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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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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瑛忍不住笑了。
  杨婉已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揶揄杨伦了,然而,他听了之后却总是莫名地感到心暖。
  她就像身份差距之间的一种吸力,把邓瑛从晦暗的污泥潭里拽出来,又把杨伦从清白的天幕中拉下来,让他们得以暂时并行。
  杨婉见他笑而不语,便自顾自地取过那本册子,随手翻看。
  杨伦这个人,文笔其实写得很一般,但是他逻辑特别好,杨婉以前读研究生的时候,有一个专业课的老师就特别喜欢杨伦。说他是一个实干派,政治敏性一般,但对国家经济军事的把握是很有天赋的,如果贞宁帝能够早死几年,他的成就应该还会更大。
  杨婉从这篇并不算太长的文章里,读出十几年寒窗下苦读,十几年部科中历练的功力。
  她放下册子,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想起贞宁十三年与邓瑛相关的史料,第一段想到的就是《明史》中,陈述他侵吞江南学田(1)那一段。
  这也是后来《百罪录》里很重要的一条罪名。
  “邓瑛……”
  “怎么了。”
  杨婉抬头看向他,“如果此策推行,朝廷……会遣谁去南方?”
  邓瑛道:“国子监应该会抽调监生去核算田亩,你……是不是担心杨伦。”
  杨婉原本是担心邓瑛,但他这么一提,杨婉到把相关的史料记载也想了起来。
  贞宁十三年的春夏之交,是内阁和司礼监对抗地最厉害的时候,这一场政治斗争,因为清田而起,牵扯江南的皇族宗亲,以及何怡贤,胡襄等人在南方的大部分隐田。
  杨伦的《清田策》被大规模地抵制,他本人在南方也是举步维艰,甚至差点被害死在江船上。
  与此同时,宫中也发生了一件史称“鹤居案”的大事。刚刚封王的皇次子易珏险些被一个宫女勒死在鹤居中。这个案子牵连甚广,虽然只有一个宫女行刺,但是因为她的脱逃,北镇抚司和东厂却审出了三百对名罪人,这些宫人杖毙的杖毙,绞杀的绞杀。但是,虽然《明史》着重叙述了这一段历史,却连一个宫女的名字都没有留下来。
  杨婉的导师认为,这其实是一个幌子,他猜想当年谋杀易珏的主使者应该就是宁妃,但是后来的靖和帝朱易琅,为了替母亲遮掩这件丑事,才刻意在史书上留下了“杀三百人”这么浓墨重彩的一笔。
  不过,这只是他个人的一个推论,没有找到足够的史料做支撑,所以,最后也没有写进论文公开发表,但这一直是他的一个研究方向,并且特别希望当时的杨婉能帮他做下去。可惜杨婉一门心思地扑在邓瑛身上,拒绝了参与那个课题。现在想起来颇有些后悔。
  “邓瑛,你觉得……现在清田是一个好时候吗?”
  邓瑛看出了杨婉脸上的忧色,含笑道:“不管它是不是好时候,内阁只会问它该不该。而我能做的,是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不让为民者死,为国者亡。
  杨婉在心里默诵了一遍这句话。
  杨伦是善终,眼前的人是千刀万剐。
  为民者的确未死,为国者天下称颂,可是,谁能让说出这句话的人也不死呢。
  别说不死了吧,至少让他死以前,不要再受那么多的苦了。
  她想着,决定暂时不再邓瑛面前纠缠贞宁十三年这一段复杂的历史,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邓瑛的手背。
  “你吃不吃坚果,我带来了,给你剥新鲜的。”
  邓瑛点了点头,“那我再去倒一壶茶来。”
  杨婉看着他扶着桌沿儿站起身,直腰时甚至还被迫迟疑了一下,显然是还疼得厉害,忽然脱口道:“我想去问问彭御医,有没有什么法子帮你补补身子。”
  “我没事。”
  杨婉疑道:“其实,我看张洛已经能当值了,为什么你十杖就被打得这么重啊。”
  她说完忽然反应过来,“是北镇抚司掌的刑吗?”
