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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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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养心殿前,宫殿司遣了四十来个内侍,分作四班,轮番在御道前扫雪,偌大的皇城,似乎只有这么一条路是干净的。
  李鱼沿着养心殿后面的石梯,哆哆嗦嗦地走上月台。
  李秉笔正立在门前,见他过来立即道:“快回去,有什么话下了值去我直房里说。”
  李鱼这才看见,除了李秉笔之外,胡襄等几个有资历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都站在门外,太医院的八位的太医,也都垂着手,冒雪立在月台下。
  雪风哗啦啦地吹着他们的衣帽,发出撕布裂锦般的声音。殿檐下盘雕的那一条金龙在风雪里伸开六爪,似乎要活了一般。
  李鱼的话被雪风逼了回去,他转身朝养心殿的锦窗上看去,殿内燃着灯,却看见任何人影。
  ——
  殿内,贞宁帝独自坐在御案后面,他穿着鹅黄色的绫罗中衣,外面罩着一件熊皮的大毛氅衣。御案上摆着纸笔,砚中的墨是新研的,却还没有被笔蘸过。
  何怡贤跪在贞宁帝身边,替皇帝揉膝。
  他受过的刑伤还没有好,佝偻着背,时不时地用手去撑地。
  “陛下的腿,肿痛得好些了吗?”
  皇帝低头看了一眼何怡贤的脊背,忽然应了一句:“好多了。”
  何怡贤怔了怔,忽然跪伏了下去,“老奴这副身子,不知道还能伺候主子多久。”
  “呵……”
  皇帝哑笑了一声,“你能伺候朕归西。”
  “主子不能这么说,您这是五谷病,五谷病伤不了您的神仙体,您看看,今儿一早起来,您不就好多了么。”
  “是么……”
  皇帝咳了一声,抬手将滑至肩上的氅衣拉起。
  “朕是神仙体,你是个什么东西。”
  何怡贤将头埋在贞宁帝脚边,“老奴还跟小的时候一样,就是个粪土球,陛主子没事的时候,不嫌脏,就让奴婢在地上滚起来,陛下您踢着奴婢玩。”
  “是啊……”
  皇帝垂下手,扶着何怡贤的肩。
  “朕从小是你带大的,你是朕的大伴儿,朕有什么头疼脑热……生疮害病,你比朕的母妃还要焦心,朕都看在眼里……”
  “主子啊……”
  何怡贤浑身颤抖,贞宁帝忽然用力摁了一把他的肩膀,这一下的力道奇大,竟令何怡贤塌下了肩膀,匍匐在地直不起身。
  贞宁帝提声道:“朕少年时,有很多话不能跟辅臣讲,都跟大伴儿讲了。后来朕掌政,大伴儿还是朕身边最知心的人,如今……”
  贞宁帝顿了顿:“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何怡贤稍稍抬起脖子,“主子啊,老奴知道,这段时日主子病着,老奴做错很多事情,惹主子不快,就算被打死,也是该的。”
 
 
第127章 还君故衫(七) 主子……不行了。……
  贞宁帝不知道何处生出的力气,竟自己端起了茶盏,低头含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丝丝缕缕地浸到他的喉疮上,但他不疼,甚至还觉得有些清凉。
  他试着清了清嗓子,平声道:“大伴儿,朕没让你请罪,朕是在问你,你把你自己当成什么?”
  当成什么?
