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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by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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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未没说话,和母亲对视着。
  “今日办这个法会,能有如此阵势,你也算出了力气了。稍后在你父亲的牌位前跪上一晚,尽个孝吧,”母亲轻叹,“稍后我和宗亲们商议,把汝先的牌位放回去。不计较了,不同你们计较了……”
  “母亲是大度的,还将你看成亲生女儿,”何至臻道,“虽你从未尽孝。”
  余下女眷未出声,这不是她们该掺和的家务事。
  自得知何未要来昭寺,且承担大半车马租用的费用,各房私下交待过女眷,见到何未须客客气气的,切不可得罪这位富贵人。
  何未似猜到母亲的为难,笑了笑,放下茶盏:“我早随先父过继到了香港何家,如此草率在此跪着守灵,实在无法向那边的人交待。”
  “说到底,你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女儿,难道到这一天了,还不肯尽孝吗?”何至臻不悦看她。
  “不孝的名声,从十几岁跟着我,习惯了,”何未仍然笑着,清水般的眸子里,有着对母亲的眷恋,无可否认,这是她的亲生母亲,“可自古忠孝,难两全。”
  众人不懂,何未为何扯到“忠”这个字上。
  母亲握着烟枪的手指,微微一颤。何至臻亦是愣住。
  偏殿静得仿若无人。
  氤氲的香炉,飘出檀香香气。香炉底座上,可见隐隐的锈绿斑斑,经年累月的痕迹,是岁月厚重的杰作,如这数百年的寺庙,如这三千多年的城池。
  何未轻声道:“而此生,我也只能尽孝一人。为男儿,顶天立地,为父亲,慈善正直,为家国,鞠躬尽瘁,为民族,从无私心。”
  她又道:“我父亲何知行走前,遗憾于当今局势,写了一幅字留给我,一句古人的话。至臻姐姐和我自幼一同背过,你七岁,我五岁那年,教书先生连着诵读了数次,你嫌先生啰嗦,说你早记住了、背下了。不知姐姐可猜得到?”
  她看向面色阴晴难定的何至臻:“但悲不见九州同,家祭无忘告乃翁。”
  何至臻心慌至极,只觉得亲自挑选的檀香过于浓郁,熏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未未啊……”母亲从恐惧里挣扎出声,“何必说这些。”
  “方才提到尽孝,便想到了。”何未道。
  她把茶盏重新端起,轻抿了一小口,惬意品着茶。
  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多年历练出来的脾性和气度,并非偏殿内的女人凭着富贵女的名头能压得住的。大家见她喝茶,方觉空气流畅,纷纷端起茶杯,跟随一道喝。
  何至臻虽重开钱庄,但多是做着暗里的勾当,由她第二任丈夫在背后指点帮衬,架子虚,没等何未喝第二口茶,便唤了婢女,轻声吩咐,给小少爷和小小姐们早用膳。
  “姐姐从未去过何二府,”何未忽然道,“不如今晚带着孩子们,去住一晚,你我姐妹也好叙叙旧?”
  何至臻怔了一怔,旋即笑道:“今晚我在寺里。”
  她回:“孩子灵性大,住山里不妥,还是回城得好。”
  凭着亲生姐妹的血缘关系,何至臻从何未眼睛里窥探到了什么。
  何至臻下意识想离开座椅,但怕行为突兀,克制住心底涌出的惧怕。
  “姐夫上次匆匆见过一面,没打过招呼,”何未仿佛闲谈,忆往昔,“好像在山海关沦陷前,是不是?”
