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慵来妆——by溪畔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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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细看的话,会发现底下还藏着一丝决绝。
  **
  日头高起时,他们到了东城。
  这一片城区较豪贵扎堆的西城要平民化许多,不过因富商们多选择定居于此,一间间屋舍看上去也繁华有序。
  车夫将马车驶慢下来,扬声询问具体的目的地,许融和萧信对了下眼神,不等说话,萧信先向外面道:“你不用管去哪儿,见到书斋和卖文房器物的铺子就停下来。”
  “哦,是!”
  车夫以为他近来读书,自己要买些相关的用物,就不再问,听话行事。
  萧信一间间铺子下车去问。
  苏先生这样的人,新到了一个地方,他哪里都可以不去,这两处不会忍得住不去,否则都对不起他的大儒名号。
  对比之下,许融倒闲在了车上,她也不操心了,就安然等着。
  萧信身上本有一股执拗的狠劲,抛家弃族的打算都敢做,事到临头被激起来,自有他的行动力。
  问过第一条街,第二条街……
  到第三条街时,连着三家书铺挨在一起,萧信走到中间那家时,停留得久了些。
  许融掀着帘子眺望,心中有所预感。
  萧信终于走回来,她眼也不眨地看着,萧信跟她对视,点了下头。
  许融脱口问道:“二公子,找到了吗?”
  萧信道:“嗯。”侧过脸去向车夫报出一个地址。
  车夫有点稀里糊涂的,因路途近——就在隔壁胡同,他抓抓头,没问,又驾起车来。
  马车吱吱呀呀拐到胡同口,车夫目测了一下,为难道:“二公子,这胡同窄,进去了恐怕不好掉头。”
  那就不用进去了。
  许融和萧信下了车,叫他在胡同旁边等着,两人并肩往里走。
  到胡同中段的第四家时,停下。
  这是一座不大的一进四合院,院门虚掩,透过门缝能看见院中的水磨青砖。
  萧信抬起手,顿了下,敲门。
  “谁呀?”
  随着询问响起,里面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过来,跟着院门自内被拽开,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老仆探出身来,将他们上下打量。
  萧信拱拱手报上了名姓,道:“——晚辈听说苏先生在此,特来拜见。”
  “萧?萧什么?”
  老仆有点耳背,萧信想再重复一次,老仆却摆摆手,返身往里走:“行了,进来吧。”
  嘴里嘟囔一句:“又一个。”
  看来苏先生名声在外,登门拜访过的人很不少,萧信这样书生模样的也许尤其多,以至于老仆连名姓都懒得问了。
  许融心下觉得不妙,这不是件好事——意味着竞争更大了。
  这时候也来不及细想了,苏先生本人倒很好见,他正在书房里写帖,得了老仆回报,放下笔,拍一拍手就出来了。
  手指头还带着点墨。
  萧信和许融上前行礼,他也没什么架子,点点头就过去了,而后哈哈一笑:“来见我的人多了,头一次有带着内人一块来的。”
  许融:“……!”
  不好,她忘了此地风俗了,读书和她没多大关系,她不用这么深度参与,该在车上等着才是。
  她福身干脆要退,苏先生却又问道:“看你们的年纪,大概刚新婚吧?”
  萧信应道:“是。晚辈四天前成的亲。”
  他声音很稳,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当然了,他大多数情况下就没什么表情。
  许融暗暗松了口气,一路心思没白花,要紧时刻,他还是扛得住。
  苏先生愣了一下,大约没想到这个新婚这么“新”,颇觉有意思地笑了起来,笑容中有了然:“你是长兴侯府的二公子?”
  萧信请见时只报了名姓,老仆耳背,名也给听漏了,带进去的只有一个“萧”字,这位苏先生却能凭借这一个字联系上此前来过的萧侯爷,又通过昏礼日期——亲迎有绕城仪式,他有所耳闻不奇怪,得出正确答案,可见大儒不愧是大儒了。
  许融当下确定:这个先生抢得值。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能不能抢来。而到此她无法帮忙了,只能看萧信自己。
  萧信应道:“是晚辈。”
  “你一进来时,为何不报?”
  “晚辈敬仰先生学识,想拜入先生门下,与晚辈家世并无关系。”萧信缓缓道,他字字咬得清晰,因清晰而生刚强,“正如他日科考场上,也不会因晚辈出身而有所差异。”
  苏先生笑了起来:“怎么,你是立志要科举的吗?”
  萧信躬身:“若非如此,晚辈不敢来耽搁先生时间。”
  苏先生面露沉吟:“你话说得不错,道理也难得明白。只是读书是桩苦差事,以府上门第,倒不如以武晋升,路子既多,也容易一些。”
  许融忍住不说话,捏紧手指。
  大儒真是无虚名!
  每一个点都掐得准,如英国公府长兴侯府甚至包括吉安侯府在内,起初都是以武功得勋爵,现在吉安侯府因许父早逝及亲眷单薄已经式微,另两府军中势力犹在,尤以英国公府最盛,英国公至今仍带着两个儿子在外领兵。
  萧信要挣前程,这条路确实更好走。
  许融起初是不知道,渐渐了解以后,也不去问他了——原因明摆着,要靠家里往上走,就得向萧侯爷或萧夫人低头,他低不下这个头。
  自己去生闯另一条路,家里帮不上他,就也管不到他。
  一匹小孤狼。
  她是后来明白的,苏先生才一见面,话都没说两句就点出来了。
  萧信敛下眼神,道:“请恕晚辈有苦衷,不便奉告。”
  为尊者讳,他不能明说与家中的种种事端,却也不愿矫饰或撒谎。
  因为若拜师成功,苏先生早晚会知道的。
  苏先生又沉吟了一下:“苦衷?你是不是身体上有什么——?”
