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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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婉挽了挽耳发,“你这么说,是你也被何怡贤他们罚过吗?”
邓瑛慢慢方下杨婉的裤腿,直身道:“还没有,不过去年刑过堂的时候,跪一两个时辰是有的。”
他说完,将腿从盆里挪出来,重新穿上鞋袜。
杨婉看着他弯着的背脊,轻声道:“我是今日才知道,什么是责罚。”
邓瑛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杨婉之前给他的伤药,转身对她道:“你坐到我床上去吧,药好上一些。”
杨婉“嗯”了一声,坐到了邓瑛的床上,继续说道:“我这次是让姜尚仪生气了,以前她偶尔也罚我,但都是做活,从不伤我尊严,这一回,让我在尚仪局外面跪着思过……”
她说着,声音竟有些发哽。
邓瑛想起,之前郑月嘉向她叩拜行礼的那一次,她扒拉着自己的衣袖拼命地往自己身后躲的场景,不禁问道:“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杨婉没有回答。
最初被杨伦领回家以后,她也被逼着在祠堂跪了几日,但她的那股反叛精神,让她并没有把那当成是惩罚,她东倒西歪地应付着看管她的女婢,演戏似的对着一堆她根本不认识的“祖先”忏悔。那个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屈辱和难过,因为她尚可以“高高在上”地蔑视她眼前的那些封建糟粕,觉得他们愚昧,甚至有些好笑。
可是,当她目睹了邓瑛的隐忍,以及他在生活起居上对自己的苛责,她才慢慢理解,他谦卑得接受这些强加在他身上的规训,他不介意被杨伦,白焕,易琅这些人束缚,是因为他誓要守住的那颗“文心”本来也是那些规训的一部分。
因此这些后人不屑的封建礼教,这些违背个人自由,约束七情六欲,区分三六九等的纲常伦理,也是邓瑛修炼的根本。
杨婉并不喜欢这些压抑人性的落后文明,但是,她逐渐明白过来,在邓瑛身边,她不能够高高在上地“蔑视”这些规则,否则,也是“不敬”邓瑛。
这一回,曾经降在邓瑛身上的责罚也降在了她的身上。
与杨伦在祠堂对她的“惩罚”不同,杨婉体会到了邓瑛的心境。
那一刻,她的想法荒唐得她自己都觉得无语,她很想去抱一抱邓瑛,或者让邓瑛抱一抱自己。
但这种乱七八糟没有逻辑的想法,她是不敢跟邓瑛瞎说的。
“没有,我不在意,我就是……嘶……”
邓瑛听着她的痛声,忙抬起手,“我手太重了吗?”
杨婉笑笑,“你不如说我太娇气了。”
她说完看着蹲在她面前的邓瑛,“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真好。”
邓瑛换了一只手摁住她的裤腿,“你以后,还会有更好的日子。”
杨婉摇了摇头,“不会,现在就是最好的。”
邓瑛轻轻地揉着杨婉的伤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会妄想更多。”
杨婉低头道:“我妄想这种日子,妄想了十年你信不信。”
邓瑛没有应声。
十年对杨婉来说,好像是一个很重要的时间段,但不知为何,杨婉每次提起这个年数,邓瑛便有一种“虚妄”的感觉,如临一口无底深潭,要送一个人沉没下去,或者说送一个回去。他会莫名地觉得不舍。
于是他没有回应杨婉这句话,转而问道:“对了,还没有问你,你今日在陛下面前说的什么?”
杨婉听了这话,终于笑了。
“我其实没有在陛下和皇后娘娘面前提说蒋婕妤任何一句不好。”
邓瑛抬起头,“那你说了什么?”
