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by荔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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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后的御膳房里,宫人们屏息候在院中,提心吊胆地等着,终于看到皇上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玄色常服,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手里拎着只食盒,气定神闲地往外走。
一众宫人无声地恭送,待得起身,又都不自觉地往外张望。
“看什么看!”掌事王敬低喝,“管好你们的眼睛和嘴巴,别乱看,更不许到外头乱说。”
“诺。”宫人们瑟缩着应声,接着便各自钻进屋子里忙去了。
夜色深沉,宫道安寂,张俊提着宫灯跟在楚稷身侧,想想这些天的事,心里直替他紧张,忍不住地瞎琢磨:“万一佳妃娘娘已用过膳了呢?”
“不可能。”楚稷自信,“她从不这么早用晚膳。”
果不其然,在他走进纯熙宫正殿的时候,顾鸾不在。燕歌面带惊喜地上前问安,禀话说:“娘娘在小厨房……说想自己做个寿面。”
“哦。”楚稷点点头,自顾自在茶榻边坐了下来。燕歌又道:“奴婢去请娘娘过来……”
“不必扰她。”他含笑,“朕等一等。”
燕歌看着他这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心情复杂。
男人啊,总能这样将感情处理得“很好”。万花丛中过,或还觉得自己对每个人都是真心的。
燕歌退开了两步,束手立在一旁,没再多事。
不多时,顾鸾回到了寝殿来。她身后跟了个宫女帮她端着面,冷不丁地看见楚稷,她微滞,驻足福身,眼帘低垂:“今日不忙?”
他道:“你生辰啊。”
哦,你还记得。
她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别扭的,敷衍地笑笑,就回身自己接过了那碗面,放到桌上,拿起筷子要吃。
楚稷起身,拎起榻桌上的食盒也走到桌边,适合一放,将她跟前的面碗端开了:“等会儿再吃面。”
顾鸾皱眉:“会坨的。”
他似没听见,打开适合,端出一只瓷碟搁在她面前:“先尝尝这个。”
顾鸾眼底一颤。
碟子里是八个小包子,皮很薄,应是灌汤包。
俯身搬了下绣墩,楚稷在她身边坐下,以手支颐,启唇催促:“快尝尝。”
她不解其意,万般心事暂且按下不表,依言夹起一个,咬破点皮吸了口汤,神色蓦地镇住。
仔细品了品,她抬眸:“出宫去那家店买的?”
楚稷眯眼笑:“买回来早就凉了。”
她微滞:“那怎么弄的?”
“嘿。”他笑意直浸眼底,很有炫耀之意,“我做的。”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拧着眉看他,他理直气壮地回看。
二人对视两息,倒是张俊在旁边绷不住了,笑了声,揖道:“娘娘不知,皇上可一连出去偷师了十几天呢!因着皇上对厨艺这块……实在知之甚少,每日都要花上三两个时辰,才可算能将这东西做下来。”
一瞬之间,仿有电光火石在顾鸾脑海中一击,她不自禁地看向燕歌,燕歌亦一脸惊异。
张俊还在旁边绘声绘色地继续说着:“皇上还将这事瞒得滴水不漏,每次出去都只让下奴一个人跟着,想在生辰这天给娘娘一个惊喜。下奴琢磨着让宫中御厨学会做来也一样,皇上还不肯!”
“……”顾鸾心里五味杂陈。
“瞒得滴水不漏”,嗯……
她神情复杂地将眼前这个包子一口吃了。
楚稷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吃吗?我是不是学得还可以?”
“嗯!”她用力点头。
再夹起下一个,她就忍不住笑了。
他打量她:“笑什么?”
“高兴啊。”她吸了口汤,几日来的心绪起伏烟消云散,她睨他一眼,“教我做,好不好?”
“不教你。”他挑眉,“你会的东西那么多,就这一样,让我日后做给你吃。”
她又笑了声,再吃掉这一个,又问:“那天那位姑娘不是说是秘方?怎么肯教给你的?”
楚稷坦诚:“我跟她担保我只给自家夫人做……另外还花了点钱。”
顾鸾:“花了多少钱?”
