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by多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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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洗桌子、收拾板凳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做的有些吃力。
毕竟年纪还小。
因为周遭餐馆的兴起,中餐厅中的客人越来越少,在没有客人的午后,克劳斯可以坐在有着阳光的桌子上,看一些晓香、黛安给他的书籍。
直到黛安去世。
她死的那天,天气晴朗,肥沃的卢瓦尔河谷中的品丽珠葡萄获得了大丰收。对于葡萄园的人来说,这是美妙的一年。
离世前这段时间并不算痛苦,晓香用自己攒的钱为黛安购买了大量的镇痛剂,让她濒死之际减少了很多痛苦。
楼下的西班牙人喝多了,借着酒劲儿疯狂大骂,在宽阔的大厅中嚎叫着摔打桌椅。
楼下狭窄的阁楼中,晓香安静地紧紧握住黛安的手,想要给她多一点温暖。
晓香没有信仰,她只能笨拙地念着圣经,希望这种不虔诚的朗诵能够将虔诚的信徒送上对方理想中的天堂。
阳光将两个瘦弱女性的背影拉成漫长的、深色的碑。
黛安并没有给克劳斯留下什么嘱托。
一句也没有。
克劳斯在晓香中餐又住了半年,晓香成功选择离婚,拿到法国国籍的同时获得了自由。但她并没有成功带走克劳斯,因为那个西班牙人不允许,他说这是他店中的“员工”。
也是在那个时候,六岁的克劳斯被迫开始日夜做繁重的工作,新来的“厨师”完全不是中国人,他只会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炒菜。给克劳斯吃的,也是晚上剩下的、卖不出去、散发着怪味和坏掉的“中餐”。
不过这种有着糟糕味道的食物也成功让他存活。
克劳斯的房间从阁楼搬到杂物间,他没有床铺,只能用硬纸箱铺在地上,蜷缩着身体躺在上面休息。冬天是一个薄薄的被子,没有更多取暖的设备,手指被冻得发僵、变红,摸自己脸颊上似乎都没有知觉。
老鼠咬伤他的手指,而克劳斯连清理伤口的钱都拿不出来。
那个伤口逐渐恶化、边缘溃烂,发白溃脓,西班牙人终于受不了,最后一点点良心支撑着,让他将克劳斯送进孤儿院中,而不是丢到大街上任由他自生自灭。
而这个有着慈善名声的孤儿院,背地里却在做另一种肮脏的勾当。
……
“甜心,”克劳斯平静地问她,“你听说过杰弗里·爱泼斯坦吗?”
景玉点头。
她听说过这位臭名昭著的色魔富豪,也知道他那肮脏的航班,以及私人岛屿。
“他在1998年购买了一座私人岛屿,取名小圣詹姆斯岛,”克劳斯说,“这是他的犯罪基地。”
景玉说:“我知道。”
她从网络上能够知道更多关于这个肮脏岛屿的一切,爱泼斯坦诱骗、甚至强迫很多未成年少女来到这个岛上,扣押她们的护照,不允许她们离开。
他使用这个岛屿接待过许多名人,美国前总统克林顿、维多利亚的秘密母公司L Brands的创始人Les Wexner,英国的安德鲁王子……
“那个孤儿院院长做的事情,也是这样,”克劳斯说,“不过,那个岛屿上的人,更偏爱年纪更小的人,无论男女。”
景玉的心脏重重一沉。
她伸手,触碰到克劳斯金色的头发。
这温暖的阳光给予她继续听下去的力量。
“我在孤儿院中住了半年,一开始是治愈手指上的伤口,毕竟那些人只喜欢自己亲手制造的伤口,而不是看被老鼠咬到溃烂的白肉,”克劳斯闭上眼睛,他短暂地想了一下,脸上并没有痛苦,只有安宁,好像在说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他的语调如此镇定,“孤儿院中的人并不知道上岛意味着什么,院长只会告诉我们,每月过来的那些富豪们,是为了挑选合心意的孩子。他会领养他们,培养他们,给予他们温暖的家。”
“对于生活在孤儿院中的孩子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期盼。哪怕每个月只会被带走四个人,他们仍旧会为了这个名额而好好表现。”
景玉握住克劳斯的手。
她低头,抚摸着他手掌心的茧子,那些克劳斯长时间训练、拿枪后留下的茧子。
“每一个孩子都以被成功挑选走为荣,他们都想过上院长描绘的那种舒适生活,”克劳斯轻叹口气,“我手指伤好后,也没有参加第二个月的‘挑选’。因为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在我头发上泼了油漆——那个月,他顺利地得到登岛的机会。”
“半年后,我从报道上看到印有他尸体的照片。”
景玉喃喃:“Daddy.”
