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by下限君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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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耶耶每天都能派人给你赐过去。”李昌叹气,“魏朝以来, 皇帝太过抬举佛徒,在世家之中也大肆推行佛教,以至于到了燕朝和先帝时期,佛寺圈土、膨胀已经俨然有超过世家的势头。”
“不是有势头,是已经超过了。还有寺庙豢养僧兵,阿耶把世家的兵权打下来了,又在朝中布置无根基,只能依附于皇帝的孤臣,才稍稍刹住了自汉朝以来, 外戚世家掌握兵权的车轮,倒是在我们瞧不见的地方, 默默长出了一刻讨厌的菩提树呀。”李安然将手上的白瓷小碟往边上轻轻一搁,发出了一声响。
“既然敢豢养僧兵, 自然是破戒无数了, 吾儿何不效魏武帝?”李昌眉头微皱。
他上了年纪,鬓角已经染上了秋霜,脸上也多有岁月的刀痕, 只是在修长的眉形和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之上,还能清晰寻到当年的英俊。
李安然眉眼弯弯,露出了一个狐狸一样的笑容:“阿耶忘了……象雄王室,好像也尊佛吧?”
李昌了然,父女二人相视一笑。
“既然如此,就由你代耶耶行事,一切大小事宜都不用来过问耶耶了。”李昌从书案后出来,伸手揽住自己女儿的胳膊,“陪耶耶用膳去。”
李安然为了操办辩法会的事情,问禁中调用了一千赤旗旧部,用来维持现场的秩序,同时还拿出了自己一年的年俸来操持相关事宜,如今只高兴每天要么去妹妹於菟家蹭饭,要么跑到宫里找皇帝蹭饭。
反正宁王府的饭菜本来就朴素,要吃好吃的果然还是应该蹭阿耶和孕妇的。
李安然要办辩法会的事情是从春闱之后就昭告天下的,经过夏三月的时间,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周十五道所有的角落,而早在夏安居结束之前,十五道都已经递上了将要来天京参加辩法的高僧的名单。
若还有僧人想要来观摩此次辩法,那就只能自己托钵乞食,或者准备盘缠,从自己的寺庙赶到天京来了。
多吉是来自象雄的番僧。
象雄新王刚刚登基,之前几年时间,一直在内乱的象雄终于在“雄主”的手腕之下,结束了长时间的部落割据。
象雄的新王赫也哲在目睹了大周于十年之间,先后攻克东胡,灭西凉、回鹘的煌煌战绩,自治刚刚统一的象雄是没有能力和大周争雄的,而且比起象雄,大周有太多让人目眩的东西了,所以他决定先向大周表示称臣,并且求取一位大周的公主作为妻子。
多吉是他派来先行了解大周风俗的“探子”。
毕竟象雄和大周无论是在体制上,还是风俗上都不尽相同,唯有一样东西,在大周和象雄的土地上都很盛行——那就是佛教。
没有想到多吉刚刚来到天京,就遇到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周十五道高僧齐聚一堂,为“辩法盛会”做准备的时机。
因为不止有十五位高僧会赶来,所以天京的驿馆都已经提前打点好,可以供那些前来目睹盛会的善男信女们居住,至于前来的高僧们,也会交由天京的四座佛寺代为安置。
多吉虽然是番僧,但是因为从象雄来大周做生意的商人并不在少数,所以也会一并带着一些番邦的佛经、对僧人的习俗来到天京,报恩寺接待的番僧虽然少见,却也不是一个都没有过。
多吉亮出自己的戒碟和过所,便在报恩寺的知事出领了暂住的凭证,这时候来报恩寺挂单的僧人不少,其中有五道的高僧下榻。
报恩寺参与辩法的高僧延道本就是本寺的和尚,加上辈分高,自然是单独住一个厢房。
除此之外,还有来自其他几道的高僧,法名唤作可慧、悟心、清海、槃寂的禅师也暂住在此处。
这些禅师都是戒腊三十年以上的上部老法师了,多吉虽然也已经年已三十五,却从来没有机会见识这么多高僧齐聚一堂,一时好奇,便去一个个拜会。
