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by下限君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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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个“道”,每隔几百年就会发生一次,这便是所谓的“王朝兴替”——而这一切,从来不是一次天灾、一个昏君就能一蹴而就的,这是“王朝”这棵树上天然就生长着的毒瘤,比缠绕着王朝的那棵“菩提树”更可恨,更让人头疼。
想要跳出这个诅咒一样的轮回,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也许一两百年之后,大周也会很快的衰落下去,并且被另一个朝代代替。
荣枯被她的目光所吸引,忍不住问道:“那如何才能跳出这个兴替的轮回呢?”
他虽然是佛弟子,却也在学习汉文的时候熟读了许多汉文典籍和史书,知道每每到王朝末年,都几乎是“人相食”的无间地狱。
人间原本就算不得什么天堂,到了这个时候,就更化作了大地狱。
他们往佛法中寻找解脱这种痛苦的方式,最终寻到了“涅槃”。
可是荣枯自己明白,这种“涅槃”,是无法缓解他看到“人相食”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那种悸痛的。
李安然竖起一根手指道:“往外去,不停的向外,不停地攫取新的土地,让百姓始终有地可种。”但是这么做,最后一定会因为土地过大,无法及时掌控而分裂。
于是她竖起了第二根手指:“二,是广开民智,让百姓知道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
这话说出来简直是惊世骇俗。
荣枯是聪明人,他几乎是在李安然说出“天下非一家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的时候,就理解到了这么做的结果。
愚民易治,越是聪明、越是识文断字的百姓,就越难治理,广开民智的结果,将会是百姓对君王的要求一再提高——它所牵制的,不仅仅是世家、豪绅,同时还有那最高高在上的……皇权。
“殿下?”荣枯茫然的看着李安然。
李安然却丝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所以我很喜欢你们寺庙的义学,只是它还是狭隘了一些——太狭隘了。”
她需要一块地,她能将这块地上一切原有的东西都打碎,然后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重塑它。
这块地在名义上会依附于大周,而在这块地上,稚童无论男女皆可入学识学问,百姓皆能得饱暖,耕者皆能有田。
大周想要继续拥有这片土地的依附,就必须以一个更加开放的姿态,接受她在这片土地上定下的“规矩”。
这一步棋,是她跳出王朝轮回必须要做的,同时也是她不能和阿耶分享的一步棋。
李安然和李昌是父女,也是共犯。
只唯有这一刻,她彻底背离了宠爱自己的父亲。
李安然理解父亲想要让自己继位的想法,她其实也可以选择去当这个皇帝,只是……
她心里有更壮阔的波澜,为此……她也可以不做这个皇帝。
她现在还年轻,正值壮年,自然不会去考虑生死,只管闷头朝着自己想要的路走。
荣枯看着她,只觉得此刻的李安然距离他很近,又很远。
突然,李安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对着荣枯笑道:“就叫……‘节度使’怎么样?”