  这个问题看起来是不需要回答的。
  毕竟这两个人已经用“主奴”的身份相处了几十年了。
  但有趣的是,皇帝此时这样问他,并不是出于一个上位者对卑贱之人的践踏本能,而是谋求心安。
  在一个奴婢身上,谋求被贴身照顾的心安。
  皇帝未必明白自己发问真意,何怡贤就更想不到这些。
  他杖伤未愈合,匍匐得久了,便浑身颤抖,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染湿了巾帽下的头发。
  在贞宁帝养病期间,无论是服侍的人还是贞宁帝自己都穿着单薄柔软的常衣,此时炭气熏烤,焚香蒸煮,室内氤氲出的水汽,带着人身上腺体发出的淡淡腥味,令何怡贤有些想发呕。
  “老奴……一直把自己当陛下的奴婢……”
  他伏身应道。
  “呵……”
  贞宁帝仰面笑了一声,忽然转了话。
  “大伴儿啊……你也舍不得朕吧。”
  这一声“舍不得”里带着叹息,何怡贤满身的骨头像顿时被抽走了一般,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了皇帝脚边,顾不得御前不能露悲,抽耸着肩膀哽咽出了声,衰老朽烂的骨节顺着他身子的耸动咔咔作响,口涎落地,牵出粘腻的长丝,他想要用手去抹,却根本动不了。
  “哭什么,朕还没死。”
  “主子……主子啊……您赏奴婢一根绳子,奴婢跟主子去。”
  贞宁帝低头看向他,“朕的陵寝还没有封石,带你下去,朕不放心……怎么的,你也得伺候朕升天,看着他们给朕议谥,论……”
  何怡贤声泪俱下,“奴婢明白……奴婢什么都明白。”
  “明白就好……”
  贞宁帝说着,用脚抬起何怡贤的下巴,“起来,给朕研墨,朕要写……立储的旨意。”

  ——
  一张生宣在紫檀木的御案上铺开。
  朱砂墨,软毫湖笔,端地砚,一炉浓得散不开的案上香……
  案前握笔的人是一个弥留之际的君王。
  他究竟有没有落笔,笔下又写了些什么内容?
  雪声之间,全部无从知晓。
  殿外天光渐隐,大雪在呼啸的雪风里肆意流窜。
  在除了主奴二人之外,无人旁观的养心殿内,大明历史上最大的一个谜被逐渐压下来的积雪云罩得透不出一丝光。
  李鱼站在月台上,忽然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孱弱的笑声。
  接着又传来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声音,细听之下,又好像是人在滚动。
  一首不辩文字的童谣被何怡贤断断续续的唱起,唱到一半处陡然停了,内殿一时无声,只剩下灯火明明灭灭。突然,门前传来一声凄惨的悲鸣声。雪风一下子洞穿了整条门廊,众的衣服猛地被吹向一个方向,廊中所有门窗木骨皆在瑟瑟颤抖。
  李鱼在李秉笔身边仰起头,看见何怡贤连滚带爬地奔出来,一下子扑倒在月台上,司礼监的人忙乱糟糟地围上去将他扶起来,却见他衣衫上全是灰尘,额头上,手臂上,膝盖上布满淤青。
  李秉笔唤了他一声“老祖宗”,谁知他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吓得几个小内侍腿都软了。
  他靠在李秉笔怀里,含血吐出了几个字——主子……不行了……
  侍立在旁的太医听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纷纷提起官袍朝养心殿内奔去。
  ——
  承乾宫中,易琅还裹着一床大毛毯子,趴在书案上睡觉。
  杨婉留合玉在房内服侍,自己一个人出来,拢着氅衣往偏殿走。
  走不出去的大雪天,六宫的人都只能闷在宫内,然的因为皇帝病重,各宫都关着门,不敢有任何耍事。
  宋云轻这一日恰好不当值,便拿了绒线过来,和陈美人一道教杨婉做活儿。
  杨婉一直心绪不宁。
  这日是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三,史料记载的贞宁帝驾崩的时间,有几个说法,一说是在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初四,一说是在贞宁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七,还有一说在十二月十日。
  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个说法,是因为贞宁帝死后,司礼监和内阁对皇帝的丧仪规制有很大分歧,导致后来不同的史书,对皇帝的丧仪记载出现了出入。杨婉等过了十一月底,越临近十二月初五,便越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就坐这么一会儿你就走动了三回。”
  宋云轻推开面前绒线,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杨婉,“先坐下。”
  陈美人也暂放下手里的活,对宋云轻道:“不怪婉姑姑,大殿下这几日不大好,夜里总发汗。”
  宋云轻听了这话,也跟着叹了一声,垂目道:“今年真的太冷了,听陈桦说,之前供炭已经不够,炭吏们都奔城外十几里去了。在这样下去,宫里害寒病,不知道要比往年多多少。”
  杨婉捧着茶问道:“你们尚仪局炭烧得够吗?”
