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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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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婉没听他的话,反而道:“不要和我争,我是尚仪局调教出来的,别的我都不如你,干这种事儿我比你在行。”
  她说完,迅速分类散乱的书。
  “你这儿怎么多了这么多书啊。”
  邓瑛蹲在一旁帮她道:“你是觉得我没有必要收着它们,是不是。”
  “不是。”
  杨婉一面分捡,一面道:“你以前的居室里,应该也有很多书。”
  她说完,抱起规整好的一摞走到书架边,仔细地列上去。
  “你十四岁进士及第,多了不起啊,你小的时候读书,一定把自己逼得很厉害吧。”
  “嗯。”
  邓瑛仍然蹲在地上,抬头望着杨婉的背影,“小的时候时觉得读了书就可以经国治世。”
  杨婉仰头确认自己罗好的书脊,随口道:“不论什么时候,这句话都对。”
  她说完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打开放在桌上的药包,“我去帮你把下月的药取回来了,彭御医说,他添了一味白芷,要多熬半个时辰。
  邓瑛站起身,走到桌旁,“好。只是你不用这样,我身上的伤已经好多了,自己也能去取。”
  杨婉笑了笑,“我今日是顺便帮你取的,我过来找你,是要做别的事。”
  “什么?”
  杨婉退了一步在桌边坐下,一面环顾四周,一面挽起袖子,“李鱼说你一个人在收拾屋子,让我过来帮你。”
  邓瑛一愣,“不要听他说。”
  杨婉仰头笑道:“他回来你可别问他,他现在怕你。”
  她说着掩唇笑了一声,邓瑛却有些无措。
  “那……你呢。”
  杨婉摇了摇头,“我说笑的,你这样生活着,不就是不想我们怕你。”
  邓瑛沉默了一会儿,撩袍坐到杨婉身旁欲言又止。
  杨婉轻声问道:“你说嘛,你不说我又猜不到。”
  邓瑛抬起头,“我在受伤的时候,纵容自己冒犯过你,所以……无论我以后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杨婉心头一软,“我知道,你坐这个位置,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们,但是你也得让自己日子过得好些呀。你现在是司礼监秉笔,也是厂臣,我们尚仪局的大人见了你,也是要行礼的,就别说我了。你如今对我说这些话,就不怕折我的寿呀。”
  邓瑛摇了摇头,“我对杨大人发过的那个誓,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有的时候,我也害怕我真的会应誓。所以杨婉,在你面前,我赎一些是一些。我说过,我别的都承受不起,只能要你的怜悯。”
  杨婉沉默了一阵,看着他平放在桌上的手臂道,唤了一声他的名字,“邓瑛。”
  “嗯。”
  “你把自己当成一个有罪的人来活,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一些。”
  她切中了要害,又不敢过深地延申,再往下说,她怕自己会刺伤邓瑛。
  邓瑛错愕过后,却慢慢地点了点头,垂下眼道:“对你是。”
  他说完避开了杨婉的目光,“如果不这样,我不敢见你,也不能面对杨大人。”
  “好。”
  杨婉含笑望着他“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好不好。”
 
 
第43章 澜里浮萍(五) 昔日匣中玉。
  邓瑛抬头看向杨婉。
  张展春死后,再也不会有人对他说,“听话。”
  若为臣,他还可以倚身在他所敬重的人身边。
  可现在,他无论倚靠任何一处,都会变成一个奴颜婢膝的人,邓瑛不想辜负张展春对他的希冀,所以才情愿无处容身,也不肯退到荫蔽之下。
  但是杨婉不一样,她不属于这个王朝的任何一片荫蔽。
  邓瑛觉得,把自己交给她的时候,他不是奴婢,是一个虽然身犯“死罪”,却依旧不知悔改的“罪人”。
  诚然她也是一道“枷锁”,但他却并不害怕。
  “好,我会听你的话……”
  杨婉笑着点了点头,刚要再说什么,忽听门外合玉道:“没在五所寻见您,便贸然过来了。”
  杨婉站起身,“怎么了,娘娘有事吗?”