不像是在问他的想法,只是她一时兴起随口说说。
只是她目光灼灼,让他想起早晨最闪的那颗启明星。
荣枯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只是觉得,无论怎么样,他都想一直看下去。
看看这个人昂首阔步走向的未来,到底是什么模样。
第66章 她只是……有点想他做的点心了。……
冬至, 在天上纷纷扬扬落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前往江南监制石蜜的三人终于回到了天京,同时还带来了产量相当可观的石蜜。
皇帝大喜, 当时就以圣恩的名义,朝中的百官都赐下了一匣, 同时荣枯挂单的报恩寺也赐下了几匣。
皇帝和李安然一样, 他向来不怎么嘉奖、厚赐这些佛弟子, 这样以皇帝的名义下圣旨赐物还是第一次,和那几匣石蜜一起被送到报恩寺的,还有皇帝御赐给荣枯的“师号”和紫袍。
在这里其实皇帝的态度已经相当明显了, 他以佛抑佛的方面和李安然的想法是一致的,赐予荣枯一个胡僧罕见的荣耀,一方面是需要将这个人捧到一个皇家认证的高度,另一方面其实也是为了敲山震虎,打压汉地僧人的佛宗。
而荣枯自从上一次辩法会之后,来听他俗讲、僧讲的僧人和信众也越来越多,自己却坚决不收弟子,这倒是让报恩寺的僧人感到有些惊讶。
倒是顺义公的世子,现在做了墨务官的李惠常常前来拜访, 李惠在担任了墨务官之后,顺义公便寻死觅活的不许他再提出家的事情, 甚至给他买了两个年岁刚好的丫头塞进房里,希望他有了美妾便忘了出家的念头。
弄得李惠现在几乎连自己的房里都不去了, 他又性格仁弱温和, 他们一家子自从来了天京之后便是相依为命,真的把自己父亲气死了,李惠自己心里也过不去, 只能就这样拖着。
只要得了空,便往报恩寺里来寻荣枯学佛。
荣枯知道他是真心想要出家,拜自己为师,但是奈何李惠现在一身尘缘,实在是不能出家,便劝说他在家也可修行,如果是真心,便不拘早晚。
李惠深以为意,便不再提出家的事情了。
先不提荣枯这边,皇帝亲自嘉奖,也算是给他在报恩寺的地位多加了一重保证。
栾雀从南边回来之后,待在自己家里闷了许久,才寻了个机会来拜访李安然。
他如今年已弱冠,皇帝打算给他寻个王妃,他愁眉苦脸了许久,又不知怎么拒绝自己耶耶的“好意”,最终还是找到了自己的长姐。
“嗯?想娶个自己喜欢的?”栾雀来的时候,天上正下着细细的雪珠,李安然办了个床榻在廊上,脚边上点上了碳炉,身下摊着秋猎得的虎皮,身上盖着西域那边进贡的毛毯,边上的几子上还热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蜜姜圆子,端的是赏雪饱暖两不误。
栾雀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擦身上的雪珠,又吃了一口糯米蜜姜圆子,胃里顿时暖和了,他道:“我不想盲婚哑嫁的。”
“天家皇子选妃,也不算盲婚哑嫁啊。”李安然笑着,看着满脸青涩的弟弟,“你跟耶耶说,喜欢谁家的姑娘,耶耶自然会考虑你的心思的。”
这么说着,她伸手拿起边上的蜜姜圆子,就着用姜熬的石蜜汁吃了一口软糯弹牙的糯米团子,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我……弟弟就是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家的姑娘,才觉得头疼啊。”栾雀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
他的王妃不出所料,必定是在边关六镇出来的世家里选了,他是元后嫡出,身份略微次一等的公侯之女都没有可能选上。
“那可不行。”李安然笑着用食指敲了敲弟弟的额头,“人家姑娘也是宝贝一样在家里宠着的,哪里许你一个个的去和人家相处,试试喜不喜欢再讨论婚事的,人家清誉还要不要了?人家耶耶把你按在地上打呢。”
栾雀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李安然二十六岁都没有出嫁,一方面是皇帝是在是太宠爱这个女儿,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自身有可以抗旨不遵的资本,皇帝也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惹这头自己亲手养大的小狮子不快,所以才能一拖再拖。
若是说皇帝这辈子有什么最遗憾的事情,那一定是李安然是女儿身,而不是嫡长子。
栾雀即使想和姐姐一样,他也没有拒绝皇帝给他安排婚事的资本。
这事情,李安然虽然理解他,但是也确实帮不了他——毕竟不是谁都有於菟的运气,自己心悦的人恰好就是皇帝属意的驸马人选——便道:“既然来了,你去江南,见识了什么好地方?都和姐姐说说。”
栾雀面上一红,嗫喏道:“我说了,姐姐不许生气。”他生的白净,又有些娃娃脸,脸红的时候就越发的孩子气。
李安然笑了:“你去什么地方了还能惹我生气。”
栾雀摸了摸鼻子:“淮河边,大卫相公带着我去的,还去花船上喝了酒。”
李安然面上神色不变,过了会才冷淡道:“哦,那儿啊,确实是男人的好地方。大卫相公是个文人,跑去那自然是自恃风雅。”
栾雀道:“姐姐生气了?”
