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by下限君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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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子里装着的是一块自制的墨——虽然顺义公当年在西凉囚禁徐、蔡两位大儒,导致李安然攻打西凉的时候用的众多口号之一就是“替徐蔡二人雪耻”。
顺义公来到天京已久了,作为降国君主,他的爵位是在的,免不了和其他众多和他一样被李安然俘虏,带回天京的他国王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久而久之,也学了一些中原的文化。
他最早孝敬李安然的礼物大多都是些宝石、黄金一类的,不能在诸多贺礼指中国脱颖而出,但是后来他发现李安然喜欢书法,造纸他是想不出什么新花样来了,于是便挖空心思制墨——倒是给他做出来几块色泽黑润如漆,丰肌腻理,气味淡雅,且经久不散的好墨来。
原本是打算过年再送的,现在倒是个好时机,先让哲努送一块略略次等的过去,探探祁连弘忽的口风再说。
哲努进了宁王府,先对着李安然下跪叩头道:“李惠见过宁王殿下。”
李安然:……还好他没有叫我祖母。
李安然道:“顺义公世子快起来吧。”
哲努将自己怀中的见面礼送到一边的蓝情手上:“还请宁王殿下手下这份小小的薄礼。”
蓝情将礼物捧到李安然手上,她原本以为又是什么宝石、黄金香囊之类的玩意,打开之后却看到了一块漆金墨,不由将东西捧到自己面前来,轻轻嗅了嗅。
“好香啊。”李安然坐直了身子,指尖轻轻拂过这块肌理紧实,触手柔腻,彷如籽玉的墨块,“不知道用起来怎么样……”她顿了顿,脸上对着哲努的笑不由得慈祥了几分,“你是来见荣枯的吧?他在别厢房,你尽可以和他去相谈。”
哲努闻言,如获大赦,连忙躬身告退,由下仆带着往客房去了。
李安然得了好墨,忍不住立刻就到书房试用起来,蓝情在边上帮她研墨,这墨触到砚台,竟然没有发出一点研墨的声音,可见其细腻。
李安然用毛笔沾了墨,又在砚台边上膏了膏笔,挥毫写下一个“墨”字,只觉得整个过程顺滑无比,丝毫没有胶笔的滞涩感。
“好墨啊。”她感叹。
盯着这个墨字看了一会之后,她才对着蓝情笑道:“顺义公送了这么多年的礼,终于有一次送到了我的心坎上了。”
蓝情道:“殿下可是要给什么恩典做回礼么?”
“他是降国君主,被俘虏来此,在天京的日子并不好过,既然有心思揣摩我喜欢什么,又有心思做出来,可见也不算笨到家,知道我不会在平西都护府完全稳定之前放他回去的……他送我这个,只是想求些好日子罢了,抬举抬举他,倒也可以。”
李安然放下笔:“他这墨做得很好,比一般的墨工还要好处许多,可以给他的儿子找个合适的差事。”
蓝情垂眸:“可是要属下将回礼送过去?”
李安然道:“去我库房里,取五颗南珠来送回去吧。”
自从她定下进贡南珠的颗数、大小之后,新南珠便成了宫中妃嫔也很少能分到的几颗的稀罕物,她回礼的那五颗是今年刚刚上贡的新南珠,就连宫中也没有多少妃子有,这么五颗新南珠,无论是拿来镶嵌步摇,还是做成璎珞佩戴,都够顺义公的夫人、女儿在人前充场面了。
这边李安然已经定下了自己的安排,那边的哲努浑然不知,他正跪服在荣枯的面前,试图用自己的诚心打动圣僧,收自己为弟子。
荣枯看着满脸虔诚的哲努,心里却并不好受。
他想到自己出了夏安居之后要做的事情,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对笃信佛法的哲努开口——哲努比他小一些,虽然是俗家,却总是一心想要入佛门,渡脱苦难,过僧人的苦修生活。
看着青年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荣枯叹了口气:“哲努,我现在不能替你剃度。”
“为什么?”哲努道,“虽然我和上师的年纪差不多,可是上师早早就出了家,是戒腊二十余年的老法师了,而且上师精通佛法,我在西凉的时候就已经钦慕上师的学问,诚心想要称为昙无嗔上师的弟子,您的师弟……如今无嗔上师圆寂,那我也愿意做您的第一个弟子啊!”
