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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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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敏咳了一声,没有答话。
  杨伦等官员虽然不知道金台大议时,太和殿内发生了什么,但姜敏却在殿内看得清清楚楚。那一日,太后当场连驳了皇后三回,致使遗诏被废除,何怡贤当庭受杖,司礼监被下狱查办,皇后不敢多辩,失了司礼监的倚仗之后,一直避居在宫内。
  “尚仪?”
  陈桦唤了她一声。
  姜敏抿了抿唇,冷道:“不要多问。”
  陈桦文话搓了搓手,没再多言。
  不多时惜薪司的内侍出来回话,陈桦应答了两句,侧身向姜敏告辞,却又忽听姜敏道:“掌印站一站。”
  陈桦有些惶恐地站住。
  姜敏并没有回头,仍然看着殿内,平声道:“你知不知道,司礼监的人今日在哪里候讯。”
  陈桦朝端门上看了一眼,“应该是开了左右春坊的两间板子房给他们,这个时辰,人应该已经带过去了。尚仪……”
  陈桦犹豫了一阵,终是开口道:“您还想着那位‘老祖宗’啊。”
  姜敏没有出声。
  陈桦道:“我是不会再去念过去那些虚恩了,都是假的。”
  姜敏沉声道:“那是你。”
  “不光我。”
  陈桦忽然挺直了要背,径直朝姜敏看去,认真地说道,“尚仪也不该念,什么子嗣儿孙,都是荒唐梦,一朝断了根,就不该想什么天伦,把底下骗得那般苦,当真有了事,还不是急吼吼地扔儿子孙子出去送死。我看清楚了,从此不信他们,也不怕他们了。”
  姜敏沉默了一阵,方道:“李鱼和云轻的事……。”
  陈桦打断她道:“我不明白这中间究竟是怎么回事,且我人胆怯,也不敢问,不敢为李鱼叫冤。但我知道,如果不是督主和婉姑姑,云轻现在也和李鱼一样,都在地底下躺着。”
  姜敏听完这番话,张口无声,喉中甚至有些哽咽。
  她抬头朝端门上看去。
  端门上正在换值。
  天际发白,朝阳逐渐冒出头来,暖光照雪,满地辉煌。
  板子房的门被打开,雪光扑入,邓瑛不得已抬起手去挡,一个人影适时挡在门前,其人背光而立,看不清面容。
  “不必押他,让他自己走。”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站在外面的金吾卫和明甲军都照着他的话,朝后退了一步。
  那人走近室内,光一下子从他身上退去,邓瑛看清了他的面容,撑着膝盖站起身,抬手躬身向他揖礼。
  “张大人。”
  张洛走到他面前,伸手解下腰间的佩刀,放到桌案上,拱手也回了一个礼,随后直身系刀,声音惯常冰冷,“走。”
  邓瑛顺从地走出板房,旭日已在望,张洛令他站着等一等。
  不一会儿,侧面的板子房开了门,司礼监的一众人也被带了出来。
  他们都受过刑,有的人根本走不得路,被锦衣卫的力士拖拽着,踉跄地朝金水桥走去,何怡贤年迈无力,几乎被一路拖行,脚上的刑具划拉过雪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邓瑛虽然也身着囚服,但衣衫完好,整洁干净。
  张洛等人走在离开三尺之远的地方,迁就他的步伐,没有喝斥也没有催促。
  邓瑛没有看何怡贤,他迎着耀眼的日光抬起头,朝太和殿上望去。
  白玉栏杆下的石雕龙头被擦拭很干净,千龙仰首,回望这个身着囚衣的修建者。
  邓瑛的面上不禁挂上了一丝笑容。
  在他人生的低谷之中,却没有人侮辱他,不论是齐淮阳还是张洛,这些掌管着大明刑律的人,都在自己的力及之处,关照着他的尊严。
  寒冬寂静无边,然而无数细微的福报却从四面八方向他行来。
  老师的不舍,挚友的情谊,对手的敬意,都令他由衷地开怀。
  当然还有他的杨婉……
  她穿着一身素孝,站在月台下面,偷偷地松开了交握在腹前的手,冲着她轻轻摇晃,待他走近了,才又重新端身立好,含笑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苹果和橘子都吃了吗?”