  邓瑛没回答,仍只说了一句:“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张洛那个人实在…”
  邓瑛摇了摇头,安抚他道:“真的没事,张大人此人,虽然在刑狱上很残酷,但他不徇私情,也不泄私愤,对谁都是一样的,他自己也挨了,只是他身子好,挨得时候也没出声,受完了还能自个走回去。”说完提起小炉上的水壶,沏好了第二道茶,倒满一杯递向杨婉。
  杨婉接过茶道:“他不泄私愤吗?但我觉得,他要恨死我了。”
  “为何?”
  杨婉笑了笑,声音倒坦然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我让他受杖刑了,说起来,我到希望他有点人性,贞宁年间的诏狱,也不至于那么恐怖。”
  邓瑛扶着床榻慢慢地坐下,“杨婉,张洛并非极恶之人,诏狱……也不完全是地狱。司法道上官员冗杂,关联复杂,很多案子未见得能进得了三司衙门。但北镇抚司不一样,虽然,那里的牢狱对官员们来说很残酷,但那未必不是无势之人的伸冤之门,是平民奴仆,声达天听的一条路。在这一处上,张洛算是做得不错了。”
  杨婉听完这一番话,低头沉默了一阵,轻声道:“你令我惭愧。”
  这一句话的言外之意,包含着身为一路坚持辩证法的杨婉,对自己的反思,但邓瑛是听不出来的。
  他看着杨婉低头不语,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
  “怎么了。”
  杨婉摇了摇头,抓起一颗花生剥开。
  邓瑛见此,忙也跟着抓了一颗,跟着她一道剥开。
  “我剥吧。”
  他说着伸手把杨婉面前的一大摊子都收拢到了自己面前,“对不起……”
  杨婉笑着摇头,“邓瑛,你以前总说,我对做什么都可以。其实我也一样,你对我说什么都可以,你不要总是跟我说对不起。”
  花生壳子噼啪一声破开,两颗干净的花生仁落入杨婉掌中,她将手伸向邓瑛。
  “我之所以惭愧,是因为我觉得比起你,我看人太浅,我认为他对我发过狠,对你严苛,就是个没什么可说的恶人。别人也就算了,连我也这样想,太不应该了……”
  她说到最后,自嘲一笑,望向邓瑛的手。
  “你这样的人,真的不该被这样对待。”
  这一句话她的说得很轻,邓瑛没有听清。
  那双手还在剥花生,一粒一粒白色的仁儿从壳里脱跳出来,落进油纸里。
  “什么?”
  杨婉忽然觉得很遗憾,为什么她没有穿越成一个男人,如果她是一男子,她一定考科举,入国子监,最后做史官,哪怕要被上位者杀头,她也一定要把这个人的一生,全部真实地写进大明朝的历史中。
  “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子,我就要做史官。”

  “为什么。”
  杨婉扬起头,“我要保护那个‘不让为民者死’的人。虽然他不在乎身后名,但我要为他计较,为他在笔墨里战一场。”
  作者有话要说:记住最后这里,HE要考。
  (1)学田:学田制是指中国封建教育史上,由国家拨给或者学校自行购置一定数量的土地,作为学校的固定资产,学校将这些土地租佃给附近的农民耕种。
 
 
第55章 独住碧城(一) 即便亲子,不可为国弃……
  贞宁十三年的春天过得很快,邓瑛之前设计安置在养心殿门前的吉祥缸,终于逐渐地全部安置完成。
  杨婉偶尔从养心殿的御路下走过,见杏花照水,淡影绰绰,花落缸中也浮而不沉,即便是被几场阵雨打沉在缸底,也都安之若素地躺在青藓上。
  整个明皇城的春天都像极了邓瑛的气质。
  温暖,干净,弥漫着绸衣浆洗之后,清冽又单薄的香气。
  杨伦的《清田策》开始在江南推行。
  但三月初,南方连降暴雨,荆江决口,导致云梦泽上游附近,三四个正在进行土地丈量的县,以及经淮阴清口与淮河交汇处的七八县几乎全部被淹,湖广巡抚余尚文上书贞宁帝,请求减免四县的赋税,贞宁帝听从了内阁的建议,下旨减免荆州四县一年的赋税。
  谁知淮河泛滥区的州县,见湖北开了个头,也纷纷上书请求减免。
  然而奏折一堆上来,户部却开始犯难了。
  贞宁年间的国库亏空一直很严重,各部已经在寅吃卯粮,眼见着司堂官去年的过年银又没有发出来,哪里还经得起这种往外掏,不往里进的事。所以内阁但凡合议赈灾之事,户部都以无钱驳回。十几个遭灾的县民不聊生,地方自顾不暇,清田的工作逐渐变得举步维艰。
  杨伦奏请亲自前往南方总领清田事项,然而何怡闲却也趁机向贞宁帝建议,暂停南方清田,并在工科里推荐了一个叫梁樊的人前往勘察灾情,并总领堵决口的工程。
  邓瑛将这件事告诉杨伦的时候,杨伦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呵!这个梁樊去了南方指不定怎么攫工部的拨款呢,明明知道清田以后,户部要买田要用钱,我们都恨不得在石头缝里抠银子。如今天灾人祸的当头,那里头还贪!无法无天去了!”