其余人倒还好,哪怕是年纪最大的清海,也愿意和他迎往一二。
唯有一个禅师槃寂,来了之后就终日闭锁在厢房中,多吉前去拜会也不曾理睬。
据说这位法师来自岭南道,岭南道原本就是艰难贫苦之地,人口稀疏,富裕地方的人也不肯去,比起大乘佛法更盛行小乘,加上寺庙数量也是十五道中最少的。
加上小乘佛法崇尚再现佛陀时期贫苦、单一的生活,常常托钵乞食,岭南道的僧众可以说是十五道中占地最少的一批。
对于其他人来说,岭南道这一次脱颖而出的僧众首领不是来自州府大寺的大乘高僧这件事,还是让他们比较意外的,毕竟他们也没想到白龙寺的僧众们,居然辩不过一位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小寺庙的僧人,实在是有些丢大乘众部的脸。
对于槃寂来说……这大概就是所谓小乘僧掉进了大乘堆,我跟你们没啥好说的。
——都行,都好,都可以,随便吧。
多吉身材微胖,为人又总是见面脸上先带着三分笑,虽然长得不俊俏,脸上还微黑,但是一派憨厚模样,很快就获得了不少僧众的好感。
他不仅和这些人交流,还在心里给这些人做了一个高低划分。
比如说,可慧法师虽然和善,却迂腐。悟心法师德高望重,却是个思虑很重,总喜欢思前想后的人。清海年纪大了,经过舟车劳顿来到天京,自己先差点没缓过气来。
还有本寺的延道法师——这人最是心高气傲,似乎也不太喜欢自己的观点被人驳斥。
多吉有一次曾经听到过延道和自己的师兄玄道争执。
玄道要延道在辩法会上不要发一言,无论“那位荣枯法师说什么”都不要急着驳斥他,更不要攻击“荣枯法师”这三月来的各种行径。
但是延道对此却嗤之以鼻,甚至觉得自己的师兄是小题大做。
“不过是那胡僧攀上了宁王殿下的高枝,难道要为了他身后有权贵撑腰,我们就得对着他跟鹌鹑一样嗫喏么?”延道和师兄话不投机半句多,没有听师兄的规劝便拂袖而去。
他自从上次浴佛节高台梵呗之后就对荣枯成见颇大,既然有将此人踩在脚下的机会,他肯定是不会放过的。
只留下玄道一人拄着拐杖,站在庭院里叹气。
多吉上前去,对着玄道行礼道:“小僧有礼了。”
玄道原本心里对这次辩法会就有一些不详的预感,正在叹息自己的师弟刚愎自用,不听劝告,却听见有人和自己见礼,便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番僧模样打扮的和尚站在自己面前。
“法师何来啊?”玄道颤声道。
“小僧自象雄而来。”多吉伸手扶了一把颤巍巍的老者,后者借力站了起来,多吉连忙扶着他往前走,一边走还要问:“老禅师,荣枯法师是何人呀?”
这法名他似乎曾经在什么地方听到过,据说是位有佛陀庇佑的高僧。
他的脸生的憨厚,容易让人生亲近心,这也是赫也哲派遣他来大周做急先锋的原因。
玄道看了他一眼,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知情绪的笑——像是苦笑,又像是在希冀什么:“没什么,只是一位颇有辩才的沙弥罢了。”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继续说这位“荣枯法师”到底是怎么攀上宁王殿下,或者得到大周权贵撑腰的事情了。
但是多吉和这些大周佛寺僧人不同,他常年出入各部落的王帐、象雄的宫廷,对于政务风向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度。
如果说前来参加辩法的十五道高僧之中,没有一个和皇室中人有密切关系,多吉还能相信这是一次为了尊佛明法而举办的佛法盛会。
但是一旦其中有一个人,和皇室之中的掌权者搭上了关系,这场法会就会变得诡谲起来。
多吉将玄道送回了房间,他和师父学习过一些观相、望气的本事,自持有些眼力,脑筋也灵活,便决定等到辩法那天,一定要好好看看这个“荣枯法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听起来,他还似乎是个来自西域的胡僧。
西域各国尊崇小乘,这一位……难道也是个小乘僧?