  “吃了。”
  “邓瑛。”
  张洛的声音打断邓瑛的话。
  邓瑛垂头止住了声音。
  张洛转身朝杨婉走近了一步,正声道:“不得在殿外与犯人交谈。”
  “是。那我可以跟张大人说几句话吗?”
  张洛怔了怔,声音明显低了三分,“说。”
  杨婉朝后退了一步,向张洛认真地行了一个女礼。
  “做什么。”
  杨婉直起身,“谢大人让他自己走这一条路。”
  张洛摁住刀柄,侧头避开杨婉的目光,“《明律》有‘悯囚’一项,他无反抗之意,本就不必行纽。”
  “嗯。”
  杨婉点了点头,“杨婉受教。”
  张洛不再说话,转身正要走。
  却听杨婉唤他:“张大人,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愕然,回头道:“你问我什么?”
  “我想送礼给你。”
  她直言不讳,“但我猜,若是给张大人送其他的东西,会被大人治‘行贿’之罪,所以我给大人买水果吃吧。”
  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吃橘子还是苹果。”
  张洛本能地要拒绝她,但他明明张开了口,该说的话却半天没能说出来。
  “邓瑛。”
  他转过身,邓瑛有些错愕,但还是应了一声:
  “在。”
  “你吃橘子还是苹果。”
  他莫名地反问邓瑛。
  “苹果。”
  “哦。”
  张洛顿了顿,对杨婉道:“要橘子。”
  杨婉点头道:“好,我明日就托哥哥,送到张大人府上。”
  刚说完,金水桥下传来了鸣鞭的声,易琅的仪仗行来,西面的会极门也开了,众阁臣并大理寺卿,左右都御史等人在门前整肃衣冠,跨门朝太和殿而来。杨婉转身走向易琅的仪仗,张洛等人接伏身跪迎。
  易琅升殿落坐,传请两宫入殿。
  张洛站起身,只余邓瑛与司礼监众宦下跪。
  不多时,两宫亦升殿,清蒙由丹陛上奔下,传话道:“召诸臣并司礼监上殿。”
 
 
第141章 寒江渡雪(三) 该杀的杀,该关的关,……
  和金台大议不同,次此太和殿面讯,并没有召朝京官入宫,只有内阁的几位辅臣,并三司首官在班。殿内的御座后也没有悬帘帐,太后身着常服坐于易琅右首,皇后面色憔悴,虽已十分装扮,却仍遮不住面上的病色。她一直垂着头没有说话,直到听到殿外传来镣铐拖曳的声音,才慢慢地抬了眼。
  何怡贤等人被押解入殿,匍匐在龙首香炉下面。
  何怡贤跪不起来,锦衣卫只好将他的上半身架起。他的牙齿因刑讯而落了几颗,额头青肿,囚衣褴褛,手臂无力地耷在锦衣卫的手上。
  看见太后只是苦笑着喘咳了几声,什么都没有说,反是他身后的胡襄,朝前膝行了几步,伏在何怡贤身旁,惨唤了一声,“老娘娘啊……”说完便端着镣铐低头呜咽起来。
  “行了,像什么样子。”
  太后轻斥了他一声,抬起手,示意锦衣卫退下,摇头叹了一声,对白玉阳道:“是这些奴婢不肯招认?你们动了刑。”
  白玉阳回道:“是,臣等曾依律刑讯。”
  “他们认罪了吗?”
