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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京华——by墨宝非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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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未在他心里,始终有十七岁的影子,强撑自尊面对何家一众人等。谢骛清怕她受委屈,虽然眼前的女人已远胜从前。
  “刚才在寺院里……”她轻声道,“想到二叔。”
  言罢,她又道:“还想到我哥哥。”
  谢骛清凝注她,默了会儿,说:“先下山。”
  夜里,警卫员把谢骛清带来的行李箱送到西次间。
  多年来,这一个棕皮箱子陪他南下北上,从未更换过新的。箱子四角和边缘的硬皮磨得见了木板底子。
  何未怕斯年看谢骛清收拾行李难过,早早叫扣青带女儿去睡,她陪在一旁,安静看着谢骛清把两条长裤和衬衫、皮带摆进去。
  “这次倒不远,”她轻声道,“只隔着一道长城。”
  谢骛清扣上箱子,坐到她身边:“讲讲你哥哥。”
  何未一愣。为何问这个,今日倒是奇怪了。
  “你的家人,除了何知行先生,就只剩这个了,”他道,“从未听你认真说过。”
  何汝先。
  晋老最得意的门生,葬身南洋的一个不知名外交官。如同战乱数十年来为国捐躯的甲乙丙丁,无名无册,无功勋无后代,更无人传颂……
  “我哥,”何未在深夜烛光里,回忆那个影子,“是个没人知道的外交官。”
  “他……可能不是我亲爹的儿子。我是说,他可能不是何知俨的亲生儿子,”她停住了,揭开一段尘封的过往,须直面失去亲人的伤痛,“何知俨早年娶了不少姨太太,后来,有人总传五房的那个来历不明,这种谣传无法证实,说得多了,大家都信了。”
  何知俨既不愿承认姨太太和下人私通,生下见不得光的孩子,又无法容忍一个可能是野种的儿子养在家里,便过继给了二房何知行。
  “何知俨怕我哥若非亲生,心不向着他,于是千挑万选,挑了我,”何未轻声道,“我是长房的人,正妻的女儿,在他们眼里,比一个可能不是亲生子的人值得信任。”
  谢骛清终是懂了,为何同是一个娘亲生的女儿,却有如此鲜明的远近亲疏之分。如何家长房的算计,何汝先一死,何家航运理所当然要到何未手里。
  未料,却是这个早早安排下的棋子,成了最反骨的人。
  “还是说我哥,不说何家了,”何未笑了笑,“我哥到外交部没多久,就被派遣去了南洋。因为一次在大学堂的演讲。那天他在外交部的同僚被事情耽搁了,他被礼让到讲台上……”
  她看着谢骛清的眼睛说:“讲得就是反军阀。”
  在北洋政府内任职,大肆宣传反军阀,也只有何汝先敢做了。书生意气,一时痛快,让一个青年才俊被外送去了南洋。
  “我同他到南洋时,没办事处,船运公司的办事处被他分出一半办公,”她道,“他是法学博士,要没有那次演讲,该更有成就的。”
  “他是一个十足的绅士,从没发过火,对谁都没有,”何未仿佛打开了回忆之门,什么都想说,以至于讲得乱,没有了章法,“就连我二叔,都曾和人黑过脸,但我哥没有。”
  不同于她这个何家二小姐,何家大少爷是个深居简出,不喜人前露面的男人。
  哥哥留洋归国后,不久便被派去南洋,很快离世。这样的一个男人在寻常人口中被提及,大多唏嘘两句,便没了下文。
  但何未最清楚,她哥哥是个怎样的才子,心怀如何的远大抱负。
  ……
  “他像你一样,自己写过书,有关外交的,”何未遗憾道,“没来得及从南洋带回来。”
  “不过他不像你,名声在外,”她轻声又道,“一个不知名外交官写的书,没人想看的。”
 
 
第70章 血祭英雄灵(3)
  西次间没开点灯,烧了一盏白釉煤油灯。
