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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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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给你倒一杯水来。”
  杨婉松开口鼻,摆着手吞咽了一口,“不用,是被冷风呛着了,缓过来就好了。”
  说着看了看身上的衣裳,还没有开口再说什么,便听他说,“这一件是开春新制的,邓瑛从未穿过。”
  杨婉听完,笑着拢了拢肩膀上衣襟,扶门站起身,“你这样洁净的人,谁会在意啊。”
  她说到了“洁净”这个词,邓瑛竟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杨婉问道:“怎么了。”
  “我从牢里出来,还不及清理。”
  杨婉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袖,见邓瑛没有躲,这才隔着布料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别这样想,谁都有身在泥淖里的时候,如果怕自己身上脏而不肯见人,那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得多冷漠,泥淖里爬出来的人又得多可怜啊”
  说完,她仰起脸露了个笑容,笑容中的明朗邓瑛再熟悉不过。
  这一日他用了很多力气,也没能把自己从自责和悲意的泥淖里拽出来,好在,她来拉他了,甚至还不顾他的满身泥泞,愿意对着他笑。
  “李鱼说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你遇到他了吗?”
  杨婉点头,“嗯,我就觉得他跟在一块特别好,他年纪小,不太懂你的事,但心眼好。”
  说完,她转身朝护城河边看了看,“你饿了吧,我给你煮面吃。”
  她说完这句话,便朝河边走,但却没有松开邓瑛的手,邓瑛脚腕上的伤在牢中发作了此时还没好,踏台阶时忽然很疼,他虽然没停下来,脚下却明显顿了顿,杨婉感觉到他的停顿,回头见他皱着眉在忍疼,忙道:“忘了你腿上有伤,疼得厉害吗?”
  邓瑛睁眼摇了摇头,“我总要习惯的。”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的脚腕,“我本来想煮好了面,给你端过来的,可是……李鱼的那个炉子吧,我还真不会烧……”
  她说完,面上不知不觉地爬上一丝红赧,忙抬起手掩饰性地压住耳边乱飞的碎发,自嘲地笑笑。
  “我最初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只要我愿意,到了这里也没有我学不会的东西,结果也就会写那么几个文书里的字儿。”
  “没事,在哪儿。”
  杨婉抬起头,邓瑛正冲着她笑,那笑容很淡,但却恰到好处地包容了杨婉此时不愿意承认的窘迫。
  “在河边那大柳树下面。”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朝前面指去。
  邓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起头,“那带我过去吧。”
  “好。”
  ——
  杨婉牵着邓瑛,从一排一排的司礼监直房前走过。为了迁就邓瑛的腿伤,她刻意走得很慢。
  夜里上值的人还没有回来,不在值上的人都趁着空闲在打盹儿。
  星稀月晴,风声温和,四下静悄悄的。
  邓瑛不敢跟杨婉靠得太近,只能尽量抬高手臂,在他与杨婉之间拉出一段距离。
  杨婉身上的一双芙蓉玉坠子顺着她的步伐轻轻敲撞着,在流水声的衬托下十分悦耳。
  “邓瑛。”
  她背对着他唤他的名字。
  邓瑛忙应了一声,“嗯。”
  “你还有每日坚果吗?”
  “没有了。”
  “我明日再给你拿一些过来。”
  他想也没想,温和地应了一个好。“好。”
  杨婉听到这个“好”字,不由笑着晃了晃他的手,“你现在不拒绝我了。”
  邓瑛看着杨婉握在他手腕上的手指,“我不想让你生气。”
  “什么?”
