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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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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也同时发觉,一直以来,杨婉的勇气和恐惧好像和所有人都是相反的。
  “呵。”
  张洛低笑,令在场的很多官员胆寒。
  他从石阶上走下来,地上的雨水被他踩得噼啪作响。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杨婉面前,“受责是吧,受什么责?”
  说完没有任何犹豫,返过刀柄猛地劈向杨婉的膝弯。
  杨婉没有防备,立时被他的力道带到了雨地里。

  令她失声的疼痛从膝弯处传来,然而她也同时发觉,张洛应该没有用全力,不然就这么一下,她的骨头大概已经碎了。
  “杨婉!”
  张洛听到邓瑛的声音,头也不抬,提声对身旁的锦衣卫道:“把那个奴婢摁住。”
  继而转身对杨伦道:“这是她冒犯上差的教训。”
  说完命人牵马,翻身上马背,低头对邓瑛掷下一句:“你们两个,龌龊至极。”
  “张洛你给我站住!”
  杨伦见他打马,立即要去追,杨婉忙唤道:“别去追”
  说完挣扎着试图站起来,却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邓瑛忙扶住她的手臂。
  杨伦在旁情急呵道:“谁准你碰她的!”
  邓瑛一怔,杨婉反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别傻乎乎地松手啊,你松我就摔了。”
  邓瑛忙道:“好,我不松,你站得稳吗?”
  杨婉试着站直腿,忍疼道,“还行,还能走,他没用力,我就是摔了一下。”
  杨伦见杨婉拽着邓瑛,也没好再对邓瑛说什么,转而抬声骂道:“这个北镇抚司都快没了王法了。”
  杨婉苦笑,“他不就是王法吗?替天子执法。”
  杨伦道:“是这个道理,可是走到极处就是个疯子,谁能限制得?”
  杨婉听完这句话,不由看身旁的向邓瑛。
  贞宁年和靖和年两代皇朝,一直是身为东厂厂督的邓瑛在和锦衣卫制衡。
  杨伦并不知道,他口中的这个“谁”此时就站在他面前。
  “总有人能制衡他的。对吧。”
  邓瑛发觉,这句话她是对着自己说的。
  他其实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却不想让她失望。
  “对。”
  他本能应了这么一个字。
  杨伦到没在意二人的对话,弯腰想要查看杨婉的伤势,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她露皮肉,只得轻轻捏了捏她的腿,“真的没事吗”
  杨婉咬牙摇了摇头,“没事,可能有点肿。”
  邓瑛对杨伦道:“对不起,杨大人,我任凭处置。”
  杨伦骂道:“你当我蠢吗?伤她的是张洛。”
  杨婉松开邓瑛,“好了,我真的没事。你快进去吧。别耽误时辰。”
  邓瑛站着没动。
  杨婉抿了抿唇,勉强对他露了个笑,“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邓瑛腾出一只手,撑起伞遮住她的身子,“我扶你进去坐着。”
  杨婉摇了摇头,“不了,我这个样子也跪不了灵,而且……我心不诚,恐会冒犯到里面亡故的人。”
  杨伦把杨婉拉到自己身边,抬头对邓瑛道:“行了你去吧,别辜负了她。我会照顾我自己的妹妹。”
  杨婉顺着杨伦的话冲邓瑛点点头。
  “去吧,等你一块回宫。”
  邓瑛听完,方退了一步,向杨伦深揖一礼,直身往灵堂而去。
  门前的人,各怀心思地散了。
  杨伦这问杨婉道:“能走吗。”
  “能,多谢杨大人。”
  不知道为什么,杨婉大多时候都用尊称来唤他,很少叫他哥哥。
  对此杨伦很懊丧,但伦理和纲常在他心里扎得太深,严肃的言辞根本不适合用来表达他身为长兄的失落。
  “对不起,我今日让你难堪了。”
  她说着搓了搓手。
  杨伦扶着她坐在山门旁,“你问心有愧吗?”