  他未把“隐疾”两个字说出来,但意思明确,且将萧信打量起来。
  萧信:“……”
  他噎了一下,“晚辈身体无恙!”
  苏先生不置可否,眼神移开去院中看了看,忽然指向阶下左侧,道:“你把那缸提起来我瞧瞧。”
  那缸及人大腿高,圆肚小口,大约总有百八十斤,是个腌菜缸的模样,不知为何放在那里。
  萧信木着脸过去,单手提起,然后往堂屋里看去。
  苏先生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吧。你这个年轻人,直说与你父亲不睦就是了,我又不去告你的状,偏要说有什么苦衷。”
  萧信闷着,无话可说。
  “……”许融努力憋笑。
  她心中升起希望来,苏先生不是街头闲汉,他要不是对萧信生了兴趣,不会提出这种像是戏耍的要求来。

  “读书是桩苦差事,”苏先生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接着道,“需要有个好身体。不然,进了考场你都得被抬出来。”
  这就是解释了,萧信低头:“是,晚辈明白了。”
  苏先生到椅中坐下,从容道:“你说你读书,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到此进入正式考校。
  许融就一个字也听不懂了——她对八股一窍不通,单知道科举要考,究竟怎么考,什么形式,那也是不懂的,她懒得打听。
  这时候的书她看了都眼晕,繁体字,竖排,全挤在一起,连个标点都没有,闲时她宁可在屋檐底下坐着发呆。
  现下她只能竖着耳朵,茫然地听两人之乎者也地一通绕。
  没有绕多久。
  一来一回大约四个问题,苏先生就停了下来。
  苏先生的表情显得凝重。
  他考虑了一下,又考虑了一下。好像遇着了什么难题。
  许融站在门边盯着他,感觉心跳加快——她自己当年考试还没这么紧张呢。
  “你——”
  苏先生终于说话了:“你几岁开蒙?”
  萧信声音绷着:“八岁。”
  “在哪里念的书?先生是谁?”
  “家学里,先生姓尤,名学海。”
  苏先生仰脸想了一会:“名字不错——似乎没听过。”
  萧信沉默了一下,道:“是晚辈二婶娘家哥哥的族弟。”
  “哦!”苏先生满面疑惑一扫而空,一拍大腿道,“靠裙带混束脩的啊?怪不得你还和蒙童一样!”
  许融:“……”
  许融:“……”
  她睁大眼睛,反应不过来。
  只觉得苏先生先前的疑问全数传递给了她。
  他说什么来着?
  她没听错?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是不是苏先生作为大儒,规格高要求严——
  许融望向萧信,他僵直沉默的背影告诉她,不是。
  也许大儒标准是高一点,但真相八、九不离十。
  过往种种开始自动飞速地在她心中闪现,萧信几回的欲言又止,他说“他不一定”,他说“他还没准备好”……他不是没给她留线索,但她从未在意!
  百密一疏,她居然疏得这么彻底。
  许融试图整理,可一时之间脑子太乱,她只能呆呆继续望着萧信。
  萧信没有回头。
  他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她多么失望。
  他不能承受的失望。
  没有人相信他,冀望他,连姨娘也不过劝他本分,他在不平与浑噩中虚掷时光,直到她走进来。
  他们相遇时,她在比他还低的低谷里,但一直向前,一直明亮,予他勇气信念,为他照亮前路。
  他手脚都是冷的,但脸颊涌上热意,那是羞耻,也是决心。
  他不能让她失望。
  不能失去这光。
  萧信开口:“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是《孟子》里的一节,苏先生提问过前面的句子,他答出来了,但释义讲错了。
  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正确的答案,他只是能背。
  能一直背下去。
  “——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
  他一章节一章节地背下去,没停顿,声音渐哑。
  苏先生起初想叫停,手抬起来,渐渐又放下去。
  随着时间推移,他露出了惊讶之色。
 
 
第32章 他喜欢的。
  萧信一口气往下背了八个小节时, 苏先生终于出声喊停。
  他面露思索之色,直接问道:“你四书全背下来了?”
  四书提是并提,习学起来有一个先后顺序, 是朱子注释时定下的,先《大学》、《论语》,再《孟子》、《中庸》, 其中又以《孟子》字数最多,发越最广, 能背得下来这部, 一般来说另三部不会有什么问题。
  萧信应道:“是。”
  “五经呢?”
  萧信声音低了点, 也哑:“晚辈从前荒废日久,<礼>尚未读全。”
  苏先生跟他确认:“另四经都有了?”
  萧信应是。
  苏先生笑着先摇头:“你那不叫读, 只能算死记。”然后他随意起了一句, “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
  萧信怔了下,接道:“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
  “离, 丽也。”
  “日月丽乎天, 百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 乃化成天下。柔丽——”
  苏先生不等他说完, 语速变快:“天道下济而光明。”
  “地道卑而上行。天道亏盈而益谦, 地道变盈而流谦——”
  苏先生再次打断:“园有棘, 其实之食。”
  “心之忧矣, 聊以行国。不知我者, 谓我士也罔极。”
  “哈哈!”
  苏先生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你这样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义理阐述乱七八糟, 背诵起来却一字不差。你那位尤先生可有取得什么功名?”他话锋一转,忽而问道。
  萧信已渐渐习惯他的风格,应声答道:“尤先生考取过秀才。”
  “怪不得。”苏先生点点头,“他教你的句读都是对的,还不算十分误人子弟。”
  ——所谓句读,即是断句,古文中并无标点,没个先生领着,一句话的起止都难分辨,更别提去释义了。
  这不是问句,萧信就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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