  “是,”何至臻强撑着,轻声道,“你记性好。他如今出关……做生意去了,脱了军装,不再管战场上的事了。”
  “虽对不起曾栽培他的郑老将军,但人各有志,不能强求,”何未瞧着何至臻的眼睛说,“总好过关外投敌的畜生。长城砖墙上的血,迟早有一日要用那些汉奸的血来祭的。”
  女眷们附和连连,提起卖国贼,同仇敌忾。
  有年少的女孩子见何未提到长城,主动说到,长城抗战时,自己去给将士们收尸,抬着伤员往北平城内送的往事。
  还有女孩子壮起胆子,对何未说:“何未姑姑,我们真心仰慕你的,运送物资出去。”
  何未笑了笑。
  “何家历代从商,享过寻常人未有过的富贵,到该出力的时候,就不能躲开,”她对那个女孩子笑着说,“你若有心,来航运公司做,我让人安排。”
  那女孩子喜悦应了。
  母亲的烟枪早灭了,没留意,她坐于两个亲生女儿之间,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无论对疼爱偏宠的大女儿,还是早早过继出去的小女儿……都没了掌控力。
  偏殿门被推开,何至臻身边的婢女悄然入内,小声道:“少爷和小姐用过斋膳了。”
  何至臻心慌难抑,小声道:“知道了。”
  “我虽没姐姐孩子多,但有了斯年后,也有了做母亲的心思,”她望着何至臻道,“斯年常常问我,何时有人能出关抗日,倭人才能被赶回去。她虽小小年纪,对国格和人格倒是有了认识,姐姐的孩子们,如何看待抗日的?”
  “他们……”何至臻目光闪躲,“年纪小,不如斯年懂事。”
  何未轻叹,又道:“斯年他们命好,生在北平的何家,虽家中无人有功勋,至少都在竭尽所能支持抗日。那些汉奸的孩子就可怜了,也许父亲是软骨头,可孩子生下来,如何能选自己的父母?一旦父辈叛国,日后的路如何走?作为一个母亲,心疼无辜的孩子。”
  先前对何未的言辞,何至臻还抱着侥幸心理,而今到这一句,如冰水浇头……她不觉回视,眼底的慌乱再难掩饰。
  何未反而看偏殿外,夜幕将至。
  “天要黑了,大人们留在山里无妨,”何未道,“孩子趁天亮送回城,对他们好。”
  血色,从何至臻的脸上渐渐消失。
  何未带着善意,轻声劝道:“我是孩子们的亲人,姐姐交给我,只管放心。”
  何至臻五内俱焚,如被火烧。皮肤滚烫,血色重回脸庞,色泽越来越重。她已难呼吸,像在做着挣扎……
  “倘若姐姐不放心,也可一同回去,”何未又道,“毕竟,孩子们离不开亲生母亲。”

  檀香香气浓郁。何未的双眼泛了红,为那几个孩子,为过去的自己。
  她轻声、最后劝道:“若困了,累了,没娘亲在身旁,会怕。”
 
 
第69章 血祭英雄灵(2)
  夕阳西下,殿内光线暧昧难明。
  “要点灯吗?”有位姑姑问。
  一语惊醒何至臻,她手里的洋火柴盒子早被捏扁了,凹陷下去。
  “不必了,”何未替她答,“稍后,便要出去用斋膳了。”
  坐不住的小辈儿人,轻声交谈,对全斋膳跃跃欲试。她们在偏殿坐了两个时辰,被磨没了耐性。何未的母亲像一尊泥塑雕像,如城内土庙的摆设,受尽烟火,却不言不语。
  “再烧一泡吧。”母亲低声道。
  何至臻诧异看母亲,这无异于在阻挡她离开的时间。
  “烧吧。”母亲重复道。
  何至臻两手交握洋火盒。
  何未拿起茶壶,让水流缓缓注满茶杯。
  偏殿内,几个女孩子终熬不住枯燥,眼神勾连,相互壮胆起身,其中一个将将要开口时,两声枪响击碎了偏殿内的平静。
  洋火盒掉在何至臻脚面上,她脸色陡变。
  偏殿内乱作一团,女眷们受到惊吓,齐齐离开座椅,慌张望向门外,却又不敢动。两扇闭合的殿门,仿佛能隔开现实的恐惧,谁都不敢跑出去,更怕有影子冲进来。
  除了腿脚不方便的老夫人,还有放下茶壶的何未,无人不慌。
  何至臻情不自禁迈前两步。
  “上山时,听闻要剿匪,”何未说,“关外悍匪,趁热河沦陷逃入关内的。”
  何至臻扭头,惊恐地盯着何未。
  “这消息来得早,我已请人将碧云寺护住了,倒不必慌张,”何未回视何至臻,“区区几个匪徒,成不了气候。”
  何未今日来,未施粉黛,周身素白,无一首饰,与偏殿内的女眷们全然不同。