杨婉道:“我就说,姐姐听了这些奴婢的话,回去躲着我们哭了。”
邓瑛怔了怔。
他惊异于她对人心的把握,以及对行事分寸的控制,这种局外人的冷静和果断,是他和郑月嘉都比不上的。
“你是怎么想到的。”
杨婉平声道:“陛下这个人对待后宫,其实没有什么情,不要看蒋婕妤得宠,不过是因为她长得好看,在陛下面前性格好,就算她生下皇子,陛下也未必会立为太子。他抬举婕妤的母家,应该是为了让我哥哥有个惧怕。我姐姐长得比婕妤好看,陛下喜欢她的……”
后面这半句话,杨婉没说出口。
在现代社会被口诛笔伐的“男性凝视”,在大明朝不过是个事实而已。
杨婉咳了一声,尽量放平声音,转话道:“陛下也喜欢她,只是她太温柔,也太沉默了……受了委屈不会在陛下面前述说,自己一个人就吞了,所以,我才故意在陛下面前说那样的话,这话说了,他们也不能责怪我挑拨,皇后坐在边上,倒是必须表达她对后宫嫔妃的关怀,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只不过,姜尚仪觉得我们尚仪局,是统理宫中大礼的,不因该参与到这些是非当中,所以……”
她说着晃了晃自己的膝盖,“就这样了。”
邓瑛轻轻扶住她的腿。
“你别乱动,还没有擦好。”
他说完,索性脱掉了自己批在身上有些碍事的袍子,起身叠放在杨婉身边,换了一只腿,重新蹲下,“你给我的这个药,将好是治瘀伤的,上回还好没用完,嗯……你如果不嫌麻烦,最好还是去御药房拿些别的药。”
杨婉摇头道:“哪那么麻烦,我原本想说趁着你出去,我就进来偷呢,偷回去自己抹抹算了,结果被你抓个正着,太尴尬了。”
邓瑛侧身把炭火盆子挪到杨婉腿边,炭火烘出细绒绒的暖风,吹动邓瑛燕居所着的衫子。他借着烛火的光,小心地避开浸血的肿处,手指打圈,轻轻地替杨婉涂揉。
杨婉看着他的手,忽然唤了他一声。
“邓瑛。”
“嗯。”
他鼻中轻硬了一声,仍然很专注。
“你现在……这样对我,会不会想到你对我哥说过的……”
“会。”
他答应了一声,“所以你当我在服侍你吧。”
“那我要走了。”
“别走。”
他忽然脱口而出。
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住了,抬头竟见她将双手撑着腿上,托着下巴凑在他面前。
“邓瑛你知道吗?你完全不会说假话。”
邓瑛低头自顾自地笑了,“你明日还过来吗?”
“过来。”
杨婉点头,“反正我不敢在承乾宫和五所里涂,姐姐看见要难过死,姜尚仪和宋云轻要把我骂死。就你和李鱼好点,啥也不说我。”
她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被炭火熏红的脸,“哎……不过我在想,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年末朝廷和陛下过不去,陛下就总和后宫过不去,甚至还会和自己的儿子过不去。”
邓瑛抬头道:“放心,明年开春会后会好些。”
“因为内阁要在南方推行新政吗?”
“嗯。新政前,江南一带要先清田,这件事牵动甚大,户部和南方的宗亲权贵,会有一番拉扯,所以,开春前,内阁一定会把议定太子的事情先压下来的。你和娘娘,还有小殿下,也会过得好一些。”
“你们呢。”
杨婉接道:“江南清田,阻力会很大,遣去的钦差恐怕比巡盐巡矿的还惨,吊死在船上都是轻的。”
邓瑛放下药瓶,“放心,你想要维护的人,也是我想维护的人。”
第48章 冬聆桑声(一) 你对婉儿怎么了!……
临近正月,尚仪局司赞女官之一的陈秋芝忽然病故了,她下面的两位典赞女官又都是去年才拔擢上来的新人,不堪大任,司赞这一司上,一时补不出人。
姜尚仪与尚宫局的两位尚宫商议之后,决定将典宾女官补一位到司赞的位置上去,以便应付年内大宴上,各内外命妇的入宫领宴时的导引赞相事务。
典宾的空缺,补上了从前一位资历较老的掌宾女官,至于掌宾的空缺,便补了宋云轻。
宋云轻今年才十九岁,也算同一批女使当中第一个在尚仪局出头的年轻女官,杨婉等人都替她高兴,闹着年后要凑份子庆祝。
宋云轻却有些措手不及。
两个人夜里躺在各自的榻上,她总是睡不踏实。
杨婉听到她又是翻身又是咳的,便披衣起来点了灯,问道:“要不要我服侍你喝一口茶。”
宋云轻忙坐起来,“你可别劳动了,这几日雪重得很,好容易睡暖,起来遭了风,开春有你咳的。”
杨婉拢着被子缩回榻上,“你怎么了,连着好几夜了,都睡不踏实。”
宋云轻也把被子裹在了身上,两个人就这么隔着烛火聊天。
“我担心正月赐宴会出纰漏,你是知道的,你和我平时都只管局里文书上的往来,哪里做过掌宾的事,这陡然间让我上了台面,我打心里看不上自己。”
杨婉拖过枕头,枕在自己的下巴下面,安慰她道:“咱们只伺候后妃和内外命妇们,能有多大纰漏,娘娘们都是活菩萨,即便是错了,就饶恕不了了吗?”