荣枯看着他,最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等一等吧。”
“我要去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被所有师兄同道指着鼻子怒骂的事情……若是在那件事情结束之后,你还愿意做我的弟子,那我就为你剃度。”
他说的时候,声音轻柔,语调缓慢,仿佛溪涧,淙淙涓涓。
原本跪伏在地上的哲努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提婆耆那双浅褐灰色,清澈得让他想起西凉天空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温柔,足以溺死任何一个被他这样凝视的人——只是好在,这温柔时常是在的,不为单独一人停留。
与那温柔相伴的,还有星穹一样广袤的悲悯。
——他要去做一件事情,必须得做,不得不做。
千古之后,所有可能的口舌、脏水、骂名,总不能因为那一个人并不在乎,而只让她一个人去担着。
哲努定定地看着荣枯,总觉得提婆耆上师似乎比起以前变了不少,可是当他细细去看他的时候,又觉得他其实没有变。
提婆耆还是那个提婆耆。
——只是。
有什么不一样了。
很久以后,哲努才想明白自己在佛子上师眼中看到的光是什么。
那是琼宇、是芥子。
也是朝露、是永恒。
那是“爱”。
——也是“佛”。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坐在那里,呆愣地看着结跏趺坐,昂首看向远处的佛子提婆耆。
罗汉浅笑。
观者却不知不觉的流下了眼泪。
第49章 三个绿茶一台戏
李安然用新墨写了一封奏疏上表给皇帝, 举荐了她名义上的大孙子李惠入工部出任墨务官。
这墨务官自南朝开始便是专司朝廷文墨制造的差事,管理举国文墨之事,不算是肥缺, 在文人墨客的心里却有着别样的风雅地位。
既然回到故土已经不可能了,那么就得想办法在天京扎下脚跟来。这就是西凉王的聪明之处, 也是他厚着脸皮奏请皇帝, 要认李安然做娘的原因。
区区杀子之仇, 灭国之恨,哪有现在活下来更重要——自己小命拿捏在对方的手里,难道还要因为心中的忧愤和不甘, 再落得像回鹘王室那样的下场吗?
皇帝准许了,李安然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如今世子能出任工部的墨务官,这才算是真正的站稳了脚跟。
至于李安然为什么选择李惠,而不是直接点顺义公去接这个差事,完全是因为李惠更年轻,能在这个位置上做更久罢了。
老顺义公也是五十多的人了,近来身体不好,加上倒腾墨块耗费心力,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呢?
人过了五十, 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这话并不是白说说的。
李安然得了好墨, 等蓝情带着回礼,送李惠回到顺义公府的时候, 她便揣着墨块跑到了厢房:“法师, 你们聊得可高兴?”
荣枯原本正在默写经文,听到李安然的声音便抬起头来:“我今天没有做饼,殿下来的不巧了。”
李安然:“在法师眼里, 我来你这就是为了吃糕吃饼的?”
“难道不是吗?”荣枯嘴角翘起,露出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李安然坐到他边上,从怀中取出用丝帕包着的墨条,笑道:“我今天得了一块好墨,刚刚试了试,觉得馨香可爱,想请法师也一起品鉴。”
荣枯看着她手里那块墨条,温柔道:“我对墨条的好坏并没有什么鉴赏能力。”他默写经文也并不挑选笔墨,除了对纸张有一些诸如“保存长久”、“不易散碎”的要求之外,也几乎不怎么挑纸。
李安然看着他手边上的佛经:“我之前就想问了,法师的书法是师从何家?”