  “不是。”
  合玉面上有喜色,说完又向邓瑛行了个礼,方继续道:“今日娘娘和您母家的兄弟进宫了,娘娘让奴婢请您回去呢。”
  “是……杨大人吗?”
  合玉道:“不止杨大人,杨府的小公子也来了。”
  “杨……菁?”
  “是。”
  杨婉对这个名字虽然不陌生,但对人却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杨家虽然是世家,但后代子孙有建树的不多,除了杨伦以外,大多数的子嗣都在杭州经营棉布产业,只有杨菁一人尚在学里读书。杨菁时年十六岁,是妾室所生,并不是杨婉与杨伦的同胞,所以人比较沉默,每日在外读书,回来什么也不过问。
  杨婉也不知道,他们“姐弟”之间从前是怎么相处的。
  “为何突然带他进宫来。”
  合玉道:“奴婢也不知道,但这回是杨大人在东华门递了名帖的,是陛下开的恩,连宴也是陛下赏赐的。”
  邓瑛在旁道:“他是陛下为殿下拟定的文华殿伴读。今日在文华殿对殿下和张次辅行拜礼。”
  “伴读?”
  杨婉看向邓瑛,“什么时候的事?”
  “上月底。”
  “哦……”
  杨婉低下头,一时沉默。
  邓瑛问道:“怎么了。”
  杨婉摇头道:“没事,我在想为什么忽然挑了杨家的孩子。”
  邓瑛道:“是翰林院谏的。原本内阁的意思是,推举杨伦为文华殿讲学,但是张次辅没有首肯。”
  邓瑛这么一说,杨婉便明白了。
  杨伦虽然是易琅的老师,但那是在张琮倒台之后。
  此时让杨箐入文华殿伴读,应该是白焕和杨伦退而求其次的一步伏棋。
  “合玉,你先回去回娘娘,我这一身实在失礼,得回五所换一身衣裳。”
  “是。”
  合玉应声退了出去。
  杨婉拢发站起身,有些歉疚地道:“原说过来帮你收拾屋子的,结果就在你这儿坐了一会儿。”
  邓瑛摇头,温声应他:“我送你回去。”
  “你伤还没好呢。”
  邓瑛也站起身,“我没事了,让我跟着你走一会儿吧。”
  杨婉听完,弯腰握住邓瑛的手腕,“行,那我抓着你,免得你在路上摔了。”
  ——
  两人没有走宫道,一直沿着护城河往北面的五所走。
  邓瑛想走在杨婉后面,杨婉却不肯,邓瑛步子一旦慢下来,她就停下来等。
  “你走那么后面,我怎么跟你说话。”
  “我听得见。”
  “可我问得费神。”
  她这么一说,邓瑛就没了办法,只好仍由杨婉把他牵到了身旁。
  走了半道,他的手早就被风吹冷了,杨婉的手掌却仍然是温热的。她的步幅不大,腰上的芙蓉玉坠子轻轻敲着邓瑛的手背,他忍不住低头看去,赫然看见了他自己雕的那颗芙蓉花珠子,不禁握住了手。
  “邓瑛。”
  “啊?”
  杨婉见他有些恍惚,便又将步子放慢了些。
  “你以后就不再管皇城营建的事了吗?”
  “是……”
  他咳了一声,收回自己的神思,认真应道:“后续的工程工部派给了徐齐。”
  “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沉默须臾,方道:“皇城营建四十年不止,就连老师也不能从头至尾地参与。如今……我虽不再修建它,但也身在其中。”
  这句话……真有一丝“建牢自囚”的意思。
  杨婉一时不忍,重新换了一个话题道:“那东缉事厂的事呢,你应手吗?”
  邓瑛望向青灰色的河面,“还在改制。”
  “阻力大吗?”