  “我不想连你也被我气走了。”
  杨婉知道他这句背后真正感伤的含义,但她没有明说,只笑着回道:“我不是一生气就走的人。”
  说完转过身,仍然牵着邓瑛的手,一边退步,一边说道:“我先说,我只会煮一种面。”
  邓瑛稍稍偏头,帮她看着她身后的路,“什么面。”
  “阳春面,宁娘娘教我的。”
  “宁妃娘娘……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我……十三那年吧。”
  邓瑛颔首笑笑,“这么久了,难怪娘娘心疼你。”
  “是啊。”
  杨婉笑着冲他点头,“我进宫以后,娘娘从来没有说过我,除了你之外,娘娘是对我最温和的人。只是她最近身子不好,一直在吃药,殿下又太小了,我之前忙顾他们去了,几次说给你送坚果,结果都忘了。”
  正说着,二人已经走到了大垂柳边。
  内监们住的地方没有独立的小厨房,这个大杨柳下面,便是李鱼他们凑伙食的地方,此时地上还有些焦灰没来记得及清扫。
  杨婉松开邓瑛,挽起裙子蹲在炉子旁,把放在石头上的簸箕捞到膝上,给邓瑛让了一块位置, “我搞了好半天都没把它点燃。”
  邓瑛也蹲下身,挽起袖子接过杨婉递来的火折。
  不多时,温暖的火焰便烘明了二人的脸。
  杨婉试探着去拨火,邓瑛却回头轻轻摁下她手上的长柴棍,“小心一点,这柴火有些生,容易溅火星。”
  杨婉忙收回手,护着簸箕里面条和酱醋,“你做什么事都很认真。”
  邓瑛接过她的柴棍,小心地翻着炉中的生柴,温声应她:“你也一样啊。”
  杨婉摇了摇头,“我不是,我只对我喜欢做的事用心,若是我不喜欢做的事,我总会做得令所有人都失望。不论我在哪里,家中有很多人都为我不开心过。所以邓瑛,你真的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人,不论品行,性格,都很好,好到我也快想不通了,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待你……”
  她说完,鼓着腮帮子呼出一口气,挪到炉子前,“好了,我要来下面了,你去坐一会儿吧。”
  “好。”
  邓瑛听了她的话,靠着柳树坐下。
  锅子里的水逐渐滚起来,白色的水汽笼着杨婉的脸,模糊了她的清秀五官。
  和她的模样不太相合的是,她显然不是一个很会做饭的女人,时不时地烫手捏耳,但她做得很认真,邓瑛不禁在想,若是像她将才说的那样,煮面给他吃这件事情,应该是杨婉喜欢做的事吧。
  面汤里菜叶的香味,随着锅子里的热气飘了出来。
  折腾了好一会儿,杨婉终于端着两碗面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小心点。”
  “知道。”
  她头也不抬,“这要是翻了,我今日罪大恶极。”
  邓瑛笑了一声,“也不能这样说。”
  杨婉蹲下身,把面端到邓瑛手里,“你尝一口,看看咸淡。”
  邓瑛低头吃了一口,面条很软,温暖地充盈了他整个口腔,没有很复杂的味道,只有菜叶的清香,以及猪油混合葱花的鲜味,慰藉五脏六腑。
  “嗯,好吃。”
  杨婉听完他的评价,笑着不断地点头。
  自己也在邓瑛身边坐下,端起碗来吃了两口,又喝了一口面汤,这才说起白日里的事。
  “今天,其实我偷偷去见了杨伦,他跟我说了一些你在刑部的事情,但没有说完整,他说如果我想知道地具体一点,就来问你。”
  邓瑛矮下碗看向杨婉,“我可以跟你说。”
  杨婉抬起头,望着树冠的缝隙里透下来的冷光,轻声道:“我来之前是真的很想问你,但是来之后,就只想跟你一块吃一碗面。”
  她说着吸了吸鼻子,“如果……以后我忍不住问一些你不想说的事情,你就不要跟我说,你甚至还可以骂我。”
  邓瑛忙道:“我不会那样对你。”
  杨婉转过头看向他,“你先听我说完,你不在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在刑部会怎么样,你要怎么样才能回来,但我没想到最后是张先生……”
  她说着顿了顿,“其实过程如何我都不想问,我只是想跟你说,不要太难过,也不要过于自责,如果最后的结果,你想一个人消化,我就不做什么,只是,你得吃东西,得喝水,不要伤了自己的身体。”
