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by她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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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伦一把抽走录案人手中的供录,随手撕了。
“这就不算鞫问了,邓符灵你接着说。”
邓瑛见白玉阳被杨伦气得浑身发抖,便拱手向他行了一个礼,镣铐与手腕摩擦,他不自觉地抿了一下唇。
“白尚书,恕我冒昧,梁为本的案子是实案,阁老的案子,就算不是实案,最后也会被司礼监做成实案。而且,此处有一个关键,就是梁为本通的是倭寇,这个罪名一旦牵到白阁老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那又如何?你以为你对我说了这些,你侵吞学田的罪,刑部就不定给你了吗?”
邓瑛抬起头,“我没这样说,我私吞学田的罪行,我会认,但我希望白大人可以替我拖延一阵。”
他说完,撩袍跪下。
“一个月就好,请大人成全。”
白玉阳低头看向邓瑛。“你要做什么。”
“我想救老师。”
“你能怎么救。”
邓瑛抬起头,“此案归东厂,由我来查,我替老师洗罪”
白玉阳沉默不言。
杨伦提声道:“白尚书,你我如今都没有办法,你给他一个月又何妨。”
白玉阳道:“这不是一个月的问题,是我们该不该信这个阉奴的问题。”
杨伦听到“阉奴”两个字,一把将邓瑛拽了起来,拎起他手臂下的铁链,
“你以为他为什么人不人鬼不鬼地做东厂的人?张展春死在牢里,天下最痛的是谁,还不是他这个当学生的。如今我们的老师出事,你居然还在想该不该信他?”
第94章 江风寒露(一) 杨大牛多可爱啊。……
杨伦把心里的话吼了出来,走出刑部衙门,人跟着就神清气爽起来。
也不管邓瑛在后面走得慢,自己大步往前跨,一边走一边说:“下次你来刑部,不用填那什么鞫谳的册子了,我看你在那上面瞎编的都是些什么啊。”
邓瑛道:“我不是瞎编的,那是呈罪文。”
“瞎编就是瞎编,呈什么罪?”
邓瑛忍不住笑道:“杨子兮你是帮我还是害我。”
杨伦回过头道:“我是看在我妹妹的份上,想让你好过一点。”
“那也不用把白尚书气成那样吧。”
杨伦抬手一摆:“官场上处了这么多年了,白玉阳那人我是知道的,我这人他也知道,他跟我气过了就算了,你别想那么多。”
邓瑛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朝厂卫的车马走去。
两人在东安门前下了车。
杨伦看见立在门下的杨婉,连内阁的牙牌都不掏了,转身就要走。
“哥哥你做什么。”
杨伦站住脚步,硬着头皮回过头去,杨婉还没开口,他就珠连炮似地冲着杨婉说了一通。
“我告诉你杨婉,我那天就打了他一拳,也没使劲儿,而且是他该打,你今天敢说我一句,我立即给陛下写条子,明日就把他关到刑部去。”
杨婉听了这话,愣了半天才笑出声。
“我没想说你。”
“哈?”
杨伦顿时尴尬了。
杨婉却一把摁住了杨伦的胳膊,“我要让邓瑛打回来。”
说着便对邓瑛道:“邓小瑛快过来打他。”
邓瑛站在风口上,看着杨伦狼狈的模样道:“婉婉,我殴打朝廷命官,是要被判罪的。”
杨伦被杨婉拧着胳膊,却一动也不敢动,“杨婉,我是你哥,你不至于吧。”
杨婉这才松开杨伦的胳膊,“谁让你对他动手的,小殿下的性子最近都好了很多,就你还跟头大牛似的,横冲直撞。”
杨伦的脸一下子红了,“你叫我什么。”
“杨大牛啊。”
杨伦忍无可忍,朝杨婉跨了一步道:“你再说一遍。”
杨婉笑道:“杨大牛多可爱啊,是吧,邓小瑛。”
她说完还冲着杨伦比了两只牛角。
“你……”
杨伦哽着脖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邓瑛道:“是我的过错,你们别闹了。”
杨伦冲则邓瑛发火的道:“我会跟她闹。我有这空吗?”