  邓瑛回头冲她笑笑,“阻力不在司礼监,而在北镇抚司。”
  杨婉站住脚步,“你如今是怎么做的。”
  邓瑛道:“以北镇抚司的锦衣卫直接充作东厂厂卫,在东厂原来掌理两个千户的基础上,再设贴刑官,这是一定要走的一步。”
  杨婉抿了抿唇,“张洛肯吗?把自己的人给到你们东厂?”
  邓瑛摇了摇头,“自然不肯,但不算难,因为这也是陛下所希望的。”
  “嗯……”
  杨婉抬起头,“这样陛下就能通过东厂,来衡量北镇抚司所有的刑狱。”
  “嗯。”
  邓瑛点头,“你一直很聪敏。”
  杨婉想说,这不过是后世的视角优势,实际上就是马后炮。

  “聪明也没有任何的用,什么都做不了。”
  邓瑛稍稍弯腰,与杨婉平视,“那是该我做的。”
  说完他顿了顿,“其实,我这样的身份,能做的事情不多,但是……只要内阁肯信我一分,我就不会让桐嘉书院的事情再发生。”
  “若他们不信你呢。”
  邓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历史上有人信邓瑛吗?
  也许只有杨伦信过他。
  那么在邓瑛活着的那几年之中,又还发生过类似桐嘉惨案的事吗?
  没有了。
  即使内阁没有信他,他最后,还是做到了他今日在杨婉面前说出的这句话。
  他一个人做了文臣与司礼监,北镇抚司这些帝权机构之间的那道墙。可是书写历史的人,最后还是把他埋进了粪土里。
  靖和年间,政治环境尚算清明,易琅与杨伦为首的内阁一道,推行新政,天下民生富足,边疆稳定,是明朝历史上,难得的太平之年。杨伦因此名垂千古,靖和帝也被后世评为贤君。
  只有邓瑛,昔日匣中玉……
  下一句,暗含了他的名字,一语成谶,杨婉不忍在此时把它想起来。
  于是,她没有再说话,牵着邓瑛的手慢慢地朝前走。
  走过奉先殿之后,二人转入了内六宫的宫道,杨婉刚刚松开邓瑛的手,便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姨母。”
  杨婉忙转过身,见易琅已经向她跑了过来,身后跟着杨伦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殿下……”
  还没等杨婉反应过来,易琅便扑到她的怀中。
  久不见杨婉,他比往日还要亲昵些,杨婉怕他摔倒,只得弯腰搂住他。
  邓瑛退了两步,在易琅面前跪下行礼。
  杨伦和那个少年此时也跟了上来,杨伦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邓瑛,没说什么,抬头对杨婉道:“你怎么没有在承乾宫伺候娘娘。”
  杨婉搂着易琅的腰,应道:“哦,司籍那边召我去做了些事,合玉来寻我,我才知道你们今日得了恩典进宫,赶紧就过来了。”
  她说完,见邓瑛仍然伏身跪在地上,便扶直易琅的身子,自己也退了一步,屈膝跪下向易琅行礼,“殿下恕罪,奴婢忘了礼数。”
  易琅见杨婉如此,方看见了邓瑛,他回头看了看杨伦,杨伦绷着下巴并没有出声。
  易琅回过头,嘴向下一垮,正声道:“都起来吧。”
  “是。”
  杨婉站起身,邓瑛这才跟着一道站起来。
  易琅伸手拉住杨婉,把她拉到身后,自己则朝邓瑛走了几步。
  “你是新任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邓瑛?”
  “是,殿下。”
  易琅抬头看着他,忽然提了声,“你为什么和我姨母走在一处。”
  杨婉一怔,杨伦在旁也有些错愕。
  “我不准你和姨母走在一处!”
  “殿下,是我……”
  杨婉刚开口,就被杨伦一把给拉了回来,她本想挣脱,却见邓瑛也在对她摇头。
  他没有说别的,撩袍重新跪下,平声请罪:“奴婢知错。”
  易琅低头看着他:“你是罪臣之后,刑余之人,蒙我父皇天恩,才至今日,你不思报答,却三番在内廷,伤我姨母体面,实在是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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