  而此刻,她浴在偏殿窗格投入的夕阳余晖里,仿佛被落日红光绘上的一层胭脂,人面桃花,双眸清亮:“姐姐与其惶惶而立,倒不如坐下来,更心安。”
  “此刻贸然闯出去,万一被牵连了,平白连累了孩子。”她轻声又道。
  何至臻手脚发麻,料想到何未的话中话。
  她膝盖僵直,似无法弯曲,无法前行,亦不甘回到原位。
  偏殿门被推开,一个小厮跑入,说外头吩咐,女眷们先留偏殿,勿要四处走动。满殿站着的人先后坐回原位。再没了方才闲谈的愉悦,死寂一般沉默。
  “点灯吧。”何未吩咐。
  婢女们也怕,忙跑向烛台,点亮一排蜡烛。
  隔着跳跃的烛火,能见到偏殿墙壁上悬挂的佛像画卷。光影晃动,佛像的面容仿佛也有了变化,有俯瞰众人的威严。
  殿外再无枪响。
  何至臻几次想给母亲烧烟泡,手抖得不像话。在烛光的影子里,何未静坐品茶,一盏茶饮罢,偏殿的门再次被推开,一个小厮径自小步跑到何未跟前,恭敬道:“三爷请小姐去呢。”
  何未颔首,随小厮离开座椅。
  “何未。”何至臻脱口叫她。
  何未驻足。
  何至臻盯着她的背影,许久不语。满殿的人,容不得她说大逆不道的事实。
  但她对这个亲妹妹,有许多的不甘压在心底多年。年幼时她同何未一道认识召应恪,偏名满京师的召家大公子对亲妹妹情有独钟,本以为注定是妹夫的人,机缘巧合下成了自己的夫婿,其中不乏她的机关算计……夫妻多年,不如青梅竹马数年……
  何至臻从何未的背影,看到地面上她的影子,再看到众人交错的杂乱无章的和影子。
  她虽不如何未谋算在心,但至少能猜得到,孩子的父亲已经凶多吉少。在如此局势下,她咬碎了牙,都只能承认,孩子父亲脱了军装,出关做生意去了……
  何未借月色和烛光,离开偏殿。
  她从暗红的雕花排门出来,何家各房的男人们聚拢在一处,因多是平日里病恹恹地躺着抽大烟,立在那儿就显得虚弱乏力,不论胖的瘦的、长脸短脸,都仿佛都是同一张面孔。
  何未突然记起小时候,初次见二叔,便是立在如此的雕花排门后。二叔刚留学归来,跟着家中长辈们,“聆听”教诲。而她,躲在暗红排门后头,盯着这个与家族格格不入的二少爷……和他惊世骇俗的事迹。
  二叔走后,照他的意愿,没入何家祠堂。
  在何家航运办事处的后院儿,有个小屋子,摆着二叔和哥哥的牌位,两人相依相伴,算是何家二房的一个小小祠堂了。
  白石阶前,三叔和四叔过来,对视了一眼。
  三叔轻声开口:“外头聚着不少人,说是何二小姐的人。”
  “是,”何未颔首,“我的人。”
  “那便好,那便好。”
  两个叔叔心中惴惴,不敢深问。
  “下山路途远,既安排了斋宴,就在山上吃,”她见两位叔叔不言语,嘱咐道,“大人无妨,别饿到孩子。”
  她无意同何家人多打交道,草草三两句,离开寺院。
  “小姐还是心软。”扣青轻声道。
  杏黄色的寺院围墙,在月色树荫下,书写着佛门谒语。何未带扣青沿石阶下行,到第一道山门,慢慢停步。
  谢骛清负手而立,在山门外,像等了她许久。
  昨夜她问,能否给她一个机会,劝说姐姐放弃逃走,或至少保下孩子。
  “我从恭亲王府离开那夜,对你说过,没法放下枪的缘由。”谢骛清提醒她。
  他曾说,他这些年在外最怕看到孩子,怕看孩子拿枪,怕看到小孩子围在一起翻死去伤兵的破衣服,找能拿回家的东西……
  “对不知姓名的孩子,你我都有照顾的心思,更何况,那些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谢骛清在湖蓝色的床帐内,靠在床头,对她说,“你我是做了父母的人,这种心情相通。”
  ……
  她跨下数级台阶,跑到谢骛清面前:“万事顺利?”
  谢骛清微颔首:“传首关外,血祭同袍。”
  他话语中的威严,藏不住、压不下。何未拉住他的一只手,没等再问,谢骛清反手包裹着她的手,握了又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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