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许祖国——by临西洲

　　等看清楚钟蕾苍老的模样以后，徐美霞直接崩溃一般嚎啕大哭。
　　我那么漂亮年轻的女儿，只是出门了一趟，回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这不应该！
　　这不应该啊！
　　“钟蕾，你好狠的心啊！你折腾我就算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你自己！”
　　她靠在门框上，从另一个兜里拿出一张照片，指着那张照片痛哭哀嚎：“你看看，你看看你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以前多乖多漂亮啊！你可以不疼惜妈妈，可你为什么不懂疼惜你自己！我宁肯你这么多年不回来，是自己过得逍遥自在，也不要你有委屈有苦衷，把自己折腾成这么个鬼样子！你快把我的小蕾还给我，你这个坏蛋，你就知道欺负妈妈！你知不知道妈妈等了你多少年啊，结果你这个样子回来见妈妈……咳咳……”
　　徐美霞靠在门框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弯下腰，开始剧烈的咳嗽。
　　她的脸上带着震惊，带着埋怨，带着怜惜，带着……化不开的思念和委屈。
　　而在徐美霞的手里，攥着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是三十多年前钟蕾登上《人民海军》头条的那张照片。
　　照片里，年轻的女孩儿穿着一身白裙子，站在交大礼堂的舞台上，整个人笑的灿烂绚丽，看起来神采飞扬，青春鲜活。
　　格外耀眼夺目，像一束光。
　　然而眼前的钟蕾。
　　满头白发，苍老佝偻，早已年华不再。
　　“你把我的小蕾还给我，把我的小蕾还给我……”
　　徐美霞哭的整个人都要站不稳，一点点的蹭着门框，在门口坐下。
　　她是真的老了啊。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开始喘气，脸色也因为剧烈咳嗽而展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润。
　　“妈，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钟蕾快步走过去蹲下，哭道：“是我对不起你。”
　　因为常年在核潜艇基地埋头工作，钟蕾的手早些年长过冻疮，哪怕现在是夏天，手上仍旧带着伤疤。
　　她的头发也白了，脸上都是皱纹，因为腰不好，蹲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疼的皱起眉。
　　至于手里的拐杖，则是掉落在一旁。
　　徐美霞看着女儿行动这么艰难，哭声更加凄厉。
　　她颤抖着手抱住钟蕾，泣声道：“你……你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啊！我的老天，我捧在手里宠着的闺女，怎么到了别人那里，就半点不珍惜呢？”
　　钟蕾没有说话。
　　她就这么靠在妈妈的怀里，只是哭。
　　无论你多大年纪，无论你有多么强大的内心。
　　委屈的时候，就只想被妈妈抱着，然后哭一场啊。
　　只是这个拥抱，来的太不容易了。
　　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年过七旬，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就这么靠在门口相拥而泣。
　　“别哭，别哭啊小蕾，有妈在呢，有妈在就别怕。”
　　纵然女儿离家三十年，心里再怎么怨愤，但此刻看着白发苍老的钟蕾埋在自己怀里哭泣，徐美霞心里那些怨愤，瞬间就被粉碎击溃。
　　她哭道：“你是受了什么委屈吗？还是有人欺负你？受委屈和妈说啊，妈替你解决。妈在报纸上看到你的采访了，妈知道你有苦衷有委屈，所以妈不怪你，真的小蕾，你哭的妈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没有委屈，没人欺负我。”
　　钟蕾颤声道：“我就是累了，特别累，也特别想您。”
　　“想妈了你就回来啊，妈一直都在呢。”
　　徐美霞颤抖着手去抚摸女儿花白的头发，哭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懂照顾自己，你看看你现在……”
