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by下限君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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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红珏是“乐户”出身。
乐户、乐营,只是好听的遮羞布,遮不住里头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谁都知道在赤旗军成军之前,乐营是拿来做什么的。
将军来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人管过乐营里那些被诬陷犯了罪的女人到底是怎么活、怎么死的。
——直到李安然接手边关六镇。
红珏记得自己遇到大殿下的第一天——她快死了,浑身的病、浑身的痛、奄奄一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乐营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在外面,不要死在最阴暗、潮湿、臭虫遍地的地方。
要死,也要死在朗朗天光,青天白日之下。
有车辇在自己的面前停下了。
车辇上的人遮住了光,红珏趴在地上,尽力昂起了头,只模模糊糊看到天光给车辇上的贵人镶了一道金边——比庙里的菩萨还漂亮。
“把她带回去吧。”
——大殿下当初可能是这么说的,也可能不是这么说的。
红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喝着药,问大殿下为什么要救她。
那个正在批阅边关六镇相关卷宗的人没有抬头,只是回了她一句:“你倒在我车辇前面了。”
“这么好的药,拿来救我一个什么都不会、对贵人也没有用的妓子,不觉得亏吗?”红珏捧着碗,药烫的她手心一阵阵疼,疼到心里,苦到眼窝里。
“现在没用,说不定以后会有呢?”那年幼的贵女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红珏笑了一下,“天下向我求救的人有千千万,你只是恰好倒在了我的车辇前罢了。”
“换做别人我也会救的。”
“你若是觉得自己现在对我没用,那就去学点什么,让自己变得对我有用就行了。”
她笑得轻松、淡然,似乎并不把红珏的出身放在心上,也不在乎她是个只会弹琵琶的弱质女流。
“对了,你能把乐营女子的名单给我对一遍吗?”
“从今日起,我要整顿军营,废除乐营制度——就从虎踞镇开始。”
——从那一天起,陈红珏成了李安然身边最艳丽、狠毒的刀。
荣枯摇摇头:“殿下心性坚韧,这我是知道的,但是女营制度流毒已久,想要根除,非一朝一夕可以做到。”
红珏嘲笑他道:“你一个出家人,怎么知道‘女营’?”
荣枯面上神色不变:“这不是大周一处才有的问题。”
红珏瞥了他一眼,继续道:“殿下当然没有一上任就急着烧‘废除乐营’这把火。甚至可以说,她刚刚来到虎踞镇的时候,其实什么都没做,只是每天跟着将士们一起出操——那个时候,她年纪还小,又喜欢穿男装,几乎没有人认出来她是个女儿家。只知道她是皇帝的孩子,曾经带着皇帝的心腹亲兵斩杀过阙则部的东胡首领。”
“接下来,东胡侵边,殿下带着先头部队三千人打赢了两次战役,逐渐在军营里站稳了脚跟。在那之后,又突然说女营之中有病症,将原本的女营迁到军营之外,另行安置——这事闹了好几天,最终以用石灰水撒遍整个营帐,女营迁往别处严加看管为结束。”
红珏叙述娓娓道来,倒是让荣枯想起了自己一步步落入李安然手中的过程——她确实是个善于伏击、制造陷阱的人,又有耐心一步一步织造出罗网来,将她想要的一切笼进手里。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说的就是李安然这样的人。
“对了,你知道虎踞关总兵仇云么?”红珏看着满眼沉思的荣枯,接着道,“仇云是最早一批跟着大殿下学识字的小兵,当时他只是前线的十人长,似乎是因为家中姐姐犯了偷盗罪被没入了女营,所以拼了命想争军功把他的姐姐赎出来。”
“有一次他受了伤,又医治不及时,大腿上生了一个核桃那么大的脓疮,创口极深,若是剖开放脓,又容易损及肌理,把他变成一个跛子废人,所以他脑子别住了,宁可死也不肯剖疮放脓。”
说到这里,红珏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法师知道,殿下是怎么做的吗?”