  宋云轻摇了摇头,“也就能维持,说起来,我还比不上李鱼,他干爹齿缝里剔出来那么一点给他,都比我的多,不怕你和陈娘娘笑话,前几天我还靠着他接济。这几日我一直在想,还好当年,我听了姜尚仪的话,把他送出去拜了这么个干爹,不然,光我和陈桦二人,是不能将他护得这样好的。”
  陈美人道:“这哪里是陛下的二十四局,分明是司礼监的二十四局。”
  她说完,也觉得自己失言,垂头换了一句话来遮掩。
  “宋司赞,让你自己亲弟弟,去认奴婢为父,你……心里不难过吗?”
  宋云轻笑了笑,“娘娘您是富贵人,不知道我们做奴婢的处境,司礼监的做派,我们虽也时常看不惯。可他们都是没儿子的人,但凡有了个送终的孩子,那疼起来,比亲爹还亲,李鱼向来是个直性子,爱闯祸,嘴上的亏也吃了不少,从前没有厂臣照拂,犯了事,都是他干爹救他。”
  陈美人道:“我看厂臣和司礼监的人不一样。”
  杨婉没有应声,宋云轻也沉默下来。
  风吹得门窗作作响,三个人下意识地朝炭火盆子处挪了挪。
  杨婉刚伸出手,便听到了启推宫门的声音。
  陈美人疑道:“不是关了宫门吗?怎么不通传就开了……”
  杨婉站起身道:“奴婢出去看看。”
  杨婉走出偏殿,穿过地壁,见门上来的人是司礼监的李秉笔。
  他见杨婉出来便没再与门上的内侍多言,径直走向杨婉道:“快去请殿下出来,去养心殿。”
  杨婉站住脚步,“陛下不好了吗?”
  李秉笔道:“已经说不出话了,恐怕就是今日,大事得出来,皇后娘娘已经带着二殿下过去了。”
  正说着,宋云轻与陈美人也跟了出来,陈美人顾不得礼仪,一把拽住李秉笔的袖子道:“陛下几时不好的,不是前日还说,精神宽了不少吗?”
  “陈娘娘,这是太医们断的,奴婢哪敢胡说啊,您也赶紧更了衣,一道过去吧。”
  陈美人听了这话,身子忽然向后一栽,瘫软地跌坐在地上。
  宋云轻忙蹲下身去扶她,抬头对杨婉道:“你别管这一处了,赶紧去唤殿下更衣,陈娘娘这儿我叫人服侍。”
  杨婉转身便往书房去。
  易琅已经被外面的人声惊醒了,赤脚踩在地上,正往门外走。
  杨婉忙蹲下身,将他裹好,对合玉道:“拿殿下的衣衫鞋帽过来。”
  易琅看着杨婉道:“姨母让我去什么地方。”
  杨婉缓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看着易琅认真的说道:“去养心殿。”
  易琅先是一愣,随即红了眼眶。
  “殿下听奴婢说……”
  “我知道。”
  易琅打断杨婉,抬起手抹了一把眼睛,“我现在不会哭,还不是我该哭的时候。”
  “是……”
  杨婉握住易琅冰冷的手,“殿下是明白的”
  “姨母……”
  易琅的声音有些发抖,“父皇驾崩,我会如何?”
  此话说完,尽管他在竭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却仍不免牙齿龃龉,脸色发白。
  杨婉忙将他拥入怀中。
  “不会如何,殿下会好好地活着。”
  “姨母啊……我真的很想父皇在位久一些,让我再长大一些。”
  他说着说着,还是哭了,泪水浸湿了杨婉的肩膀。
  “姨母知道,殿下不哭。”
  易琅搂着杨婉的脖子,抽泣道:“我再长大一些,我才能保住姨母和母妃,还有舅舅和厂臣他们。”
  杨婉听完这句话,鼻腔也酸了起来。
  怀中的孩子虽然无法清晰地将自己此时处境,以及内阁和司礼监的情势说出来,但事实上,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如果说对于政治的敏性是当年张琮,还要黄然等人带给他的。
  那么对于人情的关照,是杨婉教给他的。
  这两个东西在他身上合二为一的时候,他便懂事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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