“别问。”他冷声。
顾鸾拧眉,盯着他看,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快吃,吃完我们出去走走,我都十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去传膳给你。”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拨开他的手,示意燕歌快去。
燕歌怎么也没想到,这“夜夜出宫相会”的一出到了皇上这里都还能是误会,去传膳时边想边笑,替顾鸾高兴。
用完晚膳,二人便离了纯熙宫,一起到太液池边玩去了。燕歌神清气爽,带着宫人们遥遥跟着。张俊领着一干御前宫人也与她同行,虽不知她在高兴个什么劲,却也不妨跟着一乐。见两个掌事的心情都好,后头的一干宫人自也轻松不少,一派喜气便萦绕开来。
行至太液池时,天色已然全黑,但楚稷早便想着要带顾鸾过来,池边四处都燃了灯,水榭中更是亮如白昼。顾鸾跟着楚稷步入水榭,登上二楼,就见别有玄机。
水榭西墙最显眼的地方挂了一封信,她看看他,上前摘下来开启信封,上头就六个字:“亭前柳叶繁茂。”
“这什么?”顾鸾将手中的纸页翻来覆去的看,确实只这六字。
楚稷啧声:“线索,找到最后有生辰礼。”
顾鸾倒吸冷气,如临大敌:“难吗?”
“不知道。”楚稷摇头,“良王最近尤爱玩这些,就交给了他弄。”
想起良王从前的那些鬼主意,顾鸾更紧张了:“你没问问最终答案?”
楚稷耸肩:“问有什么意思,我陪你一起找啊。”
顾鸾有了兴致。
盯着那四个字又想了想,她皱眉:“才刚开春,哪有柳叶繁茂?”
“这我知道。”楚稷一哂,“是母后前阵子闲来无事新作的画。走吧,去颐宁宫。”
说罢他拉着她的手就往外去,顾鸾心里一虚:“不好吧……”
他只笑:“母后知你今日生辰。”
过不多时,就到了颐宁宫。顾鸾与楚稷一道进殿,抬眸就看见太后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来看画啊?”太后问。
顾鸾双颊一下子红了,低头盯着地,闷闷地“嗯”了声。
太后又笑:“多大的人了,还弄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戏法。画在东侧殿,去吧。”
二人神情肃穆的告退,太后自顾自又乐了半天,招呼身边的嬷嬷:“你去一趟,把哀家备的贺礼直接送到纯熙宫去,别搅扰他们。跟那边的宫人说,让佳妃不必专门过来谢恩了。”
“诺。”嬷嬷领命而去。
侧殿里,两个人对着从画后头翻出来的信封皱了眉。
一起盯着看了半天,楚稷承认:“这臭小子确实会玩。”
信封中装着道数术题,几个各不相同的图形相互交叠着,又以红色涂出了其中一块,要求出这一块的大小才知下一步。
顾鸾看着这题眼前发黑,楚稷将纸页从她指间抽走,边看边踱向书案:“等我算算。”
顾鸾于是便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写画画好半晌,终于得出个数:二十六。
“呵。”楚稷看到这个数就笑,“还想这个呢。”
“怎么了?”顾鸾好奇。
楚稷苦笑:“过年时莫格使节入京,进贡了二十六匹马,良王看着眼热,跟我要了好几次。”
顾鸾扑哧一声:“要不给他两匹?”
“给。”他无奈摇头,“明天就让人给他送去。”
她又问:“那下一条线索在哪儿?驯兽司么?”
