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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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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杨氏这一族向来出美人,不论男女,大多相貌出众,杨伦杨箐如此,杨家的两个女儿,杨姁和杨婉更是京城世家争相求娶的对象。杨姁四年前入宫,生下皇子后封了宁妃。杨婉则许配给了北镇抚使张洛。原本是要在去年年底完婚,但年底出了邓颐的大案,北镇抚司的诏狱中塞满了人,张洛混在血腥堆里半刻都抽不出身,邓案了结后,他又领钦命去了南方,婚事只能暂时搁置。
  此时令人唏嘘的是,自从杨婉在灵谷寺失踪以后,张家先是着急,托人四处去找。
  找了几天没找到,却像没定这门亲事一样,对杨婉闭口不提了。
  半个月过去,连杨家人都有些泄气,只有杨伦不肯放弃。
  平时要处理部里的公务,又要在灵谷寺周围四处搜寻,半月折腾下来,人比之前瘦了好大一圈。
  “杨大人还是保重身子啊。”
  杨伦没回应李善的话,直道:“我今日只为找我小妹。昨日听一个海户说,半个月前,好像有几个人坠南坡,所以我过来看看。等太阳落山就要出去,李掌印忙自己的事去吧。”
  李善忙道:“我这儿就是专门来回大人这件事的。”
  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块芙蓉玉坠:“今儿底下人在仓房外头捡的,大人看看,是您家的物件不是。”
  杨伦一眼认出了那块玉坠,正是去年他去洛阳带回来的玉料所造。
  忙接过往掌中一握,“我妹妹人在哪里?”
  “杨大人稍安勿躁,海子里已经在找了,但暂时还没有找到。我……”
  李善心下犹豫,拿捏了一阵言辞,又顶起心气儿才敢问道:“冒昧问大人一句,大人与邓瑛是故交,那大人的妹妹认识……”
  “吾妹自幼养在吾母身边,怎么可能认识邓瑛!”
  杨伦不知道为什么李善突然要让杨婉牵扯邓瑛,想起北镇抚司才封了那个为邓瑛鸣不平的京内书院,人就敏感起来,径直拿话压李善,“我自己也就罢了,我妹妹是女子,怎能被攀扯,李公公不可信口雌黄,你们海子里年初事多,已然很不太平,你此时若要再……。”
  “是,知道。”
  李善躬身打断他,也不敢再提他在仓房里查问到,杨婉几次三番去看邓瑛的事。
  “大人,我们做奴婢的,看到这玉坠子也急啊,怕张洛大人回京,知道是我们瞎了眼没认出杨姑娘,让她在我们这儿遭了这些天罪,要带着锦衣卫的那些爷爷,来剥我们身上的皮。这会儿,下面人已经翻腾起来了,杨大人不妨再等迟些,不定今晚就寻到了。”
  杨伦听完这一句话,这才看明白他的本意。
  但李善将才那话,再想起来又细思极恐。
  “你……刚才为什么问到邓瑛。”
  李善不敢看杨伦。
  杨伦放平语调道:“我刚才说话过急,李公公不要介意。”
  李善叹了口气,仍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哎,也不知道是不是海子的这些弱鬼胡说的,说这十几日,一直有个姑娘偷偷在照顾邓瑛,我场院里晒的药近来也被人搬挪了好些去关押邓瑛的地方,点看了之后发现,都是些治皮外伤的药。杨大人,我知道,大人的妹妹是许了张家的,这些事关乎名声,说出去对姑娘不好,所以已经把该打的人打了。”
  李善说完,面前人却半天没有回应,他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却见杨伦绷着脸,指关节捏得发白。

  “大人……”
  “我知道了,有劳李公公。”
  那话声分明切齿,李善听着背脊冷,忙连连道“不敢。”,
  “大人,我们本有罪。之前司礼监的郑公公来了,也过问起这件事,我们才晓得捅了篓子,不敢不担着,大人有任何需要,只管跟我说就是。”
  杨伦勉强压下心里的羞怒,朝李善背后看了一眼。
  初雪后盖,白茫茫一大片,什么也看不清。
  “邓瑛还在海子里吗?”