　　她想说女儿苍老的过于严重，但话到嘴边，又忍住没开口。
　　既然女儿回来了，那就说点开心的吧。
　　徐美霞深吸一口气，本想说点开心的。
　　可话到嘴边，又变成了关切：“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啊，你男人呢？他怎么不陪着你，三十年了，你肯定有孩子了吧，你年轻的时候长得就漂亮，孩子肯定也好看。是外孙还是外孙女啊，你可得带回来让妈妈看看。”
　　迎着老母亲红肿期待的泪眼。
　　钟蕾从妈妈怀里抬起头来，涩声道：“妈，我一直都是一个人。”
　　一直都是一个人？
　　怎么会呢，你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优秀，肯定会有很多优秀男孩子喜欢你啊！
　　这漫长的三十年，你自己一个人，究竟怎么过来的啊！
　　“呜……”
　　徐美霞闻言震惊的瞪大眼，下意识就要哭，可她愣是硬生生忍住了。
　　“没事，没事的小蕾，一个人也不怕，因为你还有妈妈啊，没人照顾你，妈妈照顾你！你一直都是妈妈的心头肉，以前是，以后也是。”
　　徐美霞艰难的拉着钟蕾站起来，强忍住哭声，佯装不在意的说道：“快进来快进来，你当时走的时候，都没有把那顿晚饭吃完，妈妈一直等着你回来吃饭呢。你还没吃饭吧，等着啊，妈这就给你做晚饭。”
　　听到女儿这些年一直孑然一身，徐美霞心里仿佛刀割一般心疼难受。
　　她拉着钟蕾进屋，然后自己一个人颤巍巍去了厨房，眼泪开始啪嗒啪嗒往外掉。
　　但为了不让女儿看到，她慌忙去抹眼泪，然后打开橱柜去拿锅。
　　然而，当徐美霞把锅拿出来的瞬间。
　　那沉重的锅哐啷一声从橱柜里落下来，连带着砸碎了好几个碗，整个厨房里顿时一片狼藉。
　　徐美霞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征愣住。
　　她刚才一心想着给女儿做饭，却忘记了这几年自己越来越老，已经彻底没这个力气了。
　　平时，都是儿媳妇或者孙子来给她送饭。
　　“妈！”
　　钟蕾惊得直冒冷汗，赶忙过来抱着她。
　　“我没事，我没事，小蕾，妈对不起你啊。”
　　徐美霞哭着不停道歉：“妈想给你做饭的，可妈老了，做不动了啊。”
　　明明你走的时候，妈还给你做好吃的来着。
　　怎么等你回来了，妈就做不动饭了呢。
 
 
第49章 深海高歌49 [VIP]
　　1959年夏天, 钟蕾毕业那年。
　　徐美霞特地张罗着做了一桌子菜，给女儿庆贺。
　　恰逢儿子钟衡的亲事定下了，工作也很稳定。
　　她那个时候觉得，拥有一双这么优秀的儿女, 自己一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妈妈。
　　可惜天总是不遂人愿。
　　当天晚上, 女儿钟蕾被紧急调去首都, 此后三十年都没回来。
　　徐美霞就这么等啊等。
　　从黑发等到白发, 从精神劲头十足的壮年, 等到了暮气苍苍的老年。
　　直到……等的连拎锅做饭的力气都没了。
　　“一晃眼, 竟然三十年都过去了。”
　　厨房里，徐美霞笑着擦了擦眼角, 颤声道：“现在回想起来，似乎也没有多久。”
　　钟蕾正在打扫地面上的瓷碗碎片。
　　听到妈妈的话, 她只觉得窝心极了，涩声问道：“我哥在部队，平时应该很少回来，那您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过来的呢？记不清啦，前些年还会出去走走, 想着哪天出门在外面，说不定能碰到你。后来腿脚不方便了，就不怎么出去了。好在思蕾和舒怡比较孝顺，每天过来给我送饭，也不嫌我麻烦。”

　　徐美霞一双眼睛紧紧地放在女儿身上, 轻声道：“现在大多时候就在家里坐着, 晒晒太阳, 发发呆。”
　　年轻时候的徐美霞, 性格热情，爱热闹，属于闲不住的那种，总想着忙点啥事儿。
　　现在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老了。
　　整日在家待着也不觉得闷，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走路也颤巍巍的。
　　思蕾，应该是哥哥的儿子钟思蕾。
　　舒怡，是嫂子吧。
　　钟蕾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倒进垃圾桶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歉疚。