  邓瑛前日夜里没睡好,此时被杨伦的声音震得脑门心疼。
  因为是在杨伦的私宅里议事,众人都坐得很随意,只有邓瑛垂手而立,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他此时也着实有些难受,不得以按了按太阳穴,咳了两声,方对杨伦道:“工部我可以给你们荐一个人,如果诸位大人肯信我的话。”
  杨伦愤恨地重新坐下,示意他说名字。
  邓瑛平声道:“徐齐,太和殿的工程结束以后,此人就回到了工部的司堂上。”
  杨伦没有出声,白焕忽然问道:“你为何荐这个人。”
  邓瑛转过身,朝白焕拱手道:“此人与我一道督建太和殿,虽为人过于刚直,但甚是忠义,若杨大人要去南方督察清田,此人应该不会被何掌印辖制,借水患掣肘户部。”
  他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各自沉默,有人目光怀疑,有人压根就不屑。
  已经快要入夏了,那日又是一个大晴天,杨府正堂的庭院被太阳晒了整整一日,泥巴地里逐渐逼出了又潮又闷的气味,户部的一个吴姓的司官忍不住抹了一把脸,忽然站起来说道:“今日是我私议,我不知道杨侍郎为什么会让邓厂督进来,我也不敢问,但我有一说一,徐齐也好,梁樊也好,都是司礼监的人荐的,能有多大的区别?别说掣肘了,我看他们司礼监现在杀人的心都有了吧。”
  白焕提高声音喝道:“吴大人!慎言。”
  吴司官道:“阁老,我肺腑之言,有何惧怕,即便他东厂厂卫出了门就将我拿了,我该说的,也得……”
  “他今日若要拿人,就不会忍伤在你我面前站着!”
  白焕提声打断了吴司官的话,邓瑛愣了愣,抬头看向白焕,他也有一丝侥幸,试图从这个不认他的老师眼里,看出一丝对他的怜悯 。然而白焕没有看他,摆着手将声音收敛了回来,倦哑道:“行了,接着议吧。”
  杨伦朝邓瑛望去,见他今日穿的是常服,明明不是很热的天气,青缎质地的道居袍,却已经被汗水濡湿了。杨伦想起了他的腿上的旧伤,即招手让仆人进来,吩咐道:“再去搬一张凳子。”
  “不必了。”
  邓瑛低头向杨伦行了一礼,“我今日过来,不是与诸位大人议事,只是希望明日御前,大人们有个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厂内还有公务,这便要辞了。”
  杨伦起身道:“来人送一步。”
  邓瑛垂手直起身, “不敢,容我自便吧。”
  他说完,低头又朝堂中众人行了一礼,直背后退了两步,方转身理着袖口朝踏下门阶。
  杨伦看着邓瑛的背影消失在二门上,转身问白焕道:“老师怎么想。”
  白焕沉默了一阵,方道:“徐齐可以举荐,但是最好不是由内阁推举,和工部那边通一声吧,让他们今日就上折子,我们明日票拟,御前议事的时候,一道递进去。”
  杨伦应“是。”
  白焕叹了一口气,颤巍巍地站起身。
  “今儿就到这儿吧。”
  杨伦忙上前搀扶,师生人跨过二门,白焕忽然站住脚步,“脚伤是怎么回事。”
  “啊?”
  杨伦愣了愣,“谁的……脚伤。”
  “邓瑛。”
  杨伦没想到白焕会突然提起邓瑛的腿伤,有些错愕,但还是解释道:“哦。听说前年在刑部受审的时候被刑具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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