  “还在。”
  “什么时候用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握住了悬玉的璎珞。
  李善也朝身后看了一眼,“张胡子已经去了,看时辰……应该就是这会儿。”
  “嗯。”
  他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怎么往下问,听起来才不至于牵扯过多。
  “之后呢?”
  “之后会在我们这儿养几日,然后经礼部引去司礼监。”
  “行。”
  他打住了眼下这个话题,翻身上马,“我现在跟你们一道进海子里去搜。”
  ——
  此时刑房里是死一般的沉寂。
  难以忍受的剧痛已经开始平息,邓瑛仰面躺在榻上,张胡子站在他脚边,正在解捆缚着他的绳子,一边扯一边说,“老子干了这么多年刀匠,你是最晦气的一个。说好听就是朝廷的活,说难听就是一丁点钱也没有。这也算了,平日里我给那些人下宝贝,他们都得给我压一张‘生死不怪’的字据,可你不用写。所以这里我得说一句,三日之后,要你那下面不好,被黑白无常带去了地底下,可不能在阎王爷那儿拉扯我。”
  邓瑛想张口,却咳了一声。
  张胡子抽掉他脚腕上的绑绳,“别咳,忍着,越咳越疼。”
  邓瑛像是听进了他的话,硬是把咳嗽忍下了。
  张胡子抹了把额头的汗,粗笑了几声,“不过你这个年轻人,是真挺能忍的,以前那些人,比你高壮的不少,没哪个不呲牙喊叫的,你当时不出声,骇得我以为你死我这儿了。”
  他说完又伸手把他手腕上的绑绳也抽了,挎在肩上低头对他说,“行了,接着忍吧,这三天生死一线间,熬过去就是跨了鬼门关,能另外做一个人。”
  过了三天,就能另外做一个人。
  但这三天着实太难熬。邓瑛只能忍着痛浑噩地睡。
  睡醒来以为过去了好久,可正睁眼看时,外面的天却亮着。
  仍是同一日,只是逼近黄昏,万籁无声。
  窗外面雪倒是差不多都停了,放晴了的西边天上,竟然影影绰绰地透出夕阳的轮廓。
  邓瑛觉得自己身上除了伤口那一处如同火烧般灼烫,其余地方,都僵冷得像冰块。
  房里很闷,鼻腔里全是血腥味。
  他想把窗户推开,但手臂没有力气,只能攀着窗沿,试图抵开窗销。
  “这会儿还吹不得风。”
  声音是从床头传来的,伴着稀里哗啦的撩水声,接着又是走动时,衣料摩挲的声音。
  邓瑛勉强仰起脖子看向床头。
  床头的木机上点着一盏灯,有人正在弯着腰在水盆里淘帕子。
  “杨……婉?”
  灯下的人一怔,忙抬起头。
  邓瑛开口对她说话,这还是头一次。
  “嗯,又是我。”
  她撩开额前的乱发,自嘲地一笑。
  “你是不是看见我就不自在。”
  说着抹了一把脸上溅到的水,叠好拧干的帕子朝邓瑛走去。
  “别过来。”
  说话的时候,他身子突然绷得很紧,脖颈上青经突起,不知道是痛的还是热的,汗渗得满身都是。
  如果说之前在仓房里他还能冷静地回避杨婉,那么现在他连回避的资格都没有。
  “没那个意思。”她一边说,一边将帕子盖在他的额头上。
  之后就猫下身背对着邓瑛坐下,拿铁锹子翻挑炭火炉子,“无意冒犯你。我这么坐着,没事不会转过来。”
  邓瑛撑起身子朝自己的下身看了一眼。他的伤处横盖一块白棉布,除此之外,周身再也没有任何遮蔽,身体的残破和裸露带来的绝望,令他柔韧的精神壁垒破开了一个洞,大有倾覆的势头。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居然闪过了“死”这个字。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杨婉忽然又开了口。
  “还冷不冷啊,外面堆了好多炭,要不我再去抱点进来。”
  她的手伸在火堆前面,纤细好看。
  头发被火苗儿烘得又蓬又乱,松垮垮地堆在肩膀上,肩背裸露的皮肤白净无暇。在此时看到女人的皮肤,邓瑛忽然觉得,自己刑前想要的肢体接触,现下想来竟然是如此的卑劣不堪。
  “出去。”
  他只能说这两个字,但他有他坚持的修养,即便在羞恨相加的情境之下,声音也不冷酷,甚至不算疏离,只是想把眼前的这个女人和自己的狼狈剥离开而已。