他一面说一面梗着脖子头也不回地朝会极门走。
杨婉看着杨伦的背影,笑得停不下来。
邓瑛道:“也就婉婉你敢这么说他。”
杨婉自顾自地笑道:“他这个人到没有我想的那么古板。”
说完又看向邓瑛说道:“你今日要在司礼监当值吗?”
“嗯。”
“那你下了值来承乾宫吧,我让合玉把侧门给你留着。”
邓瑛没有应声,杨婉又添道:“放心,是殿下想见你。而且,我有一个法子,也许可以帮到你和白阁老,你晚些过来,我仔细与你说。”
——
是夜,承乾宫的侧门旁果然点着一盏风灯。
合玉立在门前,见邓瑛行走不便,便要上前来扶他,邓瑛抬手推迟,自己踏上门阶。
合玉轻声道:“罗御医在里面替殿下诊脉,婉姑姑也在里面,奴婢引督主进去。”
邓瑛道:“我在外面候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后殿的正门忽然被打开。
邓瑛抬起头,见易琅独自一个人站在门前。
邓瑛伏身行礼,手脚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堆叠在地,发出一阵令邓瑛有些尴尬的响声。
易琅受下他的礼,平声道:“你起身进来。”
邓瑛直身道:“奴婢候着,侍奉殿下书房。”
易琅道:“我今日不读书。”
说完转过身对里面道:“姨母,他不进来。”
杨婉一面擦手一面走出来,对着邓瑛笑道:“殿下的话你都敢不听了。”
她说着向邓瑛伸出一只手,“来。”
邓瑛并不敢伸手,反而朝易琅看去。
易琅站在门前什么也没说。
杨婉见邓瑛不动,索性托着他的胳膊,将他硬扶了起来。
殿内烧着四盆炭,暖得人脸上发烫。御药房的罗御医立在地罩前,向易琅拱手行礼。
易琅背着手走进明间,转身指向邓瑛道:“看看他的伤。”
邓瑛一怔,“殿下……”
易琅又指向他身后的凳子道:“坐那儿。”
说完便不再出声,坐在邓瑛对面的椅子上,低头看着邓瑛邓瑛身上的刑具。
罗御医净过手,走到邓瑛身边道:“邓厂督,下官替您看看。”
邓瑛仍然在回避,“大人,这不可。”
罗御医道:“既然是殿下赐药,就没有什么不可的,您这些刑具已经戴着有一段时间了,伤处不上药清理,再伤到筋骨,损到您的根本,那就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杨婉在旁道:“坐吧邓瑛,没事。”
邓瑛仍然在看易琅的神情。
易琅忽然开口道:“邓厂臣,是我要给你赐药,不是姨母求我的。《恻隐》篇我没有白读,唐太宗可在军士的病床前赐药,我今日亦仿先圣,你再不坐,就是违逆了。”
杨婉看着易琅弯眉一笑,回头扶着邓瑛坐下。
罗御医挽起邓瑛的衣袖,露出他的手臂,托着邓瑛的手臂对杨婉道:“婉姑娘,替下官托着厂督的手。说着,回身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用火苗轻舔了一下,蹲下身道:“邓厂督,可能会有一点疼,厂督忍一下。
邓瑛点了点头,“没事,有劳大人。”
邓瑛手腕上的伤已经有破皮之处,血与镣铐沾染,结出的血痂便粘黏在了镣铐上。罗御医用银针挑开血痂,邓瑛的肩膀忍不住一颤。
罗御医忙顿了顿,抬头道:“还是很疼吧。”
邓瑛没有出声。
罗御医道:“听说,当年周丛山死的时候,手腕上的肉都沾在这刑具上,即便是解了,也取不下来,他的家人不得已,只能把那一圈的肉,拿刀全部剐了。”
易琅听了这话,不禁站起身,走到罗御医身旁,低头朝邓瑛的手腕看去。
“罗御医。”
“臣在。”
“他如果一直这样,是不是也会像周丛山一样。”