  白玉阳道:“胡襄等人已认罪,何怡贤几次翻供,其言已无可信之处。”
  太后看了邓瑛一眼,“此人呢。”
  “邓瑛……”
  白玉阳顿了顿,“此人三次堂审,皆不改供,三司的审官认为,其供词可信,遂未动刑。”
  太后皱了皱眉,“他们犯了大罪,你们按律处置,这到也没什么。只不过……”
  太后指向何怡贤,“他们这些人里头,有些人是跟着伺候过先帝的,先帝魂犹未远,即便是死罪,处置之前,你们也不该让他们太难看了。”
  白玉阳与杨伦相视一眼,都没有应话。
  贞宁帝在位时,即便言官上奏弹劾地方任上的宦官,也不会由地方司法审理,大多要由锦衣卫押解进京,交镇抚司问罪,这也就是所谓的‘皇室家务事’。金台大议那一日,朝京官皆在,迫于群臣的压力,太后也不得不同意庭杖。但那也是内廷主子对奴婢的处置,和刑部的刑讯是不一样的。
  杨婉那一个‘刑案和宫廷秘辛的界限是否清晰’的问题,正是点在此要害之处。
  此时众官都不好说话。
  杨伦看易琅正看着自己,便向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易琅随即站起身,转向太后道:“祖母,他们犯的是伤及国本大罪,功不抵罪,不能讲情。”
  太后听后,并没有驳易琅的话,也没让白玉阳再回话,倚身道:“既如此,哀家就不多言了,皇帝问吧。”
  太后的话音刚落,何怡贤忽然呕心呕肺地咳起来,在场的官员都侧目朝他看去。他咳得眼底充血,浑身抖耸,若不是被人架着,恐怕早已扑摔在地。
  锦衣卫将他下巴掰起,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的咳声。他自己又张合着嘴缓了好一阵,才抬起头,喑哑地吐出省来。
  “老娘娘,您问吧……您问奴婢还能说几句,奴婢老了,棒子一挨上身就怕了,人叫说什么,就得说什么,您是老菩萨,您坐在奴婢面前,奴婢……心里头,没那么怕…”
  太后并没驳他的请,平声道:
  “讲吧,哀家和皇帝一道听着。”
  何怡贤挣扎着朝前跪行了几步,仰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是您亲自挑给主子的奴婢,服侍先帝几十年,主子的心,比奴婢命都重要,奴婢怎么可能伪造遗诏,违逆主子……”
  他说着朝杨伦等人看去,“真正伪造遗诏的,是内阁!”
  “住口!”
  白玉阳斥道:“你在三司堂审上已经认罪,怎敢在殿上再狡!”
  何怡贤苦笑了一声,“奴婢是怎么认的罪啊……”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朝白玉阳伸出手,“辅臣要把奴婢的一双手都挤断,奴婢在堂上……数次晕厥,能不招吗?太后啊……”
  他一面说一面吞下口中的血沫子,转头朝太后望去,“主子还未出殡,这朝中他一切,主子还看得见呢……遗志不能传,反被忤逆……被忤逆……”
  说至此处,他声泪俱下,浑身发颤,仰头哭道:“主子啊,老奴该死啊,眼睁睁地看这您的名声,被污蔑,您那么贤明的一个人,却被他们逼着,在遗诏里罪己……主子啊……奴婢着实心痛啊……”
  司礼监的众人听完这一番话,也都跟着呜咽起来,一时之间,殿内哭声阵阵,渐渐响起了喊冤的声音。
  “喊冤,是要代君父降罪于朕吗?你们哪里来的胆子!”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噤了声。
  易琅站起身,低头看向邓瑛,“厂臣可以自辩。”
  邓瑛双手按地,伏身叩了一首,方直背道:“奴婢该说的,已经在三司堂上说了,无可自辩。”
  易琅道:“那朕有一问。”
  “是。”
  “厂臣明知是死罪,为何要自认。”
  邓瑛垂下眼,“奴婢本就是罪臣之子,蒙先帝之恩,方全性命,奴婢不能负先帝的恩德。皇次子年幼病弱,若即帝位,帝位即托于司礼监之手,若内阁与司礼监内外一心,到也能安定乾坤,可是奴婢在东厂提督太监一任上三年,也跟着做了很多迫害阁臣的事,盐场通倭一案,奴婢刑囚白阁老,致千夫所指,怨声载道,伤先帝贤名,奴婢万死也难赎己罪。太后娘娘……”
  他说着抬起头,“如果奴婢活着,如何叫阁臣们心平,阁臣们心不平,如何辅佐幼君,安大明天下。奴婢已是罪人,不敢哭泣扰先帝之灵,但奴婢亦心痛至极,愧恨为了一己私利,将先帝与阁臣们的君臣之谊伤至此地。”
  他这一番话,在太后面前点出了皇帝,内阁,司礼监三者之间的关联,虽然他将自己归入了司礼监一党,但说的却是肺腑之言。一句‘如果奴婢活着,如何叫阁臣们心平,阁臣们心不平,如何辅佐幼君,安大明天下”直点司礼监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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