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与圣僧二三事——by下限君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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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显摇摇头:“阿兄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两年前大殿下离京去雍州休养,这次传出的消息除了已经板上钉钉的“圣人诏宁王回京”,还有一条八字没有一撇,圣人也没有开口确定的小道消息。
圣人想替大殿下招赘一位驸马。
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毕竟,从李安然二十岁平定东胡,把偌大的北方草原变成大周的瀚海都护府开始,当今圣上就没停下过给她招驸马的脚步。
只是每一次都被各种各样突发情况给搁置了。
如今李安然年纪越来越大,圣上越来越急,两年前对着女儿甚至连“你至少得给我生两个孙子吧?”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当今圣上并不是没有儿子。
但是他就是火急火燎地催着李安然结婚生子。
而且矢志不渝,坚持不懈,烦得李安然甩手就跑去雍州,耳不听心不烦了。
——更要命的是,眼看圣上年纪大了,储君之位却至今空悬。
其中究竟有多少暗潮汹涌,圣人心意又是如何,朝中一些人精一般的老臣,其实都有猜测。
小卫相公垂眸盯着棋盘,似乎只是在钻研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半晌之后,才听他开口道:“莫非圣人想——”他刹住了话头,又像是疑惑一般,“可大殿下是女子啊。”
卫昇瞥了一眼,他这个弟弟资质极好,生的又是眉目如画,是天京一等一的风流美男子,只是读书有些读傻了,有些事他不够圆滑。
“之前可有女子封王?”
卫显摇了摇头。
“那之前,可有女子拉起十万大军,打下半壁江山?”如今金吾卫中大半是大殿下当年的旧部,镇守山海关、狼居关的两员大将都是出身赤旗军。
李安然说是甩手,可她又什么时候真的甩过手?
无论是平西凉,还是灭东胡,或者是剿回鹘,她何曾有过一丝“不得已”的影子?
当今圣上膝下有六子,除了晋王和大殿下是同胞,其他弟弟都是隔母的,自从几年前惠贞皇后章氏薨,圣上就再没提过后位的事。
卫家也上书劝诫过几次,但是都被挡了下来。虽然圣上没有明说,但是几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空悬后位和不立储君,其中圣人考量的最多的因素,还是大殿下。
大殿下这样一个人,是不会真的离开朝堂太久的。
卫显还是摇头。
卫昇又道:“古往今来,还有哪个女人能被外族敬献‘祁连弘忽’这个尊称?”东胡语中,祁连是“天”的意思,而弘忽就是公主。
祁连弘忽,用汉家话来说,就是“天公主”。
——握着他们命脉,打碎了他们的脊骨,令他们恐惧不已的雷霆雨露。
卫显哑然。
“我记得你十四岁那年,大殿下虏东胡叶赫可汗回永安,你□□出去看归来的大军,回来之后愣怔了三日,逢人便说‘少年郎当如是’,竟想丢了书本去从军,怎么现在倒是不如那时候了?”卫昇拿过棋盘边上的棋子酥,调侃道。
卫显面上一红:“阿兄莫再提了。我不是那块料。”
卫昇倒也不在意,而是缓缓将话题带了回来:“既然大殿下所做的事情前无古人,那么她又凭什么不能再做一次这个‘千古第一人’呢?”
“更何况,一个人的功绩和荣宠到了她那个地步,难道是男是女还重要吗?”
圣上的哪个儿子,她的哪个弟弟在文武之功上能和她一较高下?既然已经是默认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使她要把这层纱挑明了,做个名副其实的,又能怎么样呢?
礼教?礼教在权力面前,薄脆如陈年的宣纸。
更何况,宁王李安然,她不是手握权柄的人。
——她就是权力本身。
卫昇少时好读史书,曾惊讶于李安然如此功绩,当今圣上还能毫无猜忌的宠溺她。
如今他倒是觉得,真也好,假也好,若他有这样一个英明神武的女儿,除了加倍的宠溺她,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卫显还是不说话,微微探出头来看着棋盘。
“阿兄。”
“嗯?”