  何家虽做电厂,但她仍喜好独处时,燃煤油灯照亮,这是幼时的习惯。
  火苗子浮在灯芯上,黄里包裹着一丝绿意。
  绿,总让她想到南洋的日夜,仿佛有海风拂面,潮湿,而又闷热。
  哥哥遇难的岛屿过去是西班牙的领地,临海近河,那里有个水牢,海水涨潮时,帕西格河跟着涨水,流入水牢,监狱里的人就要站在水里。
  有关那个水牢的一切,是她后来和南洋贵客们闲聊,几个唏嘘当年华侨被困一事,说到那里曾死过外交官。她屏气凝神听着,召应恪从未描述过的往事,在航运公司贵客们高低起伏的叹气声里被涂抹上真实的色泽,有关哥哥死前,最后到过的地方。
  “我哥,被逮捕前收到消息,中午电话到召应恪住的公寓,随后就送我们去了海边的小码头,”何未轻声道,“他说下一艘船来找我,说,只比我慢一班船。”
  她年纪小,不知生离即是死别。
  烈日灼灼,白色沙滩尽头的码头上,码头木板被海浪冲刷的湿漉漉的。一场暴雨刚过,夹着海域雨水的腥甜,她蹲在木板上翻找布包里的一摞纸,脑后被哥哥的手覆住:“找什么?”她没回头,焦躁地小声嘀咕化学课的笔记找不到了。
  一个本子递过来。
  背对着日光、戴着金色边框眼镜的何汝先,笑着说:“昨天夜里帮你补了几笔。”
  ……
  戏词里的生死离别全在深夜,谁能料到艳阳下的小码头,就是他们兄妹最后一面。
  哥哥的灵堂上,二叔让摆上他从读书到毕业的相片,吊唁宾客多是行家航运的主顾和何二家的世交,后来,来了几个读书人。他们走前,其中一个从外衣内口袋掏出一个对折的白信封,交给送宾客出门的何未。信封展开,大红边框内写着何汝先先生。
  隔着纸,她摸到像一张相片。抽出来,是大学堂的小礼堂。
  何汝先的西装外衣被搭在讲台后的椅子背上,他仿似讲到关键处,皮鞋已踩到讲台的边沿……那是这位何家大少爷难得心甘情愿去抛头露面,在人前讲述家国前程,他的金色眼镜框在相片里没有颜色,却像折射出了光。
  当天夜里,她把相片放入相框,拿到二叔眼前。二叔两手握着相框,白日里忍下的泪涌到眼前,低低地叹了口气,道:“这是汝先最肆意的一次了。”
  ……
  “他……因为那边暴动,不能走,他是外交官,要保护华人和华侨。”
  何未沉默下来,像被涨潮的水淹没了,有着强烈的窒息感。
  “你哥哥,”谢骛清的声音,低声告诉她,“给我发过电报。”
  煤油灯像被一只手打翻了,火苗恍惚着撩到她脸上,她定了一定心,抬眼看谢骛清。想问何时,何地,在何种情境下。
  接连的追问,像已说出口,可屋子内静得没半点声响。
  她失了语,凝着他。
  “暴动之后,”他说,“我在南方,收到一封电报,从南洋来的求救电报。”
  谢骛清怕此去长城以北,再无归期,不愿将这段尘封往事再压着。知晓此事的、曾同他去救助过南洋华侨的部下早都不在了,若他不说,再无人知。
  “电报给谢山海,”谢骛清借着火光,回视她,“你哥哥的第一封电报很简短,以何家航运来求助,我以谢山海的名字同何家有过合作,自然信任他。只是南洋那个地方没有几个人真正去过,我只有亲自去一趟,才能放心。”
  当时谢骛清刚回云贵,隐匿行踪、躲避暗杀,手中军队皆被环绕云贵的林东监视,想要乔装离开,绕路出海已是极难。

  而何汝先的电报,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那封电报上有两个地址,分在两个岛屿上。
  谢骛清曾在南洋养伤一年,熟知地貌,回电告知这位何姓外交官,南方深陷军阀混战,出海救人极难。这两个地址上的华侨须想办法迁移到一处,才有机会全被救出。
  当夜,何汝先回电,删去了一个地址。
  “我和他通了两封电报后,再无联系,直到抵达南洋,见到藏身多日的华侨,才知道你哥哥在第二封电报上,保留了华侨的藏身地,删去了他的办公地址。”
  “我让亲信护送藏身的华人、华侨们上了船,带着两个人去找你哥哥。到时,房子已经空了。问当地人打听,说这里的人在暴动里被绑走,关进水牢后没拿到赎金……被处死了。”
  她和谢骛清对视。