荣枯笑道:“我出身丘檀,那里的文字和汉字迥然不同,书写用的也不是毛笔,后来随着师父到了西凉一带,跟着师父认识了一些儒生,才开始钻研汉家书法。若要说师从,那就算是早年翻译成书的汉文佛典吧。”
李安然想起他的那笔清秀的小楷,确实很像前朝抄录佛经的时候才会用的书法字体。
只是在其中,可能还融入了荣枯本人些许对于佛经、书法的理解,所以这笔字才带着一种他本人才有的清丽感。
李安然道:“难怪我看着法师的小楷清丽温吞,虽然有锋芒却总是缺那么一点……原来是因为法师临摹的对象是前朝的汉文佛经。”
这类流传到西凉一带的汉文佛经通常是由佛寺工匠抄录,只有少部分是笃信佛法的书法大家誊抄,而后者一般都会被李安然这样的书法爱好者收藏起来。
佛寺工匠誊抄佛经,字迹工整就算完成了,李安然很少在其中找到书法卓绝的工匠。
但是李安然理解这种情况,工匠每日要抄录大量的佛经,到最后只是抄个手熟而已,挣扎于饱暖之事的人,其实是没有多少精力花费在钻研书法这种风雅之事上的。
荣枯看着她,郑重道:“抄写佛经不需要对纸张、笔墨有特殊的要求,重要的是心境。执着于墨如何奢华,纸张如何珍贵,这都是容易生迷惘的念想。”
李安然道:“法师试试吧。”
她吩咐身边的侍女去取了自己的那一方端砚和宣纸来,待到取来之后,又亲自磨墨,把笔让给了荣枯,让他试着写几个字。
荣枯对着她盛情难却,只好膏了膏笔,在宣纸上写了个“佛”字。
李安然一边磨墨,一边探出头来看他这个字:“你这字写得好,飘逸又有神韵。”
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明日小卫相公要来,说是得了蔡司马书,邀我一同品鉴,我想着好东西总是大家都看才好,法师你跟我一道去吗?”
荣枯刚想搁下笔,听到她这么说,便道:“那就将元容也请来吧,我记得他在书法上也极有造诣。”
“我倒是忘了元容也爱蔡公书了。”李安然笑着拍了拍手,“那我把他也叫来。”
荣枯的眸子里依然带着那种恬淡柔和的笑意,只听他说:“殿下既然觉得我的书法清丽温吞,又缺乏锋芒,不如殿下写几幅字,让我照着揣摩揣摩什么叫锋芒如何?”
李安然放下手中的墨条,瞧着他道:“法师难道不嫌弃我杀伐气中,学着学着,把你的慈悲菩提心都磨尖了?”
荣枯哑然失笑:“虽说书如其人,但是若是临摹几笔书画就能把自己的心智给移了,那这心智也太不坚定了。”
李安然抚掌:“法师想要临摹什么?我写给你。”
“《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荣枯双手合十,眼眸里的笑意更盛。
李安然扯过纸,刚下笔写第一个字,就回过味来了:“和尚,你又骗我抄经文啊?”
“殿下杀伐气重,多抄几笔佛经能平心静气。又能借给小僧临摹,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荣枯掐着手上的佛经,用跟哄小孩差不多的语气笑道。
李安然挑眉:“我回去写,等等让人给你送过来。”说完,便吩咐人带着端砚回去了,留下荣枯一个人看着自己书案上的佛字陷入沉思。
他收拾掉了案几,想到明天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卫相公要带着李安然最喜欢的书画来找她一同“鉴赏”,心里就像是一颗小石子丢进了古潭水一样。
大周是强盛而富庶的国家,李安然是这个国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公主,或者说,称其为分了一半皇权的“君主”也不为过。
这样的人,她的身边永远不缺少能人、谄媚者,以及追慕者。
荣枯又盘腿趺坐下,掐着自己的佛珠念起了经,他觉得自己最近思考这些世俗政事太多了,即使已经下定决心要帮大殿下做事,他也不应该太过触及“权力”二字,应该适当的把这些东西从他的脑海之中清除出去才是。
李安然先把送去太学的请帖交给下仆送了出去,随后才认真抄写起了佛教十三经之中内容最短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抄好的时候,蓝情刚好从顺义公府回来,看到从来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的李安然抄写佛经,便笑着问道:“殿下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抄这个了?”
李安然道:“写几个字给法师拿去参磨。”她收起笔锋,写完最后一个字,吹了吹,“顺义公的墨果然清香扑鼻,凝而不散,好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