  杨婉并不意外,她抬起一只手撑着下巴,看着地上的影子笑着说道:
  “别赶我走吧,我本来都决定了,不在这个时候来找你,但刚我没忍住过来看了一眼,你……”
  她想说邓瑛太惨了,但又觉得此时给他同情即是在侮辱他,便清嗓掩饰,“我自己太冷了,见你这里有炭炉子,就进来烤烤。”
  “……”
  床板响了一声,邓瑛的手掌一下子没撑住搭到了地上,碰到了杨婉的背。
  杨婉只是往边上看了一眼,并没有回头,反手握着他的手腕,将背后的手臂捞了上去,“别一下一下地撑起来看,你现在不是刑部的囚犯,门没锁,他们只是不敢进来管你。”
  邓瑛按住被他捏过的手腕,侧脸看着杨婉的背影。
  “你怎么知道。”
  杨婉笑笑,“哎,贞宁十二年嘛,姓邓就是罪,沾了你就得见锦衣卫,连杨伦都知道避,谁还不知道躲。”
  这就说得比很多人都要透了。
  “那你不怕吗?”
  “我?”
  她说着笑笑,伸手去揉了揉肩膀,过后继续翻脚边的炭火,偶尔吸吸鼻子,肩背也跟着一耸一耸。仪态绝对算不上优雅,不过很自然,自然到让人几乎忘了她坐在一个宦官的刑房里。
  “别想太多。”
  她如是说,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刻意的情绪,但邓瑛居然想再听一遍。
  “你说什么。”
  他刻意地问。
  “我说,别想太多,虽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但也不是人人都想趁着你不好的时候踩上一脚。你人太温和了,我下不了手。”
  作者有话要说:
  (1)守法循理的官吏,没什么建树。
 
 
第6章 伤鹤芙蓉(五)
  她知道邓瑛无法完全听明白的,说完低头独自笑笑,虽然照顾背后人的情绪,忍着没笑出声,但整个人倒是因此松弛了下来。丢掉铁锹,轻轻晃动着一双腿伸手继续烤火的,随口问邓瑛“帕子还凉吗?”
  身后人又不出声了。
  杨婉很无奈,刚要站起来去换帕子,他忽然又开口了。
  “还凉。”
  “行。”
  邓瑛开口,她也就没坚持,抱着腿重新缩回去坐着,“那你睡一会儿,我再烤会儿火就出去了。”
  房间不大,木炭的火焰把墙壁照得暖黄暖黄的,两个人挨着一起坐着不说话,一个在刻意保持身体上的距离,一个在努力保持心理上距离。但彼此都没有什么恶意,所以气氛并不尴尬,杨婉甚至起兴哼了一段周杰伦的《珊瑚海》。
  邓瑛想试着挪动腿,钻心的疼痛却令他瞬间脱力,他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
  “没有,姑娘不要回头。”
  杨婉“哦”了一声,伸手又把铁锹捡了起来,随意地去翻炭火,顺着他的意思一道帮他掩饰,他突如其来的狼狈。
  “杨姑娘。”
  “你说”
  “出去了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
  杨婉听完这句话,心里不大痛快。“你这样想我的?”
  “不是。”
  “那是什么。”
  邓瑛解释不了这么直接的问题。
  他自己已然这样了,再也没有什么名誉要顾,但眼前的人是杨伦的妹妹,不论她出于什么原因来关照他,他都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蒙受伤害。
  但他不敢直说,所以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杨婉把腿挪向一边,稍稍侧向邓瑛,眼睛却还是望着炭火炉子里不断明灭的火星子,“你总是不说实话,我也不好受。”
  说完不再吭声,也不像刚才那样哼歌。
  邓瑛很久很久都听不到她的声音,不禁侧头去看她。
  杨婉坐在那儿捧着脸一动不动,脸颊被火烤得通红。
  邓瑛以为她生气了,一时有些后悔。
  “邓瑛……无意对姑娘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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