  那个办公地址正是她和哥哥住的地方。
  二叔当时要船,就是因为绑走他们的人,想要华侨们的钱,要不到就要杀人。二叔带着兑换出来的白银,连夜装箱去赎人、去救人,却终究没赶上。
  带回来的只有一副眼镜。
  何未恍惚听完,脸上满是泪水。
  “他们总说……”她哽咽着,轻声道,“说我哥倒霉,命不好,运气不好。绝顶的才华,却被派去最不受重视的南洋。后来碰上暴动,又没本事跑掉。就算二叔有钱,都来不及救……”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到手腕上、手背上。
  “不是命不好。”她摇头。
  并非命运,而是何汝先自己的选择。
  扣青端着茶点,一进来看何未满脸泪水,误以为何未和谢骛清临别在即,伤感道别,识相地悄然退了出去。
  谢骛清伸手,替她拭去眼泪。
  何未低着头,靠到了他的肩上,任由眼泪把他的衬衫冲湿。谢骛清只觉得肩膀处,有温柔,亦有布料被浸湿后,带来的凉意。
  谢骛清这一生面对过太多次的“无能为力”。
  亲人、挚友,还有诸如何汝先这种仅有两封电报交流的人,在他的前半生里,数不胜数。他没见过华夏昌盛的过去,从出生便是民族受难,外敌、内乱,无休无止……在谢老将军的口中,内忧外患四字被念了一生,到他这一代,仍是一个困局。
  谢骛清从西裤的口袋里摸到香烟盒,抽出来一根,打开白釉灯罩,就着火光点燃了。他的眼里,全是何未。
  烟点着了,因何未倚靠在他肩头,谢骛清没有吸烟的动作,怕惊扰她。
  “清哥。”
  为什么不早一些讲。她想问。
  “这是你的痛处,”谢骛清径自答,“不知如何开口。”
  如非必要,他绝不想再提。
  “我没救出你哥哥,心中一直有愧。”他低声又道。
  何未轻摇摇头,闭着眼道:“不怪你。没人怪你。”
  谢骛清见她哭累了,灭了没吸上一口的香烟,横抱起她,进了卧房。八步床上,何未往里头躺,谢骛清没脱衣裤,侧躺到她背后,轻搂住她的腰。
  光在两人身后,何未睡在他的影子里:“说说话吧,你快走了。”
  何未等了许久,没动静。
  许久后,头顶上传来他的低语:“去百花深处前,我犹豫过,该不该见你一面。原想等老白先到了,再进去,当着你们两个把南洋的事讲一遍。进了屋子,却只看到你一个人站在相片墙前……回头,对着我笑。”
  他搂紧怀里的人,轻声道:“何家二小姐,何汝先的妹妹,长得是这样的。”
  当时的谢骛清如此想。
  ***
  谢骛清走时,她有感觉,身后的体温和热意消失了。
  她翻过身,摸过去,手搭到谢骛清的腿上:“天黑了吗?”
  “黑了。”他低声答。
  她默了会儿,轻声道:“离我近些。”
  谢骛清坐在床畔,俯下来,离她近了。何未瞧着他的眼睛,小声说:“每次你走,我们总讲大道理,要不然,就是你几句玩笑带过去了。”
  谢骛清没回答,等她继续说。
  何未一只手臂搂在他脖后,亲到他的上唇。谢骛清意外地静了,很快,和她亲吻,两人无声无息地吻了好一会儿,何未仍不肯放开他。
  很快,泪意涌上来,她怕流出来被谢骛清觉察,想放手。
  腰的一侧被谢骛清的手扣住。他没放。
  两人呼吸交融。
  “二小姐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他低声说。
  “舍不得你走,”她想放任自己一次,说些和家国大义无关的话,仅有儿女情长的真心话,“从恭王府开始,到今晚,想到你要走,我就害怕。怕再见不到。”
  谢骛清在黑暗里,像是笑了。
  他以笑,盖住了即将离开的感伤。他低头,额头抵在她脸庞的枕头上,放任自己沉溺在依依不舍的、属于家的温情里。
  床头的自鸣钟,有节奏地提醒着他们,时间在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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