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为何那样——by秋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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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根水是早就备好了的,那个饱受惊吓的大雨之夜,清清事先在檐下挂了个小壶,已经积累了许多。
符纸之类,她也自制了不少;没有朱砂,就用村寨居民用于文身的颜料替代,它们都有类似鲜血的色泽;三清铃之类的法器,她是从小霜观里带出来了的,无需烦恼。
做法那天,古拉玉和古拉朵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前族长。
那位清清只在初来苏罗的第一天见过的老妇人,三姐妹的生母,一位虽已年长,但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前任部落首领。
她的脸上纵横着深深的皱纹,因为不苟言笑,嘴边那两道尤为明显。那双眼如初见那日一样,一打量清清,清清就觉得自己如同被狼群中的头狼审视了。
这绝不是什么善意的视线。
前族长也没跟清清直接对话,她只听古拉玉说了几句,淡淡颔首,便在厅堂的中位坐下了。
“道长,可以开始了。”古拉玉转过头,同清清温柔地说。
清清点了点头,她走近古拉丹的房间,将门开着,以便坐在厅堂的人也能看清楚里面。
她深吸一口气,点燃了三炷香,朝着正东恭恭敬敬地拜了拜,在摇晃的铃声中,慢慢念祷起来。
“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五帝五龙,降光行风。广布润泽,辅佐雷公。五湖四海,水最朝宗。神符命汝,常川听从。敢有违者,雷斧不容。急急如律令!”
窗户已经全被关闭,此时众人只能看见房间内那一点幽幽的烛火。随着咒语不断被念出,周围慢慢更加阴凉。
甚至变得潮湿……好似在连月不开的阴雨夏季,空气中隐隐飘着水汽,皮肤之上都多了一层粘稠。
清清面前陡然出现一个淡淡的影子,她手中三清铃愈摇愈快,那个身影也愈发清晰,形貌已经依稀可辨,清瘦单薄的少女身形,那是……
黑暗中,古拉朵轻声唤道:“阿丹!”
她的声音满是抑制不住的颤抖,甫一出声,便被身边的古拉玉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噤声。
让人意外的是,古拉丹的灵魂也听到了这声呼唤,她慢慢地走了过来,用没有实质的脚轻踩过熟悉的地面。
她来到了古拉朵面前。
古拉朵已经泣不成声,她伸出手,想要触摸眼前朝思暮想的姐姐,手指却穿透了一片虚无。
淡青色的灵魂也抬起手,似乎是想帮哭泣的女孩拭去泪,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平静而祥和,没有半点属于死灵的怨憎。
最后,古拉丹转过头,朝向坐在一旁的古拉玉。
屋内不断传出咒声铃声,一缕袅袅青烟缓缓缠绕而出,这个灵魂被不断修补,她的眼睫与发丝都已经清晰可见。
她注视着端坐在椅子上的年轻族长,她歪了歪头,嘴唇微动,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古拉玉的手指紧紧攥住椅子扶手,她看清了那句话。
她的妹妹在叫她:“阿姐。”
第93章 首领(上)
“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
经咒之声不断从屋门之内传出,一道飘渺紫烟缓缓而来,将厅堂正中的少女魂灵逐渐包裹。
“次书灵符,元始下降,真文诞敷,昭昭其有,冥冥其无沈痾能自痊,尘劳溺可扶,幽冥将有赖,由是升仙都。”
烟雾愈来愈浓,古拉丹的身影已经被完全覆盖住,淡青与烟紫糅为一体,氤氲开来,再也分不清彼此。
随着最后一句咒文落下,所有袅绕的烟气一并消散,厅堂内除了残留的香烛味,再无其他。
清清端着无根水从房里出来,用手指蘸着,往地上抛洒。
“无根之水落地,无根之灵归途,古拉丹的灵魂已经安息。”
有人打开了四面的窗户,午后的日光瞬间充盈了整个厅堂,空中静静地漂浮着细小尘埃,一时没有任何人出声。
古拉朵眼圈红红的,正怔怔坐着,显然还十分低落。
前族长紧盯着地面上未干的水渍,神色冷峻,一语不发。
古拉玉倚靠在椅背上,面容平静,垂着眼,似乎也在出神。
这三人的反应倒是很不一样……
清清眼观鼻鼻观心,说完话便寻了张椅子坐下,端起事先凉好的水,慢吞吞地饮。
过了片刻,古拉玉突然开口,她含笑看着清清:“有劳道长,此事这就算落定了?”