克劳斯低头:“抱歉,这些东西让你感到恶心吗?”
景玉摇摇头,她深深吸一口气:“请您继续,我没有关系。”
克劳斯停顿两秒。
在清洗后,浴缸中的水已经换过一次,他重新加了温暖的热水,让景玉趴在他胸膛上,抚摸着她的头发。
“第三个月,一个从岛上偷跑下来的孩子,告诉我们真相。”
“岛上的富人们定期来从孤儿院中寻找孩子,因为岛上几乎每天都有人受不了折磨死去。”
“所谓的领养,不过是这些人编织的巨大美梦。”
“他原本想拯救整个孤儿院的孩子,想要让人跟他一块逃出去。”
“为这件事,他放弃了逃离的机会,冒险藏入货车中重新回到孤儿院。”
“但很多人不相信他的话,甚至叫来院长。”
说到这里,克劳斯眼睛一黯。
“他被拔掉牙齿和指甲,敲断双腿。”
景玉呼吸一顿。
克劳斯没有告诉景玉的是,作为相信对方的一员,克劳斯偷偷跟在那些人背后,看到了这一切。
在那些人将对方扛上车准备丢出去的时候,克劳斯记下车牌,谎称肚子痛,趁机偷偷使用医生房间中的电话,拨打报警信息,报出车牌号码。
这是十分冒险的举动。
警察来了孤儿院,但并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实这一切。
院长和那些神秘的顾客势力过于庞大,以至于警察在收到警告的电话之后,甚至只是象征性地坐了坐。
他们连这些孤儿都没有认真地问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和院长喝咖啡。
孤儿院内部因此展开了紧急的排查。
但在这场大排查中,无论是接警的警员,还是医生,都没有供出克劳斯。
这个医生最终选择辞职。
临走前,这个美丽的女性挨个儿拥抱着孤儿院的每一个孩子,在到克劳斯的时候,低声在他耳侧说了两句话。
她说:“你的小伙伴被警察顺利救下,他没有事情。”
第二句。
“保护好自己,希望我们能够在孤儿院外见面。”
……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克劳斯说,“院长第一次被正式起诉的时候,她在前往法庭作证的路上被枪杀。”
景玉将脸贴在他胸膛上。
受到资本操纵的国家。
被迫害的普通人,甚至无法发出声音。
这就是他们鼓吹的“自由”。
“意识到这些后,我开始拒绝参加每月的‘见面’,”克劳斯说,“我表现出激进、好斗的模样,和那些孩子打架,故意剪掉、烧坏头发,弄脏自己。”
“第四个月,埃森家族的成员之一——也就是安德烈的父亲,他不知道这所孤儿院的真相,捐了一笔钱,和我拍下合照。”
景玉想到什么。
她坐起来,惊叫:“我在安德烈家中看到过照片!”