罗御医道:“殿下仁慈,若时不时地清理创处,便会好些。”
“哦。”
易琅有些失神。
他不说话,罗御医也不敢继续。
杨婉不得已唤了他一声。
易琅这才回过神来,对御医道:“罗御医你继续。”
邓瑛低头道:“请殿下不要看。”
杨婉也抽出一只手,示意他过来 ,“殿下,到姨母这来。”
易琅却没有动,反而命合玉移近灯火,“我想看一看,我以前没有看过,不知道会这样。”
他说完抬起头看向邓瑛道:“你为什么不向刑部陈情。”
邓瑛避开易琅的目光,“因为这并不在《大明律》之内,这是天子的刑罚,赦和责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易琅没再出声,静静看着镣铐下裸露的皮肉。
伤药覆其上,邓瑛几欲切齿。
易琅却依旧站在着没有动,“罗御医。”
“臣在。”
“这伤需几日上一次药。”
“回殿下,五日一次正好。”
“嗯。”
他应声后抬头对邓瑛道:“邓瑛你听着,你待罪期间 ,我都赐药与你,五日一次,不论姨母在不在承乾宫,你都可以过来。”
“殿下不必待奴婢如此。”
易琅道:“我不是为了我姨母,我为什么我暂时不想告诉你,你就当恩来谢就行了。”
邓瑛沉默了一阵,方弯腰道:“好,奴婢谢殿下恩典。”
室内的炭火越烧越温暖。
罗御医等人退出以后,邓瑛又起身,谢了一回恩。
杨婉等着邓瑛行完礼方将他扶起,对着易琅道:“今日不读书了,你们两想不想吃碗面。”
易琅先是没说话,杨婉便耸了耸肩膀,“好吧殿下不想吃。”
说着又转身问邓瑛,“你想不想吃。”
“想。”
“我们出去煮。”
易琅忽道:“姨母我没说我不想吃。”
杨婉转身道:“那姨母去煮面,殿下……”
她说着迟疑了一阵,放低声音道:“可以让邓瑛在里面吃吗?”
易琅看着邓瑛的手,也迟疑了一阵。
“可以。 ”
杨婉笑开了眉眼,向易琅行了一个礼,“谢殿下。”
说完便往内厨房走。
邓瑛慢步跟了过来,杨婉一面绑袖一面道:“你跟过来做什么,才上过药,最好坐一会儿。”
邓瑛站在杨婉身边含笑道:“我不敢与殿下一道在殿内坐着。”
杨婉熟练地起火烧水,“他都准了,你有什么不敢的。他其实就是个本质很好的孩子,只是从前被张琮和哥哥他们教得太刻板了。现在这样挺好的,做君王,杀伐决断是该的,但总得像个人吧,我一直觉得,《贞观政要》里讲的唐太宗就挺像人的,没事和魏房二人斗斗嘴,还管白头宫女的事,多有人情味,我觉得,殿下以后也会这样,会改革大明刑律,恩泽百官和百姓。”
她一面说一面切绿叶菜。
邓瑛静静地听她说完,忽唤了她一声。
“婉婉。 ”
“嗯?”
“你怎么知道以后的事。”
杨婉一愣,险些切到手,她忙抬手挽了挽耳发,“就猜的,对了。”
她小心地放下菜刀,“你明日会在御前当值吗?”
“是,明日内阁要在御前和司礼监共议白焕和梁为本的案子。”
“好。”
杨婉抿了抿唇,“明日殿下会去养心殿向陛下呈青词,你要等着他去,再向陛下求要鞫谳白阁老的权力,他会帮到你。”
邓瑛道:“婉婉,是你教殿下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我觉得,是你教的,你不是曾经告诉过他,历朝历代都有党争,让他不要在意,只用取其中于国民有用的见地吗?他虽然小,但他想保杭州的新政,想保内阁,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法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