清清点点头:“按照道家的说法,她的灵魂已经超脱,去往往生之地,不会再在人间徘徊了。”
古拉玉温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有人重重冷哼一声。
“茹布查卡的女儿,灵魂也当归属于茹布查卡!什么往生之地,那是你们汉人装神弄鬼的把戏!”
年迈的老人用鹰隼般的目光直直盯着清清,她方才那句说的是汉话,虽音调有些许怪异,但十分流畅,其中的敌意更是分毫不差地直达清清耳中。
清清暗道一声果然,她苦笑着脸,拱手向老族长行了一礼,正欲开口,另一人却抢在了她前头。
“母亲,”古拉玉淡淡地说,“您也看到了,方才那道烟,正是阿丹的样子。”
“汉人的把戏千变万化,这算得什么?”前族长一拍桌子,厉声道,“阿丹是我所生的孩子,如果她的灵魂当真离去,我会不知道?”
古拉玉抬起眼,迎上身边怒视着她的长辈:“阿丹的身体在寨内停留了三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她顺水而去的时候,您也在场。”
她缓慢而坚定地说:“她的确已经死了,您不必再坚持。”
盛怒中的前族长突然站起,气极反笑道:“好,好……”
“阿丹死了,就因为一个汉人?一个不知从哪儿来,满口谎言,一看就是别有目的的汉人。”
古拉玉默然不答。
“我当初就不欢迎收留他!汉人狡诈阴险,不值得信任,你们两姐妹为了一个男人,争来夺去,最后酿成这样的恶果,实在是愚蠢至极!”
古拉玉竟然笑了一下:“您是何处听来这些?阿丹的死,不关莫先生的事。”
“是吗?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前族长手中的拐杖往地上狠狠一杵,“你以为,那丫头只求了你一人?”
古拉玉淡淡地说:“您想说什么?”
“她来找我,说她爱着那个汉人,求我把族长换成她,这样他就舍不得离开了……她明知道他别有所图,竟巴巴地要成全!”
前族长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我批评了阿丹,只望着她能早日迷途知返,不要为了区区一个男人而姐妹成仇。她当时虽仍有痴迷,但也算能听进去,阿丹其实一直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不像你,”苍老的妇人重重叹息,“我从来都知道,你才是最心狠的那个……但我毕竟是老了,竟没料到你也会在意姓莫的汉人,我说服了古拉丹,但唯独忘了你。”
前族长语调渐缓,她已经不再愤怒,只有沉重:“所以最后,她什么都没做,反倒是你做了。”
“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有野心的孩子,你知道自己会成为首领,从小便连贪玩都不曾有过,我是管不了。”
“你说她死了,便死了吧……这个寨子,你说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下个月的事,你全权做主,我不会再管。”
“罢了,”她杵着拐杖,慢慢往外走去,口中不断重复着呢喃,“我毕竟老了,毕竟老了……”
古拉玉恭敬地屈腿,向母亲的背影行了一礼。
她柔声说:“您慢走。”
随着老族长离开,一场争执就此落幕。
古拉朵早在气氛剑拔弩张之时偷偷溜走了。清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最后一屁股坐了下来,忐忑地听完了整场对话。
现在看来,的确值得一听。
古拉玉转过身,对清清歉声道:“让道长见笑了。”
清清忙摆手:“上了年纪的老人总这般执拗,实在是正常……”
古拉玉微微一顿,她缓缓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
“上了年纪?道长觉得家母岁数几何?”
清清一愣,没想到古拉玉会突然这般问,她脑海中立即出现前族长的形貌:一丝不苟的银白色发髻、遍布脸上的深深沟壑,枯瘦干瘪的身形……
她斟酌道:“六十左右?”