“你是不是偷我棋子了?”
卫昇:……
“我没有。”
“真的吗?我不信,三手以前我放在这的,这么大这么黑一颗呢。”
“……你走。”
于是卫显又只好满脸狐疑地低着头,苦思冥想怎么破局了。
卫昇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年才弱冠的弟弟,拢了拢袖子里藏着的黑子,眼神微微暗了暗。
——这场天家父女的博弈,他们卫家得尽快做出一个决断来。
第10章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卫昇回到内宅正厅去向父母请安的时候,正好看见母亲刘氏手上捧着一叠花笺,正笑意盈盈地和夫君卫太师商量什么。
“这是甘相公家的嫡三女,如今恰是及笄之年,性格柔顺乖巧,到是和我们家显儿有些相似……”
“这是王相公家的嫡次女,年纪么……明年就及笄了,关键是能诗善画,以后成了婚,也和我们显儿说得到一处去。”
张氏拿着花笺喋喋不休,一派认真,听的人却紧锁眉头,两片嘴唇抿得紧紧,以至于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在微颤。
“显儿的婚事,我觉得还是在得拖拖。”卫太师抬手将拇指放在眉心用力揉了揉,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忘了……昭柔公主也快及笄了?”
甘贵妃前段时间早已经暗示明示了许多次,想让卫显尚昭柔,做驸马。他以卫显从小身子柔弱,不宜早婚挡了回去。
如今甘贵妃所出的二皇子,也就是现在的靖王年纪渐长,在朝堂上也颇有锋芒。
早年惠贞皇后薨逝,卫家曾和其他一些圣上旧臣上书请求圣上另立皇后,以统御后宫,甘贵妃就是当时炙手可热的人选之一。
但是……皇上将所有的上书都挡了下去。
也不怪圣上如此,毕竟惠贞皇后所出大殿下手握重权、又有大批心腹戍守边疆,若是甘贵妃成了皇后,她所出的靖王就成了名义上的嫡长,迟早是会和大殿下争驰起来的。
不要看当今圣上一副虚心纳谏,脾气好得不得了的模样,当初那也是轻骑奔袭永安,伏杀亲兄,软禁亲父的枭雄。
大殿下比起自己的亲父,恐怕也不会手软到什么地方去。
这场父女博弈,旗鼓相当、棋逢对手,对于他们这些朝臣来说,恰如白象舞于顶,问你敢动不敢动,那当然是动不动都要命。
刘氏满脸的犹疑:“这……昇儿十六岁便定了徐相公家的嫡长女,显儿如今都二十了……”
“大丈夫何患无妻,再拖拖又能如何?左右人家是熬不过的。”卫太师摆了摆手。
刘氏嘟嘟囔囔:“那大殿下都二十有六的老姑娘了还未出降,万一呢……”
吓得一边默不作声的卫昇一个箭步冲上去:“母亲慎言!”
刘氏连忙捂住嘴:“我这不是替你弟弟着急么?”
卫昇叹了口气:“阿娘这事你别管了,里头关节众多,有我和阿耶把着便是。”
甘贵妃母家是陇西甘氏,如今圣上的后宫之中,她位份最高,跟圣上的时间又是诸嫔妃中最久,她所出的四公主昭柔是除了惠贞皇后所出两个女儿之外最受宠的一个公主。
若是甘贵妃向圣人请求降旨赐婚,卫显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
但是奇怪的是,甘贵妃若是能说动圣上,这赐婚的旨意早就该下来了,但是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以甘贵妃的性子,她若是又这想法,怎么会不去求圣上,反而几次三番明示暗示卫家?
