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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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怡贤没有立即取杖,反而将自己的官袍取来,罩在胡襄的裆处。
胡襄含泪回过头,“老祖宗……”
何怡贤扶着腰直起身,叹道:“转过去。”
胡襄咬着衣袖转过身,眼泪淌了一脸。
邓瑛背过身,朝厂衙外走,覃闻德追了几步道:“督主不看了吗?”
邓瑛摇了摇头,“你去看着吧,我不看了。”
说着已经走出了内厂衙门。
何怡贤维护胡襄体面的心和当年杨伦维护邓瑛体面的心似乎是一样的。然而,何怡贤可以明做,杨伦却只能暗为,但其实这样对邓瑛来说,却是好的。
如果杨伦也像何怡贤那样,堂而皇之地维护邓瑛的衣冠,那对他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羞辱。
文臣宦官。
宦官文臣。
这个世上能够在不伤他自尊的前提下,维护他体面的人,只有和他经历相似的郑月嘉。
可惜他已经死了。
邓瑛想到这里,忽又觉得不太对。
除了郑月嘉之外,分明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明明是他羞耻的根源,却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脱掉衣衫,赤身裸体地站在那个人面前。
邓瑛此时,很想见她。
**
承乾宫已经上了灯。
一场秋雨过后,满地都是绰绰的灯影。
杨婉把脚踩在椅沿上,抱着膝盖坐在灯下斟酌笔记。
易琅在书房内读书,诵书声时不时地传来,合玉与清蒙等人坐在杨婉对面翻账,一边在炭火里烤着白薯。
杨婉将笔记举起来,仰面靠向椅背。
距离贞宁帝驾崩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但贞宁帝至今仍未下立储的诏书。
杨婉闭上眼睛,尽可能地去回想她曾经看过的文献以及相关的研究论文。
贞宁帝驾崩至皇次子易珏病死,易琅登基,期间只有短短数月。
但是,就这几个月的历史,却暗藏诸多玄机,一直是明史研究的热点。
这道遗诏究竟有没有下,如果下了,内容是什么?
为什么没有通过内阁宣诏,最后又因为什么原因,被藏匿到了什么地方?
如果没有下,那么为什么没有按照当时大明律,像红丸案后那样,在皇帝无诏而崩时,由内阁代拟遗诏。
《明史》记载皇次子死于疾病,但之后清人所整理的很多史料里,都曾提及贞宁末年,皇后照顾皇次子极其用心,皇次子的病日渐好转。既然如此,为什么,皇次子又会突然病死在皇帝驾崩之后?
这些问题,随便拈一个出来,都主流观点认为,皇次子是死于夺嫡之争。
而下手之人,应该是一位内廷宦官。
后来,有人研究易琅写给邓瑛的百罪录,从里面抠出了一条一直没有找到史料印证的罪名——谋害宗亲。
这个发现后来成为皇次子之死的一个印证。
杨婉直起身,挽住自己垂落的碎发,在笔记上整合着这些信息的逻辑。
手边的灯渐渐烧完了灯芯,她正要起身去换,便见合玉和清蒙都站了起来,“督主。”
邓瑛在门前点了点头,却没有进来。
合玉和清蒙二人忙退了出去。
杨婉放下笔,抱着膝盖冲他笑道:“陛下看到奏章了吗?”
“看了。”
“你没像我这样吧。”
“没有。”
“那就好,司礼监的人呢,陛下有处置吗?”
邓瑛点了点头,“有,但没有处死。”
杨婉歪了歪头,“要处死他们谈何容易。要处死他们,陛下留给自己的那一笔棺材本都没人替他守了。”
她一言切到了要害,邓瑛却想起了姜敏对他说的话,一时沉默下来。
杨婉见他不说话,便托着自己的腿肚子,慢慢地将自己的腿从椅子上放了下去,一瘸一拐地朝邓瑛走过去。
“你今日是不是去监刑……”
话未说完,一个趔趄险些扑摔下去。
邓瑛忙伸手搀住她,“磕到没?”