荣枯沉默,眉头却皱了起来。
“大殿下用匕首在仇云的脓疮上挑开了一道小口子,自己亲自帮他吮出了毒血来。”
“仇云伏地痛哭,自此对殿下忠心耿耿。”
“无论殿下要做什么,他都会第一个冲上前去,做到最好。”
说到这里,红珏看着荣枯的表情,又笑道:“哎呀,扯远了,我重新说回女营的事情吧——殿下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收拢人心,又三度击溃东胡精锐大军,自此奠定了她在六镇说一不二的地位。”
红珏叙述这段过往的时候,就像是在说笑一样,可是荣枯自己也是饱经战乱之人,知道她的每一个字下面,都透着李安然多年步步为营、极致的耐心和不易。
“每一次殿下打了胜仗,就把皇帝陛下给的赏赐全都分赐给生还的将士,美酒、羊炙、钱帛,数不胜数。而在没有战事,或者操练完毕之后,殿下总是喜欢在军营边上竖个牌,要么自己来,要么让崔肃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教那些愿意学字的小兵们写他们自己的名字。”
“军中更是除了操练之外,每逢半个月便有一次军中竞技,驾车、射箭、马术、力气,胜者不止一个,个个都有赏赐,几人一组操练第一名的,赏赐还更丰厚——关键,还是爱兵如子的大殿下,亲自给的赏赐,丰厚不说,荣耀却是一等一的。久而久之,有些人为了得赏赐,也不愿意出去喝酒寻欢,高兴拉着人一起操练。”
李安然便根据这一批人各自的表现,选择留下来编入亲兵,还是给一笔遣散费,送回家去。
被选中的这一批人,日后也成了李安然组建大周第一雄狮,被称为“赤旗玄甲”的赤旗军的主力。
当然,这一批赤旗军中出去的人,如今大多都在天京禁军之中供职,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后来,大殿下见时机成熟,便翻出了旧案,把女营之中被诬陷进入营中的女子放了出来,又趁着没有战事,斩杀了一批诬陷已婚女子,充入军营的军官,把自己选中的人提拔了上去——期间有一部分官吏想要毒杀殿下,被我寻了出来。”红珏把玩着自己那绯红的指甲,脸上挂着妖娆的笑——唯有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显出了一丝得意。
“殿下便趁机上奏天听,圣人便同意她废除了女营。”
“这一路,殿下谋划了四年之久。被放出来的那些女子,其中也有仇云的姐姐,只是她陷入女营久了,夫家已经不要她,另外再娶了一个,大殿下给她恩典,许她和弟弟住在一起。”
“之后,以虎踞镇为起点,赤旗军逐渐壮大,女营制度渐渐被废止,一路并入、裁撤其他军队,以赤旗军中犒赏将士的方式取代女营。”
荣枯听得认真,听到这里不由问道:“那这些女子,后来怎么样了呢?”
在他的印象里,大周女子注重贞操,李安然这样不拘男女大防的女子是异类之中的异类,女营之中放出来的这些可怜女子,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嗯……这个么。”红珏道,“你知道山海关总兵燕素素吗?”