“你去完,可有什么感受?”李安然吩咐边上的侍女又盛了一碗糯米圆子,一边吃一边垂着眼问栾雀。
“千里淮河,十步一船,五步一楼,丝竹靡靡,确实繁华。”栾雀顿了顿,又补充道,“那些花船、花楼里的女子,个个打扮的娇俏艳丽,受达官贵人,文人墨客追捧,大卫相公这一次去见的那位花魁,便是文采斐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哦。”李安然点了点头,“你见到了吗?”
“我当然是没有见到,大卫相公见到了,毕竟他是天京有名的才子,和小卫相公一大一小,并称双卫呢。”栾雀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们挺可怜的。”
李安然眼睛也不抬,道:“有吃有穿,有人捧着,金灿灿的金饼子往口袋里流,哪里可怜了?”她出口凉薄,令人把握不透她的真实想法。
栾雀却没有管这些,自顾自道:“自幼离开父母,被人当做牛马一样挑选,学文识字,满腹的诗书只为待价而沽,这不是可怜是什么?”
李安然这才抬起眼来,挑起了眉毛:“你真的这么想?”
栾雀点头道:“我当然是这么想的。”他目光真诚,一双眼睛清澈干净,像是赤子一般。
李安然笑着摇了摇头:“那你有没有想过,怎么让她们变得不那么可怜?”
栾雀想了想,道:“若是我上奏,令这些地方关闭……”他说到这里,自己先摇了摇头,“不行,朝中除了长姐,不会有人同意的。”
一方面,这些地方每年会上缴相当数量的税收,另一方面,李安然将“乐户”移入良籍之后,原本造访官营的“乐户”的客人,也下沉到了“伎家”——伎可依然是贱籍,而且这一批人身份也比较敏感,刨除一部分因为天灾人祸被卖入这些地方的,其中大部分都是罪臣妻女。
皇帝早年采取李安然的奏疏,早年禁止良籍买卖入贱籍,收紧了这些私营“伎家”收买良家女子充作“伎”的口子,奈何上有政策,下游对策,千里淮河,依然繁华昌盛。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这份税收,同时禁止文人墨客造访这些地方,违者杖五十,身负官职者则官降三品。
这需要执政者拥有相当的魄力,以及下面的人力也能运转起来。
李安然看着抓耳挠腮的栾雀,浅笑道:“你能知道她们可怜,记得她们可怜就行了。别忘了就行。”
栾雀道:“我其实也不太理解那些出了名的文人墨客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地方,他们不会真的觉得这地方很风流吧?”
李安然哑然失笑:“是啊,他们就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地方风流多情,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多美啊。说不定,手上有几个闲钱的,还能救一救风尘,满足一下他们的‘侠义心肠’呢。可我要是提出要废了这些地方,他们又要跳起来反对我了。”李安然歪了一下脑袋,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神情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们觉得自己风流多情,我觉得他们脏,比茅坑里的搅屎棍还脏。”
天京的世家公子们,狎伎成风,最爱在私宴上请上一两个花魁做令,为他们吟诗作赋做为点缀。
李安然当初提出“乐户”入良籍,最大的阻力也就是他们这群人。
她之所以能和元容、崔肃成为知己好友,其中一个最大的原因,也是他们二人从来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她说这话的时候淡淡的,脸上的神情也不显,栾雀却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似乎理解了李安然为什么二十六岁还没有寻到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了——在她眼里,天京的世家公子,那些家世配得上她的男人们,竟是无人不脏的。
“也……也不一定吧,听说小卫相公就从来没有去过这等地方。”栾雀小声道。
李安然:……
“怎么连你也替他当说客来了?我说了几遍了,我看他就跟看你似的,只是个弟弟罢了。”李安然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看向外头越来越大的雪。
“若要说喜欢……”她喃喃自语,后面的声音却越来越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