“嗯。”楚稷自桌边起身,带着她往下一处找。
天色已很晚了,驯兽司又占地颇广,好在良王“贴心”,直接把下一道线索放在了驯兽司前厅的八仙桌上。
一把算盘,一封信。楚稷一看怕是还要做题,就先一步将信拆了开来。
定睛一看,信纸上堪堪就是良王那鸡爪挠般的字迹:
“一匹成马一天需草料三十斤,幼马需草料十二斤,每斤草料九文钱。驯兽司现有成马八十二匹,幼马四十三匹。”
“一只鹦鹉一天需鸟食半两,每斤鸟食三钱银子,驯兽司现有鹦鹉一百二十七只。”
“……”
楚稷看了三行,脸就绿了。
这四五纸上足足写了二十余个物种,所食饲料的种类、价格各不相同,良王洋洋洒洒地写了个尽,最后问一个月共需多少两银子。
楚稷心生暴躁,一时在想要不那两匹马还是不给他了,但顾鸾在旁边搓了搓手:“这个我来。”
她边说边将纸页拿走,坐到八仙桌边端过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
这是她上辈子练出来的本事。上辈子她从小宫女熬到尚宫女官再一直到御前当掌事,不知看过多少账册,打算盘的本事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楚稷站在旁边眼看她打算盘打得手指都成了虚影,直吸凉气:“厉害啊。”
顾鸾笑一声,也不抬头:“可惜就一把算盘,若有两把一起打能快些……你得等等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将第一页纸翻了过去。楚稷原想坐下等,见状收回了迈向椅子的脚,安然在旁边站着等她。
过了最多小半刻,顾鸾就敲出了个数:“一千六百六十六两。”
看得出,良王是专门凑了个吉利数。
“但这什么意思?”她一时不明就里,抬头就看到楚稷脸绿了。
顾鸾哑了哑:“怎么了?”
“梅园。”他铁青着脸转身边往外走。顾鸾匆忙跟上,看出别有隐情,愈发好奇地追着他问:“怎么啦?为什么这个数就是梅园?”
他绷着张脸,显然不想提。她越看越好奇,不屈不挠地追问下去,他终于脚下一顿,瞪着她:“不许告诉别人。”
“嗯!”顾鸾捂住嘴巴,“谨遵圣旨。”
楚稷犹是谨慎地转头看了眼宫人,见都离得不近,才揽着她压音说起来。
原是他小时候也曾很淘气,六七岁那会儿不愿读书就找着茬逃课。
逃课被抓回去就要被打手心,可他还是乐此不疲――小孩子嘛,总能莫名有种“只要不读书什么苦都能吃”的劲头。
有那么一回正逢清明,他又溜出来,躲躲藏藏地一路溜到梅园玩。玩了不多时,老师和宫人们就都寻了出来,他灵机一动,先是好一阵抽搐,再猛地恢复正常,假装高祖皇帝附身,企图用装神弄鬼逃脱责罚。
别说,这招还真有用。老师和宫人们听到高祖皇帝的名号多少有些敬畏,一时无人再敢上前。
但后来母后风风火火地杀了来,定睛一看,黛眉挑起,上前两步一嘴巴抽得他不敢再胡闹。
再后来,母后就拎着他去了高祖皇帝的灵位前,要他告罪认错。要求倒也不难,不必他有什么深刻之语,就要他一遍遍说:“天祖父,我错了。”
母后还气定神闲地给他选了个吉利数:“念一千六百六十六遍。”
就这样,他那天跪在高祖灵位前念到哭,做梦还梦到高祖皇帝拈着白花花的胡须笑话他,也不知是不是显了灵来气他的。
这些事,小他十余岁的良王原是不知道的。直至前不久他又斥责良王不好好读书,许是话说得狠了些,母后听不过去,就说了这些旧事来打岔。
良王这浑小子果然会找机会拿这事笑他……
顾鸾边听边设想他儿时的样子,又想他跪在高祖灵前哭,笑得直不起腰,任他怎么瞪她都停不住。他们就这样在一片笑声中走近了梅园,说来也巧,离梅园最近的一处宫室便是葳蕤宫,顾鸾正专心寻觅,女子空灵的歌声渐次传来。
楚稷浅怔,循声而望,转而辨出唱的是什么,神色一厉。
张俊亦听清了两句词,当即一拽燕歌,带着人浩荡而去。楚稷遥望见他们去了,就不再理会,帮顾鸾找寻东西。
出了梅园,燕歌四下张望着:“什么人在唱歌?”
“呵,准在葳蕤宫。”张俊头也不抬地往葳蕤宫走,“你没听出唱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