宋云轻道:“我不是你,你学东西,记东西都是那般快,就跟有个钉子往你脑子里凿一样。”
杨婉听完不禁笑了,“你说的……这说得怪吓人的。”
“这就吓人了吗?”
宋云轻撩开床帐,夜里清醒过来,她也有了聊天的欲望,捧着下巴对杨婉道:“你听说过太祖爷用铁钉子杀大臣的事吗?”
杨婉一愣,立即来了残酷的科研兴趣。
这到是连野史里都不曾有的段子。
“为什么拿铁钉子杀啊。”
宋云轻道:“太祖爷那一朝有个大臣叫吴善,是山东一代的大名士,太祖爷请他出来做官,他一直都不肯,后来据说被锦衣卫砍了一只手指,他才被迫入京,结果,在面见皇帝的时候,不听司礼监太监的导引,错行了大礼。结果惹皇帝震怒,认为他是大不敬,命北镇抚司把他压入诏狱,用铁钉子把他手和膝盖定在地上。吴善撑了三日就死了。而那个负责导引的太监也被打死了。”
杨婉露在外面的手忽然一阵发冷,忙伸向炭火边烘着。
“这事儿很隐晦吗?”
宋云轻点了点头,“毕竟过于残忍了一些,女官们教训我们的时候,都只说后半截子,要我们引以为戒,不得视宫廷大礼为儿戏。我们也不敢置喙祖皇帝小心眼儿。欸,你可千万不能拿出去乱说啊。”
杨婉抿了抿唇,把烘暖的手缩回被中,披着被子起身,举灯走到书案前坐下,取出自己的笔记。
宋云轻道:“大半夜地你折腾什么呀。”
杨婉应道:“想起个事,得写下来,不然明儿就忘了。”
宋云轻听了到也没在意,悬起床帐子,摁着太阳穴道:“我觉得,我也该跟你一样,起来好好默一默典仪流程。”
杨婉握着笔回头道:“你别光说,起来呀。”
宋云轻捏着被子自己和自己僵持了一会儿,终于狠了个心,“行,我也起来。”
她说着,穿了衣服下榻,也走到了书案边。
两个人各挑一灯,不知不觉就过了寅时。
杨婉记完将才宋云轻讲的那一段故事记完,自己又重新默读了一遍。
要说,这一段故事有多残忍,其实比起后来诏狱的洗刷,勾chang酷刑,到也不算什么,但它之所以没有被记载下来,有可能是泥腿子出身的祖皇帝觉得吴善的无礼,是打心眼看不上他,让他有失脸面。这个行为实在有些幼稚偏激,就连宋云轻也会觉得,这个祖皇帝太过小心眼。
杨婉撑着下巴靠在灯下,越想越觉得觉得历史里这些和上位者的私人情绪,或者个人性格沾边的事件,有太大的偶然性,有些好像不是可以用一以贯之的历史规律去解释的。
“对了,云轻……”
她回头,刚想再问得细一点,却发现宋云轻已经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杨婉无奈地摇了摇头,替她披了一件斗篷,收好笔记,吹灯躺回了被中。
她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笔记中的随笔记录了下来,并没有过多地深思。
然而除夕宫宴上却发生了一件事,让宋云轻无意间讲述的这个故事,变成了一个颇有些预见性的谶文。
——
除夕这一日,内阁放了大闲,但杨伦还是一大早入了会极门。
昨夜的雪下得特别大,宫道上的扫雪声甚至有些刺耳,杨伦摁着自己的耳廓走进值房,脱下外面的斗篷,叫人端水进来渥手。但是隔了好一会儿,门上才传来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