古拉玉的笑容中便掺了几分神秘,她轻声说:“今年也才四十一罢了。”
看着眼前女孩果然露出惊讶的神情,年轻的族长叹道:“苏罗的首领,总是这样的……”
她留下这句语焉不详的话,便起身款款而去了。
清清仍坐在椅上,目送古拉玉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北山的“祭祀”已经结束,三月会也成功举办了,但她仍旧每天都很忙碌,眉眼中的疲惫一目了然。
前族长方才说自己的大女儿是个极有野心的人,这一点,在此前同村人的交流中,清清已经有所体会。
要成为部落的首领,并且是深受苏罗人信服爱戴的首领,并不只是轻易的世袭传承这么简单。
温和,亲切,心善,平易近人,是女子们对古拉玉的评价,她们衷心喜爱这位年轻的族长,因为她平日对村寨内的女娃们多有照顾,性格也十分好,大小纠纷的评判总是很公正。
果断,冷静,从容,村寨中的男人们对族长的看法不尽相同,在他们眼中,看似外貌美丽,性格温柔的首领,其实有着非常强硬的手段。早年间,她尚且还会听取一些前族长的意见,这两年,已经完全是独断专行,说一不二了。
独断专行,这一点姑娘们也略有提及,但她们对此的认识显然没有男人的深刻。
因为北山上的祭祀全数由古拉玉主持,她们并不知道,古拉玉在整饬护卫队,派分任务,组织流程的时候,是何等的雷厉风行。古拉玉对他们的要求,已经严格到刻薄的地步。
但这些精壮的汉子们并无一人敢违抗,甚至连抱怨也不会有。这不仅是因为苏罗人对秩序的顺从,更是因为古拉玉她,的确有些硬本事。
她的箭术是村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存在,在她十七岁的某次集体秋猎中,一箭射穿了一头母熊的胸腹——这不仅需要准头,更要过人的力量与心态。
母熊因为有幼崽跟随在身边,十分狂躁且极具攻击性,它站立起来比村中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要高大,奔跑的速度可以撞碎一棵树——古拉玉当时就在那棵树上,母熊扑上来之前,她一箭射穿了它的胸膛。
而后,在小熊的哀鸣声里,第二箭、第三箭依次穿透了它们母亲的眼睛与心脏。古拉玉看着母熊轰然倒下,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转头望向匆匆赶来的族人们,脸上又是温柔笑容。
这多么可怕,即使是最勇猛的苏罗猎人,在面对带崽母熊的时候也要诸多考虑,更何况,当着孩子的面残杀她们的母亲,也实在太过冷血无情。
十七岁的古拉玉,还整日跟在前族长后边学着行事,对人总是温和友善,说话也细声细气。经过了那一天,族人们才真正发觉,她的确是被作为首领而培养长大的少女。
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十九岁那一年,她正式成为了族长,没有一个人有异议。
有和古拉玉一起长大的女子告诉清清,首领她自小便是这样,别人都在疯玩,漫山遍野跑的时候,她已经沉静得不像任何一个同龄人。
连古拉朵也说,阿姐从来不和她们一起玩闹,总是忙着参与各类祭祀,学习各种技艺,苦练她的箭法……
阿姐很好,所以阿姐就是阿姐,不会像阿丹一样,成为自己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些信息,清清早已知晓,今日厅堂内发生的冲突恰恰印证了这些,她没有多少意外。
让她在意的,是前族长临走时那半句话。
“下个月的事,你全权做主,我不会再管。”
下个月的事可以代指很多,但清清觉得,用那样严肃又无奈的神情说出来的,绝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事。
某个阴郁沉闷,天边沉甸甸垂着乌云的午后,清清去找裴远时。
她已经有两三日没有去见他,因为她有很多想知道的东西,为此必须秘密地进行某些事,她忙碌于此,无暇他顾。
她进了房间,开门见山说:“我今日又碰见了族长,我问她可还会感觉古拉丹的灵魂在村寨中徘徊,你猜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