燕素素在边关素有“胭脂虎”的称号,手下也有不少壮妇女兵,山海关是西域、回鹘、大周之间的要塞,虽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战事了,却依然是兵家重地。
而山海关中不少修正铠甲、磨刀打铁,铸造弓箭的活是由女兵来做的。
荣枯道:“虽然不曾见过,但是听说过。”
“那儿不少做后勤的女兵,和我曾是一个营帐里的。”
红珏说的轻描淡写,荣枯听着却心悸不已。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长长叹了口气,“大殿下功德无量。”
红珏笑道:“是功德无量。”——这世上再找不到一个人,和大殿下一样,肯花上十年的时间去做一件事。
一步一步,如同等待伏击猎物的狮子一样,如同织网捕猎的蜘蛛一样,不畏惧任何艰难困苦,处于困顿则辛苦蛰伏,偶有机会,便一击毙命。
现在……她盯上的下一个猎物……红珏一双狐狸眼落在了荣枯的身上。
是了。
她的下一个猎物,便是那棵寄生在大周之上,肆意生长毫无节制的……菩提树。
只是这一次不同,大殿下寻到了一把锋利无比,志同道合的刀,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辛辛苦苦的蛰伏,才能将对方连根拔起了。
想到这里,红珏刚想夸赞一下荣枯的学识,却听到里面传来了阿史那真激动的声音:“殿下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荣枯站了起来,红珏则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自然。”
李安然的声音传了出来,她声音郎朗,令人耳聪。
“凡归附于我大周者,无论中华、蛮夷,孤皆爱之如一。”
——前提是,你必须归附于我。
为我献上你的忠诚。
红珏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隙,看着洒落一地的书卷和满脸不可置信的阿史那真。
后者嘴唇发白,身子略略有些哆嗦。
似乎天人交战一般,看着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的李安然。
半晌之后,才见他缓缓对着李安然跪伏而下。
“臣,愿意归附于祁连弘忽。”
荣枯原本不想看的,只是看到红珏脸上挂着憋笑的神情,便也忍不住瞥了一眼。
只见那草原来的狼崽子,趴在李安然的脚前,一只手像是握住羽翼未丰的鸟一样握住李安然的玉足,将额头碰在了她的脚背上。
荣枯:……
那一刻,心里那堵着的地方,轰然一下便在脑海里炸开了。
第46章 第一更
高士珍和文承翰是同窗, 又是同乡,两人这一次一个位列第四,一个则是花榜末尾。
高士珍家境富裕, 在同窗之中有乐善好施,喜欢结交的名声, 他的家境虽然同文承翰一个天, 一个地, 却总是喜欢厚着脸皮和文承翰混在一起,经常请文承翰喝酒作画、吟诗作对。
这一次春闱过后,户部许官, 高士珍走了些关系,却没有选择留在天京,而是往和他故乡比邻的江南富庶地——筠州做官,
当他听说文承翰要外放到威州的时候,立马把这位同窗请了来,设下酒席:“大喜呀,文兄。”
文承翰原本是想留在京中的,以他的文采和见解、抱负,原本是可以留在天京的。加上御史台的方御史前不久告老还乡了, 御史台有空缺,老师原本同户部的师兄说好了, 若是能高中“青君”,便举荐文承翰进御史台当御史。
奈何半路杀出了个宁王殿下, 硬是把他给撸到了第四名, 也就必须得外放了。
文承翰喝了一口浊酒,叹气道:“这有什么好喜的。”
高士珍道:“这威州是大殿下的封地,你去威州做刺史, 岂不就是乘上了大殿下这股好风么?”
出任威州刺史,替宁王殿下打理封地,这就意味着文承翰被归入了大殿下的党羽,如今天京流言淙淙,都说陛下大有立宁王殿下为女储君的意思,文承翰这不就是大喜了么?
文承翰将手上的酒杯往案桌上一拍,怒道:“女子干政,牝鸡司晨,我宁可辞了这官,也绝不去当什么威州刺史!”
高士珍道:“文兄,你这就是不知变通了,你看人家小卫相公,人家祖上还是世家,卫太傅位列三公,大卫相公又在度支部做事,自己被大殿下钦点为春闱魁首,却只落了个闲职,人家说什么了么?”人家满心满眼都是冲着尚公主去的。
就是不知道这成功了以后,是该叫“驸马”还是“王妃”。
想到这,高士珍眉头一挑,总算是憋住了笑。
文承翰道:“任凭她多金尊玉贵,牝鸡司晨就是牝鸡司晨,哪怕把我拖出去腰斩,她也是牝鸡司晨!”
“嘘。”高士珍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把手放在唇边上嘘了他一声,“你轻点,隔墙有耳,你叫这么大声,是觉得大殿下听不着怎么的?”
文承翰夹了一片鱼脍,沾上酱道:“就算她在我面前我也这样说。”
高士珍摇头:“我没多少抱负,就想给我娘挣个诰命,现在有了,又到了富裕的地方做官,只求不出差错,能荫蔽儿孙便可——文兄是有才华、有抱负之人,何必为了一时之气,把好不容易到手的官位都给砸了呢?你这要是真辞官了,下一届春闱可就没你份了啊。大丈夫,有忍辱之毅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