  邓瑛听着她的话,低头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面,直到吞掉最后一片青菜叶。
  “不是你说的那样,我很想见你,但是,我对子兮发过誓,如果我对你有一丝宵想不敬,就令我受凌迟而死。”
  杨婉听到“凌迟”这两个字,脑中突然一声炸响,手中的碗险些砸到地上。
  历史是客观存在的,而杨婉是这些客观存在之中的一只漏网之鱼。
  可是,当邓瑛在她面前说出他自己的结局的时候,杨婉竟觉得,她不是漏网之鱼,她就在网中。
 
 
第28章 阳春一面(六) 这日是五月初二。……
  五月开头。
  京城里的大户,赵员外嫁小女儿。
  这个赵员外是前一届的阁臣,和邓颐虽然一向不对付,但邓颐倒台以后,他也厌倦了,索性跟着致仕,做了个闲散翁。
  他和张展春是多年的好友,在家中听说张展春下狱以后,一时之间气得连女儿都不肯嫁了,害得那头亲家,来往几次,苦口婆心地劝,这才说得他松口办这个喜事。
  夫家怕这个倔老头临时变卦,便广发请帖,但凡有些个交际的京中的官员都一一请到了。杨伦因为张展春的事情,原是不想去的,奈何妻子和那夫家的夫人交好,他也只好跟着去应酬,去了就坐在人群里喝闷酒。翰林院的庶吉士们向来喜欢和六科出身的人扎堆,看着杨伦坐在角落里,就纷纷坐了过来,他们中间不乏东林之人,言辞锋利狂妄,一两分酒劲儿上来,就更没了限。

  “如今案子虽然发到三司了,但也审得慢啊。”
  旁边一人轻佻笑道:“慢什么,皇城营建四十几年,这皇城的案子不也得审个四十几年。”
  杨伦以前喜欢混在这些人中间,可是自从看了邓瑛和张展春在刑部的遭遇以后,他便有些不太想听这种虽然有立场,但却没有人情味的揶揄。
  大明历经两代之后,文臣之间的口舌之仗越打越厉害,也越打越失去了辩论的意思,有的时候甚至会变成党派之间的意气之争。这种观点杨伦从前不止一次在邓瑛那里听到过,他也问过邓瑛,这是不是他不愿意留在翰林院的原因。
  邓瑛当时没有否认,杨伦还觉得他的想法过于出世,并非读书人该有的经国志向,但是此时听到这些年轻人的“狂言”,他也忍不住“啪”地一声掷了酒杯。
  人声应泼酒声而落。
  萧雯转身,见酒杯在地上碎成一大片,忙走过来,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今儿这场合是别人家的婚宴啊。”
  杨伦揉了揉眉心,“有点醉了,手没稳住,我出去站一会儿。”
  萧雯拽住他,“你等等,今儿司礼监的胡公公也在,母亲有一包东西要带给我们婉儿,你也知道,外头是不能私下给宫里传递的,等到真递进去,指不定到猴年马月了,将好那胡公公在,你与他说一声,岂不就有便宜了?”
  杨伦看了一眼她搁在椅子上的包袱。
  “我为什么要向他要那便宜?”
  萧雯道:“自从咱们家的两个姐儿都进宫里去了,我眼瞅着母亲精神越发不好,就这么一个艾枕,都做了一个春天,后来做不下还歇了半个月,想着婉儿的脖子老犯疼,才扎挣起来又做。你若不愿意去,那你就给拿去处置了,我是万不敢带回去给母亲的。”
  杨伦被她夹软枪软棍地这么一说,真的就站了起来。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拿起那包袱,就见两三个穿着喜服的家仆慌里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来,外面照应的家人忙迎上去,“怎么了。”
  家仆是慌了神,没压住声音,说得在场很多人都听到了。
  “赵家老爷,在后面呕血了,这会儿人已经晕过去了,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我们这前面……可怎么好。”
  管事的家人一下子也慌了,忙叫宴上的乐鼓停下,转身去回报主人去了。
  萧雯走到杨伦身旁拽了拽他的衣袖,“出什么事了,怎么停乐了。”
  杨伦摇头,“不知道,好像是后堂的赵老爷子出事了。你先坐回去,我过去看看再来。”
  他拔腿刚想走,身后一个给事中高声喊道:“张先生死在牢里了!”
  在场的人先是一愣,之后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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