多吉回到自己的厢房,盘着腿思考了许久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毕竟他又不是大周的僧人,也没打算参加辩法会,自然可以作壁上观。
待到辩法会那一天,在报恩寺的大雄宝殿前,受邀前来的达官贵人,围观的百姓乌泱泱挤满了整场,多吉好不容易才凭借着一个番僧的身份往前挤了挤,得以进入前排围观的行列。
事实上,他的目光便穿过坐在台上的十五位高僧,一眼看到了那多出来的第十六人。
——年轻胡僧相貌俊美,宝相端庄,安静得趺坐在殿前,仿佛一尊佛像。
多吉倒吸了一口气。
如此宝相,他游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不仅俊美,更难得的是俊美而不妖异,反而端庄慈悲,让人生向往心。
这可是将要“成佛”的面相啊。
僧人们列队坐在下首,上首却是举办此次法会的主人,那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纱幔厢,有人坐在里面,因为纱幔遮挡而影影绰绰。
过了一会之后,便有男装的侍女走上前来,撩开了前面的纱幔,露出所坐之人的真容。
在那一瞬间,多吉觉得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头压低了前爪,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从王座上踱步而下,欲以利齿咬断所有挡在自己道路的不敬者喉咙,以咆哮震慑百兽的——雄狮。
“诸位法师,此次法会的辩题为‘吾观如来,非应供养,非不应供养’——本王希望尔等,能将到底‘何为供养’这个辩题,在此为天下尊佛之人,辨明一个方向。”
狮子的吼声响彻了整个辩法会场。
——如来是人中的狮子,狮子一旦开口,便以吼声震慑百兽,令外道皆俯首闭口。
多吉睁大了眼睛。
他为象雄新王看过相,认为他有人主之相,可以主宰一方称王称雄。
但是多吉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和这位“公主”相似的面相。
震撼之中,他用象雄语喃喃。
——“这是天下之主的面相啊。”
这个天下,中原百姓,四海众夷……难道将要迎来一位女主吗?
第53章 辩法会(中)
辩法会当场分为三层, 最里头是分列而坐的大周十五道僧侣,从荣枯开始便分别是:延道、崇严、槃寂、道生、戒平、可慧、妙音、贞法、福明、闻禅、观雪、悟心、清海和明意这十五位高僧。
清海年纪大了,刚刚请上座就耷拉着脑袋一幅迷迷蒙蒙的样子, 这十五位高僧戒腊都已经超过三十余,最年轻的贞法也已经年近五十。
延道原本就打算在辩法会上一展雄辩之才, 将荣枯这番邦胡僧压倒, 好在达官贵人之中重新建立报恩寺的威严, 便对着李安然道:“殿下此言差矣,所谓‘供奉’,讲的便是善信的诚心, 恰如一富庶人家于佛前供奉海灯千盏,这是供奉。而贫者自然是无如此财力,那么于佛前供奉铜钱一枚,也是供奉。”
可慧赞同道:“昔日佛前曾有一犬,以秽物甩尾供佛,众弟子皆嫌恶,唯有佛陀笑而赐福,只因这秽物是犬的至宝,在它心中是最好的东西, 犬以自己心中最好的东西来供奉佛祖,自然便是最大的诚心供奉了。”
会场第二层的, 都是一些京中的达官显贵,这些老禅师说话声音挺大, 落在他们的耳朵之中还算清晰, 便有家中女眷信佛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会场第三层外, 则是京中一些善信人家,还有千里迢迢赶来听法的居士,还有一些是凑热闹的百姓,李安然为他们准备了识文断字的“传声筒”,会有专门强于记忆的小厮抄录下诸僧辩法的内容,放给说书先生,让他讲给百姓们听。
荣枯瞥了一眼端坐在上面喝茶的李安然,后者只是垂眸喝茶,似乎并不打算左右他发言的时机。
荣枯道:“那么,敢问诸位师兄,如何定义‘珍贵’呢?”
他这一问,让所有人都寂静了一瞬。
清海从李安然颁布辩题开始,就低着头一幅老朽模样,既不开口,也不睁眼,在听到荣枯的声音之后,眼睛却悄然睁开了一条缝,看向了这个年轻的后生。
坐在一边的贞法道:“师弟自然是执迷了,”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略显得意的浅笑,“各人于‘珍贵’二字的定义,都是不尽然相同的,为母者,自然以子最为贵,难道也要让母亲学外道之行,将孩子供奉给佛祖么?于供奉之物上,取普世之道便可了。”
荣枯又问:“何为普世之道?”
清海的眼睛又闭上了——从荣枯开口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了这场辩法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