  “对你有一些,对其他人没有。”
  杨伦笑了笑,拿过家仆手上的伞,又让人把自己的斗篷也取了过来递给她。
  “披着吧。”
  说完替她撑稳伞,低头平声道:“这次就算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一面说一面。顺手替杨婉拢了拢身上的斗篷,
  “我真的很不想看他碰你。”
  “邓瑛吗?”
  “对。”
  杨婉没有回答。
  杨伦见她不出声,忍不住又问道:“他之前还冒犯过你吗?”
  杨婉望着雨水中被踩得破碎的人影。
  “你觉得他会吗?”
  “他不敢。”
  “是啊。”
  她抬头看向杨伦。“你们给他锁上手镣脚镣,还要在情感上套上枷锁,到现在为止他都接受了,没有反抗过你们,但我并不觉得,这是他向你们认罪或者示弱,他只是不想放弃他自己,也不想放弃你们。就算你不想听他的,也不要和这些人一起逼他好吗?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被凌迟处死,你和我,都会后悔的。”
  杨伦愣了愣。
  “他跟你说了?”
  “是啊。我也被吓到了,他面对你们的时候,都不是真正的卑微,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是真的不敢。”
  她说着顿了顿,抿着低下头,“我不想看他这样。”
  杨伦听完这一番话,沉默良久。
  “你这是怪我?”
  “有一点吧。”
  杨伦点头。
  “行,我以后不对邓瑛说那些话,你也不要一直对我丧着脸。”
  “谢谢你。”
  她说完,面上的笑容一晃而过。
  杨伦叹笑、转话道:“对了,件事我想问问你。”
  “嗯。”
  “郑月嘉的事,听说陛下差点杖杀他,但最后又赦免了他,你在宫里,知道是为什么吗?”
  杨婉想起了宁妃,免不得避重就轻。
  “那是养心殿的事,传不出具体的风声。”
  杨伦捏着下颚,"这件事有一点奇怪。”
  “哪里奇怪。”
  杨伦道:“照理说,陛下已经下旨杖杀,没有道理突然再追回。”
  杨婉反问道:“你觉得,这件事很重要吗?”
  杨伦摇头,“我现在有些看不准,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坏事。”
  她说得很干脆,“内阁任由六科和督察院逼谏,陛下动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他的杀念只动在了郑月嘉身上,并没有提司礼监和何怡贤。这个态度,表明科这些人已经输了,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这一回你们内阁是避在后面的,可是,其他人怎么办。
  杨伦道:“不至于。”
  杨婉接道,“是,朝廷不至于降罪整个六科。但会不会在其他地方敲打呢。”
  杨伦听她这样说,忽然想起了张洛没有说完的那半句话。
  忙转身道:“你撑好伞,我去见老师 。”
  杨婉望着杨轮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任由它堵在喉咙里,半天不肯呼出来。
  有的时候,她会有一种恐怖的错觉。
  好像历史是由一群人的生死组成的。
  贞宁十二年年初,邓颐斩首。
  贞宁十二年夏,张展春亡故。
  贞宁十二年秋,桐嘉书院八十余人死于诏狱。
  ……
  这些人,有些在史料里面目清晰,有些却连名字都没有。
  但是他们组成了贞宁年的悲欢离合,也为邓瑛,杨伦,张洛这些活着的人,铺开了道路。
  如果杨婉可以再冷酷一点。这无疑是一场盛情款待她的血宴。
  但她能不能独自尽兴呢。
  杨婉望着沉默的山门晃了晃脑袋。
  此时她只能尽量让自己不去多想,安静地等邓瑛回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她等的人终于独自走了出来,面上有悲容,却很隐忍。
  杨婉有些踉跄地走上前去,邓瑛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搀她,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一块翡翠芙蓉玉佩。
  杨婉低头托起他的手,“诶,这是什么…”
  “没什么。”
  他将玉佩放入怀中,动作着实有些慌乱。
  杨婉看着他无措的样子,试探着问道:
  “谁给你的呀。“
  “老师留给我的。”
  杨婉点头没有多问,“那你收好它。”
  说完轻轻晃了晃伞,“我们回去吧。”
  “好。”
  她听他答应,却没有立即动身,“我想扯着你的衣袖走。“
  “我可以扶着你走。“
  杨婉摇了摇头,伸手捏住邓瑛的袖子。
  “等你哪一天,真正愿意扶着我的时候再说。对了,想回去以后,去你那里上一回药,再换身衣服。我不想娘娘和姜尚仪知道今天的事。“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不重不轻地拽着邓瑛的袖子,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疼,身子也有些发抖。
  邓瑛侧头看向她。
  “你害怕张洛吗?”