——那个有着浅色头发、被殴打到面部肿起来的孤儿。
——身上穿着印有「晓香中餐」字样的T恤。
——四肢瘦的像干柴。
克劳斯说:“那就是我。”
景玉呆呆地跌坐回去。
“后来,这张照片被我的父亲——也就是埃森先生发现。他发现端倪,雇佣了私家侦探,”克劳斯轻描淡写,“他来到孤儿院,我告诉他一切。”
只用三天。
埃森先生成功得到这个孤儿院及背后组织所有的把柄,他并没有同意对方提出的谈判,而是利用人脉将对方送上“断头台”和牢狱。
埃森先生用了一些同样不光彩的手段,让这些人遭受到比法律更重的惩罚。
克劳斯重新回到埃森家。
以唯一继承人的身份。
埃森先生找到了陆叶真女士,他希望对方能够帮忙照顾克劳斯。
克劳斯已经七岁了。
他对自己这个父亲感到陌生,对方也并没有对他展露出父亲应该有的关爱。
埃森先生似乎天生薄情,他并不需要爱情或者亲情这种东西。
仅有的女伴似乎只有醉酒后和黛安那次。
至于孩子,这是家族的责任,而在发现克劳斯之后,埃森先生更是以此为理由,谢绝了其他人为他推荐的女性。
埃森先生效仿之前庄园所有的主人,将黛安认定为庄园的女主人,为她修建漂亮的花园,将她的骨灰盒从法国接到德国,葬在风景秀丽的地方。
克劳斯并不认为这是爱。
他在七岁前没有感受过父爱,七岁后也是这样。
但他却似乎遗传到父亲这部分的凉薄,不会在其他人身上怀抱有希望。
直到那个晴朗的下午,克劳斯偶然间路过一家客人稀少的中餐厅,隔着玻璃,看到贫困的、趴在餐桌上阅读的景玉。
她穿着廉价的衣服,吃着店里提供的、卖剩下的中餐,手指因为接触冷水而发红、过敏。
她就像曾经的自己。
而自己,可以充当她的“Daddy”。
她的白骑士。
……
信息量好大,景玉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
在景玉搂住克劳斯脖子,想要给他一个吻的时候,克劳斯却微笑着捂住她的嘴唇。
“小龙宝贝,”克劳斯说,“如果这个吻基于你的同情,请不要继续,好吗?”
景玉眼巴巴地看着他。
克劳斯先生脸上只有温和。
“我和你分享我的过去,是基于公平,”克劳斯慢慢地说,“但我不需要因此来获得你的同情,知道吗,甜心?我不愿通过这种方式来留你在我身边。”
“我不想用锁链、或者同情来捆住你。”
“如果有东西能够让你心甘情愿陪伴我,我不希望它是镣铐、或道德绑架。”
“而是你对我的爱。”
他使用了如此多的否定词。
景玉点了点头,她从浴缸中湿淋淋地站起来,克劳斯拉住她的手腕:“怎么了?”
景玉说:“我想喝水。”
克劳斯拿起浴缸旁边的透明玻璃瓶子:“这里还有。”
景玉说:“不够,我想再拿瓶冰的。”
克劳斯并没有阻拦她。
水沿着他金色的发往下落,好像幼时被人殴打后落的那场雨。
他闭上眼睛。
一分钟后,景玉又光着脚哒哒哒地跑过来了。
她并没有拎水回来。
克劳斯还没有来得及睁眼,一片冰凉的东西贴到他嘴唇上。
景玉往他嘴巴里塞了什么东西。
克劳斯睁开眼睛,含住它,和她的手指一起。
他问:“什么?”
景玉说:“分享给你,我的酸橙子。”
新鲜的橙子汁水在口腔中炸裂开,克劳斯笑了下,亲吻她散发着橙子味道的手掌心,她刚刚亲手剥开橙子壳。
克劳斯说。
“你骗我。”
“它是甜的。”
第88章 八十八颗糖 结局(上)
景玉和克劳斯分享了同一个橙子。
她清楚地明白这些并不是出于同情。
克劳斯并不需要她的同情,他太过骄傲,这些同情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伤害。
景玉只亲吻他的唇,抚摸着他手指上的枪茧,清晰的喉结,锁骨,手腕上不断跳动的脉搏。
这些并不是出于情/欲。
她只是想要吻他,不夹杂其他目的。
慕尼黑的深夜好像一整块暗蓝色的天鹅绒,景玉与他在安静的深蓝浅蓝中相拥。
窗外,第一株迎接秋天的杉树变成温暖的金黄。
风从远方吹过来,卷来杉树的淡淡味道,白色的鸽子忽闪着翅膀飞跃天空,景玉坐在窗边,放下钢笔,揉了揉手腕。
她刚刚誊写完一首小诗,房东太太今天不在家,楼下没有音乐声,安安静静。
景玉站起来,她走到窗边,伸手,触碰到秋天的阳光。
巴哈尔先生果真没有为难她,两个人很顺利地签署了合作协议。从始至终,巴哈尔再没有提他之前的那个计划。在即将离开的时候,他才笑着对景玉说:“请代我向克劳斯先生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