杨婉将手搭在邓瑛的肩上,笑道:“要是你没有脚伤,我今天就让你把背到床上去。”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的膝盖,“我的脚不疼,可以背你。”
“骗谁呢。”
“我没有骗你。”
杨婉捏了一把邓瑛的胳膊,“行了,你不开心是不是。”
“我没有不开心……”
“嘶……”
杨婉皱了皱:“走反了,床在那边。”
第126章 还君故衫(六) 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
邓瑛将杨婉扶到榻上,转身移来榻边灯火,低头挽起杨婉的裤腿。“上过药了吗?”
杨婉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我自己用凉水敷了好几次,我怕疼,这种伤若拿药去揉太痛了,我不敢。”
邓瑛借着光看向杨婉的膝盖,压迫处虽然没有破皮,却沿着被压迫的地方蔓延开一大片触目惊的青紫。他想要伸手去触碰,却又不敢。
“婉婉。”
“什么。”
“我送你出宫吧,趁我还在这个位置上。”
“我走了谁管你?
杨婉挽下自己的裤腿,径直打断他。
邓瑛错愕,一时失语。
杨婉挪着腿,一点点地靠近邓瑛,“我走了你又捡那些乱七八糟的书看怎么办。”
邓瑛垂下头,“你不在,我怎么敢再看那些书。”
他说着顿了顿,“婉婉,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是做你的脚下尘。即使你不在,我会也清净地活着。但是……知道我自己名声脏污,虽求善终而不可得,所以,我想在我还没有烂透之前,送你走。”
“走不了了。”
杨婉蜷起腿,脚趾轻轻地抵着邓瑛的大腿,她用手托着两腮,向邓瑛露出一个平静而温和的笑,“邓瑛,什么脚下尘,不准做。”
“是我不配吗?”
杨婉抬起一只手,挽住邓瑛耳边的一丝乱发,抬头道:“不是,是因为我一直想要做你的身后名。”
她说着将手收了回来,叠放在膝上,诚道:“邓瑛,几百年以后,会有人逐渐了解你的人生,你在贞宁年间的伤病,你的沉浮,你对王朝的功绩,还有你对天下文人的诚意,都不会被磨灭。”
邓瑛没有出声。
杨婉道:“你不信是不是?”
邓瑛不置可否。
杨婉握住邓瑛微微发凉的手,“邓瑛,就算过几百年,仍然会有人从翻遍故纸堆找到你,何况如今我就在你身边,你不要送我走。”
邓瑛仍然没有出声。
“听到没有。”
“我听到了。”
邓瑛开了口,杨婉的声音也跟着轻快起来,她拉过被子罩在自己和邓瑛的腿上,仰着头问道:
“那你告诉我,如果几百年以后的人能够听到你的声音,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我吗?”
“对,说你想说的。”
邓瑛的手指轻轻一握,轻道:“我不知道。”
“你现在想一想呢?”
杨婉说着扯住邓瑛的袖子轻轻的摇了摇。
邓瑛顺从地抬起手,迁就着杨婉,温声应道:“好,我现在想一想。”
他说完便朝床架上靠去。
杨婉也没有在说话,她松开邓瑛的衣袖,转身拖过枕头垫在自己的腰下,与邓瑛相对靠下,静待他回答。
内室的灯影一晃,邓瑛抬起头,轻咳了一声。
“想到了吗?”
“想到了。”
“什么?”
