太后怀皇孙去啊。
还是皇帝比较老练,熟门熟路打起了太极,只道:“儿子也有这个想头儿,倘或能遇喜是最好,咱们大英后宫已经好久没有喜事了,社稷也盼着再添几位皇子。不过……纯妃年纪尚小,这会子要是有孕,怕对她身子不好。”
这两句话,说出了老姑奶奶满心的感激。虽说他在她面前整天孩子长孩子短,充分体现了对生孩子这项事业的热切渴望,但在应对太后的时候,也表现出了男人的体贴和担当。
然而他口中的尚小,太后并不认同,“十六岁,不小啦。像珍、豫两位太妃,都是十四五岁生你哥子们,如今还不是一个赛一个的身子健朗?”
皇帝没好说,那是太妃们成人早,哪像跟前这位,直眉瞪眼挺高的个头,就是赖着不愿意长大,有什么办法!这事儿还不能和太后说,说了该轮着太后着急了,都升到妃位上头了,还是个孩子,这叫人怎么处呢。
皇帝只得勉强应付,“这种事儿,急也急不得,想是父子的缘分还没到,且再等等吧。”
太后只好点头,想了想又冲皇帝道:“你不是会诊脉吗,替她好好瞧瞧,该滋补的滋补起来,把身子养得壮壮的,往后不愁没有皇子皇女。”
皇帝诺诺应是,“儿子正瞧呢,不过她身强体壮,像个牛犊子……”发现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忙顿住口,清了清嗓子道,“横竖她一向在儿子身边,儿子会时时看顾她的,额涅就不必操心了。”
这头话才说完,外面嫔妃们都结伴进来了。这是入行宫的头一个整日子,本就是来游山玩水的,太后便下令在烟雨楼设了宴,有民间的梆子和升平署早就预备好的曲目。就着青山绿水,听着悠扬的小调,远处开阔的水面上,还有太监们假扮的渔夫,一个个摇着小舟,穿着蓑衣赶着鸬鹚,一瞬让人有身处江南水乡的错觉。
帝王家设宴,不像寻常家子,一张满月桌,阖家都围坐在一块儿。宫里也好,行宫也罢,讲究一人一张膳桌,皇帝和太后在上首,两腋照着品级依次安排,就算再得宠的,都得老老实实在自己的膳桌前坐着。
老姑奶奶心不在焉,也不瞧戏,看着远处的水面直走神。皇帝瞥了她好几眼,她都没有察觉,最后还是银朱轻轻叫了声主子,才把她的魂儿给喊回来。
“怎么?”她扭头问。
银朱垂着眼睫,压声道:“您走神儿啦,万岁爷老瞧您呐。”
她哦了声,好在隔了好几步,他没法儿挤兑她,有时候保持点距离就是好啊。她捏起桌上酒杯朝他敬了敬,他显然是不高兴了,没搭理她,倨傲地调开了视线。颐行讨了个没趣儿也不恼,自己悠哉抿了一小口,慢腾腾吃了一个玫瑰酥。
其实她不爱听戏,在江南时候家里唱堂会,她最喜欢的环节就是往台上撒钱。一把把的铜子儿,全是用来打赏那些角儿们的,你撒得越多,孙悟空翻筋斗就翻得越带劲。哪像宫里,咿咿呀呀都是文戏,她又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坐久了不免要打瞌睡。
银朱看她悄悄打了个哈欠,有意调动她的兴趣,说:“您瞧那花旦唱得多好,唱词儿也编得巧妙。”
颐行叹了口气,“这唱的都是什么呀,咬着后槽牙,像跟谁较劲似的。与其在这儿听他们唱,还不如让我上湖里摘菱角呢。”说到高兴处,偏头对银朱道,“你没上江南去过吧?要是在秦淮河上游过船,就知道老皇爷为什么爱下江南了。早前我哥哥在金陵当织造,逢着有朝中同僚来办差,就在秦淮河上包画舫,设船宴。我还小的时候,他准我跟着出来玩儿,那两岸灯火,别提多好看。还有漂亮的姑娘,住在邻水的河房里,梳妆的时候开窗抖粉扑子,有风一吹,满河道都是胭脂香味,那才是人间富贵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