　　这三十年，她亏欠了徐美霞太多太多。
　　妈妈对她的辛苦养育之恩，她半点没能报答。
　　“别哭，好孩子，别哭啊。”
　　徐美霞这会儿情绪已经稳定了些。
　　她走过来用颤抖的手替女儿仔细擦干净眼泪，笑道：“妈挺喜欢现在的日子的，在家里待着也不无聊，因为还能盼着你回家。你看，妈这不是把你给盼回来了吗？”
　　盼了三十年，总算是盼回来了。
　　这是多么漫长又心碎的三十年啊，钟蕾都不敢想徐美霞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为了安慰女儿，她却说‘三十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嗯，我回来了，以后都不走了，就在家陪您。”
　　钟蕾握着徐美霞的手，泣声道：“妈，你做不动饭了没关系，以后我给您做。”
　　说话的同时，她准备去看看厨房里有什么菜。
　　哪知道徐美霞听到这话，赶忙拒绝。
　　她将女儿拉出厨房，说道：“不用不用，你刚回来，得歇一歇。我打电话问问你哥回来没，让他买点好菜来给咱做饭。还有思蕾和舒怡你都没见过呢，今天怎么也得见见。哦对了，思蕾是你侄子，舒怡是你嫂子，思蕾妈。”
　　徐美霞说完以后，不由分说去打电话。
　　钟蕾想说哥哥估计还没回来。
　　结果电话还真是钟衡接的，说是从部队述职完回来，刚到家。
　　“对对，你妹妹回来了，你赶紧的啊，多买点菜，把思蕾和舒怡也带过来！”
　　徐美霞打电话的时候，整个人看起来高兴极了，眉眼间都带着笑意，依稀间还能看得出来年轻时候她那个风风火火的性子：“快一点，别让小蕾等饿了。”
　　钟蕾在旁边安静的看着徐美霞打电话。
　　再然后她的视线挪开，一点点在家里打量。
　　三十年了，曾经的老家具早就换成了新的，墙面显然也是二次刷新过，很整洁干净。
　　家里竟然还安装了电话，客厅里摆放着电视机。
　　看得出来，日子是真的好了。
　　只是印象中的格局摆放还是老样子，半点没变，瞧着就特别温馨。
　　这边，徐美霞跟钟衡交代完了。
　　“你哥说了，买完菜就来，咱今晚就等着吃好吃的。他在部队里待久了，倒是练出来一手好厨艺。”
　　她喜滋滋的挂了电话，又过来牵住闺女的手。
　　注意到钟蕾的目光，徐美霞便笑道：“家里家具换新的了，但还是按照以前的样子摆放的，妈担心哪天你回来了，不习惯这个家了。对了，还有你的卧室，我经常打扫着呢，你快来看看。”
　　钟蕾任由徐美霞牵着，母女俩去了小卧室。
　　里面还真就是老样子，曾经那些书啊，小物件啊，被整理的十分妥帖。
　　床单被罩也干干净净的，像是……一直都有人住的样子。
　　“看，这些是你以前的奖状，还有成绩单、毕业证书。对了还有报纸，《人民海军》你记得吧，当时你上了头版头条，可把我高兴坏了。那个时候，红星造船厂外面围了一群人，都是听说你造了小蕾号，来给咱家送礼的。”
　　徐美霞戴着眼镜，小心翼翼的把这些宝贝展示给钟蕾看，神情、语气中尽是一个母亲的骄傲。
　　我的女儿，优秀着呐。
　　钟蕾趴在床边，微红着眼看着老母亲介绍这些老物件，哽咽着附和道：“对对，我记得，不仅有《人民海军》，《解放日报》也有我的报道。”
　　“是嘞，双头条！《解放日报》我也有存，我找找……哎，在这儿呢。你看看上面的你，笑的多好看呐。”
　　徐美霞从文件袋里，小心把那份旧报纸拿出来，放在钟蕾脸颊旁边做对比。
　　报纸上的钟蕾，年轻，漂亮，笑的格外灿烂张扬。
　　眼前的钟蕾，苍老，白发，哭的眼睛通红。
　　“别对比了。”
　　钟蕾轻轻推开妈妈的手：“现在老了，不是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丑的很。”
　　“瞎说，我闺女年轻的时候好看，现在老了也好看。而且，妈妈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徐美霞把那份报纸又小心的放回文件袋里，笑着把闺女搂在怀里，呢喃道：“报纸上的闺女太梦幻了，不像现在，妈妈可以把你抱在怀里。”
　　这话……实在让人难过。
　　钟蕾任由徐美霞抱着，轻轻嗯了一声。
　　妈妈的怀抱，和记忆中一样温暖。
　　接下来，母女俩就这么在小卧室里依偎着，笑着说说话，回忆从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再然后，一个欢快的年轻男声从外面传进来——
　　“奶奶！奶奶快开门啊，是不是姑姑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