邓瑛的目光温柔地落在杨婉身上,“千罪万错在身,虽欲辩而无方,唯私慕杨婉一罪为真,因此一生所受责罚,邓瑛无不甘之处。”
杨婉听完,喉咙一哽。
这个回答,既悲哀又有趣。
后世对于邓瑛的研究,不论褒贬,皆在官场沉浮,人情交游都已经面面俱到,唯有情史飘渺不可见。而邓瑛自己,竟也想把这一段补足。
杨婉脑中思绪万千,但口中,却只逼出了“傻子”二字。
“傻子……”
——
贞宁十四年年关,大雪连下数日,河北雪灾,积雪压塌了大片的民居,路上冻死的人和牲畜不计其数,几日之后,南方也开始上奏灾情,江苏一代江湖断航,港口封冻。与此同时,养心殿内病重的贞宁帝已至弥留之际。
虽然马上就要翻年,但内廷二十四局无人筹备年事。
各宫冷清,各处宫门深闭,只有东华门上,送碳的车马往来不绝,比平常还要更忙碌。
为了给养心殿和各宫供暖,陈桦在惜薪司忙得几乎不敢合眼。
这日中午,李鱼冒着雪走进司堂,一进门便见陈桦忧心忡忡地在堂内踱步,地上放着十筐墨炭,每一筐都没有装满。
陈桦见李鱼进来,忙道:“快,你搬一筐子去。”
李鱼手上端着饭菜,一时丢不开。
“这么急做什么?要搬也吃了饭再搬啊,姐姐忙活了一上午才给您做了这些,且炭这么重,您不遣人帮我一把,我怎么挪得过去。”
陈桦这才看见李鱼手上端着的饭菜。
忙把桌案收拾出来,一面道:“今日是再没人能派给你,都大忙得很。炭也就剩这些了,还要孝敬司礼监,过会儿那边就要来人取了,你趁早搬走给你姐姐带去,晚了就连碎的都没了。”
他一边说一边洗了手坐在案前吃饭。
李鱼坐下道:“从前也没见您这儿乱成这样啊。”
陈桦嘴里包着饭菜,说话有些含糊,他朝窗外扬了扬下巴,“你看外面的雪下的,有个要停的样子吗?整个河北到处都在死人,如今,就连宫里都有人冻死了。”
李鱼道:“难怪我们都领不到炭。”
陈桦放下筷子,“你跟云轻说,让她也别再给我做饭了,眼见大主子的事儿要出来,到处乱糟糟的,她们尚仪局关系大,到时候恐怕比我们这里还要辛苦。我帮不上他什么忙,不能再跟这儿给她添乱。”
李鱼点了点头,开口刚要说话,司堂的门忽然被推开,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走进来,陈桦赶忙放下筷子站起身,“赵随堂……”
赵随堂扫了一眼地上的炭筐,抬手就给了陈桦一嘴巴子,“你越发会做事了,老祖宗病着还开恩给了你三日,你通共就给备了这些。”
陈桦挨了这一巴掌,也不敢分辨,人却下意识地挡在桌案前,拿身子护着李鱼送来的饭菜。
李鱼忍不住道:“就这些都很难了,赵公公,老祖宗也不是想把惜薪司逼死吧,且不说老祖宗就一间屋子一个人,便是再有十人十间屋子,这些也够了啊。”
“嘿……”
赵随堂挽起袖子就朝李鱼走,陈桦忙拉住他道:“赵随堂,他小不懂事,您看在他干爹的份上,别跟他计较,我这就再给老祖宗凑去。”
赵随堂站住脚步,对旁问道:“他干爹谁。”
身后的内侍回道:“这人叫李鱼,做的门户差事,是尚仪局司赞的弟弟,认的李秉笔做干爹,在老祖宗面前磕的头。”
赵随堂听了,放下袖子道:“既是这样,那就算了。”
说完转身对陈桦道:“这些我们先搬走,明儿还来。”
“是是……我送送……”
“送什么。”
赵随堂瞥了他一眼,“晦气得很。”
“是是。”
一行人搬空了司堂里的炭。
陈桦看着他们走远,这才抹了一把脸,走到外面去重新洗了手,回到桌边坐下,低头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的饭菜。
李鱼看着他闷声吞饭的模样,忍不住道:“我们跟邓督主说吧。”
陈桦摇了摇头,“不要说这些没用的,邓瑛做厂臣又不是光为了我们。”
说完竟哽住了,李鱼忙端起一碗汤,递到他手上,陈桦仰头喝了一大口汤,终于顺了气,抬头红着眼道:“还好你认了个司礼监的爹,不然,你姐姐今日得恨死我。”
李鱼出来的时候,心里憋了一肚子的闷气。他没有听陈桦的话,出了惜薪司便往内东厂走,谁知邓瑛去了厂狱,并不在衙中,李鱼便又反转去养心殿,找自己的干爹。
雪大风急,风刃子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路上的宫人都瑟缩着手脚,走得偏偏倒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