其中自然有蹊跷。
所以,卫显的婚事,自然还得往后拖拖。
再说了,到了最后如果一定要尚公主……那还不如咬咬牙一头扎进大殿下的党羽里去。
而让卫家被动卷进这场风波里的,风波的中心,此刻却正拄着竹杖,站在琞山的望山崖上——这望山崖是琞山最高的一处石崖山壁,像是鬼斧雕凿一般伸出一个石台来,可以将琞山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个白发苍苍的身影戴着斗笠,一身破旧道袍,抱着自己的竹杖佝偻着身子盘腿坐在石台的尽头。
李安然让陪着自己来的翠巧在一边等着,自己向前一步,对着那老人双手交叠,微微鞠躬:“小子见过孙师。”
隐士名叫孙澈,是近几日游历到此的道士,元容前去拜访,和他说了半天话,对方连眼皮都不掀一下。
孙澈早年以一双肉足走遍大江南北,留下了一本《五谷经》,里头记录了不少他见到的,千奇百怪的作物和耕种方式,如今年纪大了,越发像是个神仙一样行踪不定。
李安然能在这里见到他,也算是一种奇缘了。
她也不认生,自己就在孙澈的面前盘腿坐下,开始聊起了这些日子自己拜读《五谷经》的感想,孙澈闭着眼睛,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
直到李安然说到:“敢问先生,若要使天下人保持最为基本的温饱,需要能产出多少谷子的稻穗,多少麦种的麦苗?”
孙澈像是终于被这人烦的睡不着了,用苍老嘶哑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公子以为,要使天下人无饥馑,最重要的是什么?”
李安然故意道:“是良种。”
孙澈摇头。
于是李安然又故意回答道:“是耕种方法。”
孙澈叹气:“小子无礼,明知故错。”
李安然正坐:“是田地。”
孙澈道:“百姓没有田地耕种,又要交付农税,层层盘剥,一年秋收所剩无几,如何能不饥馑。”
“如今豪寺林立,宛如世家,租地给佃农,僧人不耕不种,也不交付税收,收租居然比朝廷赋税还要高,积蓄财富又多。实乃以僧佛之面,行祸害之事。”
李安然正坐,将手放在膝盖上:“难道可以效法武帝吗?”
孙澈的两只眼睛终于都睁开了,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最终道:“不可效。武帝行径酷烈,过犹不及。”
“更何况,殿下终有一日会老去,死去,而僧佛之法却能万世永传。难道殿下不在乎自己的身后名吗?”
李安然摇头:“人活不过百岁,死后万事皆消,孤只在乎现在眼下能看到,能抓到,能做到的事情。至于身后名,我如果在乎,就不会是现在的我。”
孙澈便不再言语了。
“殿下早已有自己的决断了,又何必再来问老朽呢?”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便下了逐客令,“我一把老朽骸骨,就让我在这山中伴着松风、雨露,归于寂静吧。”
李安然站了起来,对着似乎陷入安眠的孙澈拜了拜,转身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的时候,突然有声音从山巅传来,如松风回旋,林谷传响。
——宽阔旷荡,波涛澎湃。
翠巧皱眉,把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殿下?”
“无妨。是送别的啸声。”李安然按住了她,又对着望山崖拜了一拜,“此处一别,不复相见。”
“小王受教。”
——京师的车队,即将要到达雍州了。
第11章 “法、法师莫怪,我没那个意思。……
随着天气回暖,京师前来接李安然回京的车队还在雍州关隘上,雍州宁王府府中的桃花却是一夕之间像是被暖融的春风吹开了一般,熙熙而至。
荣枯手持漳州狼毫,盘腿坐在蒲团上默写贝叶经文,时不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思忖一下如何落笔,他本就是坐在桃树下,阳春三月桃花含羞,风一吹,便有花瓣落在边上的端砚上,浅浅墨池应声泛起一阵涟漪。
正当他润完笔,想默写下一行经文的时候,却听到边上传来一声轻呼。
僧人抬起头来,看见坐在对面案后的李安然一手持着花枝,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怎么了?”他下意识温声问了一句。
“花枝太粗,修剪时没注意,被剪子夹了。”后者将手向前一伸,指尖上赫然一抹细长胭痕,“我在雍州养了两年,指尖上都能被剪子夹出血痕来了。”李安然不无恼恨地放下花枝,低头按了按指腹。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却见荣枯已经放下笔,走到了自己这边来,弯腰伸手捻起一根花枝道:“哪根要修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