  “怕。”
  杨婉点了点头,“他是我最怕的一个人。不光我怕他,杨大人他们也怕他。”
  邓瑛听完这句话,一时沉默。
  杨婉晃了晃他的袖子。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说的话。”
  杨婉站住脚步,“你不要想那么多。”
  邓瑛笑了笑,没应她的话。
  ——
  款待杨婉的那场血宴,终于在这一年的六月拉开了帷幕。
  持续整整一个月的文喧,牵扯进近四百余京中官员,皇帝怒极,命锦衣卫庭杖了包括黄刘两个御史在内的数十个官员。并命所有官员聚集午门观刑。
  然而这样的刑罚却并没有震慑到这些年轻的官员。
  反而成为了东林党新的奏折素材。写红了眼儿文人不以庭杖为忌,甚至反以此为荣,言辞越发没有顾忌,牵扯的事情也越来越多。
  白焕仍然不露任何声色,张琮几次出面弹压,却根本弹压不住。
  这一日,张洛刚走出北镇抚司,便看见一软轿停在一旁。
  “何人?”
  “是老奴。”
  何怡贤应声下轿,向张洛行礼。
  张洛道:“何掌印不伺候陛下,到我这里所为何事。”
  何怡贤抬起头,“老奴是陛下的奴婢,自然是为了陛下的事来的。”
 
 
第33章 晴翠琉璃(五) 金阳在望。
  张洛低头看着何怡贤。
  此人七岁时入宫为阉童,如今“儿孙满堂”,整个内廷的宫人都唤他老祖宗,就连尚仪女官也称他“干爹”。他掌管司礼监十二年,虽然饱受文臣谩骂诟病,但皇帝却亲自对张洛说过:“没有这个奴婢,朕要赏家里人一样东西,是不是要到内阁的值房去求啊?”
  这话没有机锋,张洛当时听得很明白。
  他不屑与这些阉人无伍,奈何他们是打不得的狗。
  他转身朝东门内走,肃然道,“既然是为了陛下的事,就进司里说。”
  何怡贤跟着张洛走进正堂。
  张洛解下佩刀放在台案上,随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抬头道:“说吧。”
  何怡贤半弯着腰站在张洛面前,“张大人对黄刘二人留了情啊。“
  张洛道:“是陛下留的情。”
  “是啊。”
  何怡贤笑叹一声,“陛下对这些人仁至义尽,可是这些人却根本不识天恩。”
  话音刚落,后衙诏狱中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张洛回过头,“谁在后面。”
  百户回道:“是秦千户,桐嘉书院的那些囚犯,今日在牢中喧哗,妄议陛下,秦千户正在处置周从山。”
  张洛道:“没见此处在谈事吗,让他堵口!”
  “是。”
  百户忙奔向后衙。
  何怡贤直起身,朝后衙看去。
  “这个周从山是桐嘉书院的那位教书先生?”
  惨烈的痛呼变成了凄厉的呜咽声。
  张洛皱眉,直道:“何掌印有话直说。”
  “是。”
  何怡贤转过身,“邓颐的案子已经过去半年了,这些人借着为邓瑛鸣不平,写了一堆大逆不道的文章,实则还是东林党人的做派,辱骂君父,狂妄无极,早该论罪处死了。今日又妄议陛下,实在是该千刀万剐,陛下怜惜六科和都察院的年轻官员,不肯动严刑,但诏狱里这些重罪之人,张大人没有必要再姑息下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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