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燕——by白糖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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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燕觉得怪异,没敢掀起帷幔多看两眼,赵真人凑到她身边,说道:“那些是方术之士,与我们这寻常出家人也算同宗,师父常说清静无为修行自身,他们是想着访仙炼丹,寻求长生之法。”
苏燕嘀咕了一句:“在这河边做什么法事?”
船夫听到了她的话,应道:“听闻太子的生母正是死在了这条河里,皇上找到了不少方士替她超度亡魂。”
这种话苏燕是全然不信的,以徐墨怀的性子,等她死了捞起她的尸身,必定要气得将她鞭尸千百次,与其说是超度,她宁愿相信是要找她算账,死了也不放过她。
“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去了。”何必死后才来装模作样。
虽然话是这么说,苏燕还是有些意外,她从江南游玩一趟回来,还当徐墨怀早就将她放下了。
等回了慈云观,她便将这些抛之脑后。
慈云观附近的山上也长着不少辛夷花树,苏燕去采了满满一箩筐的辛夷花,带回慈云观做糕点。因着做了太多,几人吃上几日也未必吃得完,张真人便提议趁着花朝在街市上售卖。
苏燕担心张真人路上耽误了,回去天色太黑容易出事,便也戴上帷帽跟着她一同下了山。
花朝当日,满街俱是花香,街市上人影绰绰,来往皆是行人。
张真人面前放着一个篮筐,里面垫着干净的一层衬布和纸,倘若有人要买糕饼,便用纸包起来递给人家。两人的行当未免有些简陋,停驻在前的人并不多,不过她们也都不大在意,本来她们也只是下山打发时日,并没有真的想靠这个赚钱。
苏燕始终戴着帷帽没有摘下过,也是担心在街市上遇见熟人,毕竟孟鹤之时常与宋箬上街闲逛。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张真人称自己口渴,苏燕便让她留在原地,她去不远处的小摊买一碗甜汤回来。
等苏燕赶回去的时候,张真人面前站着一个人影,从后看去身形颀长,站在人群仅看背影也是气度出众。
苏燕几乎是看到他的立刻便停下了脚步,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隐蔽住身形,远远地看着那处的动静。
徐墨怀看着似乎消瘦了许多,来往的人大都是成群结伴,他独自上街游玩,看着孤零零的,竟有些可怜。
他在张真人面前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他身后有人走出来,递给张真人一贯钱,直接提着篮子走了。
苏燕也没想到自己做的辛夷花饼阴差阳错,竟然还是到了徐墨怀的手里。
从前他并不爱出宫,谁曾想如今会独自上街游玩,连徐成瑾都没有带在身边。
苏燕在暗处一直看着他走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在张真人面前。
张真人显然早注意到了她。“方才的男子可是你的什么故人?”
她小声道:“是孽缘。”
张真人了然一笑,随即道:“至少看面相十分不错。”
“人不可貌相。”她叹息道。
——
苏燕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每逢花朝节都要出宫游玩,而诞下徐成瑾的那几年,她一直郁郁寡欢,守在自己的含象殿哪里都不去,从不主动要求出宫。
徐墨怀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其实本没有多少意义,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然而几乎走到每一处,他都会想到从前与苏燕一同出游的往事,听着周围喧闹的人声,他好似一转身便能看到她的身影。
街上见到有人在卖辛夷花饼,看着与苏燕从前做的相差无几,他命人全部买下带回了宫。
等回到宫里的时候,方士将练好的丹药呈给他,他不曾多想便吃了下去,而后才尝了一口那简陋的糕饼。这辛夷花饼并不算出众,却胜在和苏燕的手艺极为相似,咬上一口,万般滋味浮上心头。
前段时日他命人去了趟马家村,苏燕曾经的房屋太久无人居住,早已被雨水冲垮,远看着和一个土堆没什么区别,上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早辨不出当年的模样。
当听到答案的时候,他其实早在心中预料到了,然而还是会有片刻的怔然,惊觉一切都过去了许久,早已经无力挽回,似乎只有他还沉溺过往。
陌生的情绪如阴云笼罩一般将徐墨怀包裹,似乎有什么在反复鞭笞他的心。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应当可以称之为后悔。
他后悔对苏燕的所作所为,倘若当初他如约回到马家村迎娶苏燕,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然而他又十分了解自己的为人,即便当初他回去了,也未必比如今做得更好。
说到底,他最不该的是喜爱苏燕,却又轻蔑她的出身处处贬低,甚至于从不肯承认苏燕在他心中的分量。
若他没有这么做,二人之间未必会走到今日,也不至于在他回想起从前的时候,竟难以找出多少温情的时光。苏燕在马家村的时候只在他眼前哭了一次,后来到了长安,她的眼泪却好似流不尽的似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当初他将苏燕抱在怀中,意有所指地为她解释这句话,却不曾想最终是映照在了他的身上,当真是他咎由自取了。
——
自从有了苏燕,慈云观的菜地又扩大了一倍。而赵真人自从去过江南,再不甘心每日留在山上。
苏燕正弯腰在择菜,就听见身后的人喊她:“瑜娘,你跟我一起下山吧。”
她转过身,无奈地望着赵真人,说道:“我不去,每回你算卦招惹到了人家,都要我站出来宽慰人,下回遇到个脾性差的,我们都得挨打。”
赵真人央求道:“你便随我去吧,师父已经教训过我了,如今我说话必定小心,再不惹人生气,你若不跟着,我必定要受人欺负。”
被软磨硬泡了好一会儿苏燕才点头同意。
第104章
苏燕与赵真人一同下山后,在远离皇宫的街市卜卦,她戴着帷帽发呆,赵真人年纪虽小,却能装得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故作高深地给人相面卜卦。
苏燕知道她是个不正经的,对这些相面之术没什么兴致。一旁有不少穿道袍也在卜卦的人,显然要比赵真人看着要令人信服得多。
尤其是见赵真人是女冠,便有些人开始冷嘲热讽起来,她一个在山上长大的小姑娘听几句风凉话便红了眼眶,苏燕却扭过头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那人指着她羞恼到手指抖个不停,最后一挥袖子转身搬着小凳远离她们。
等人走远了,苏燕杵着脑袋坐在阴凉处,听着周围人来人往的声响,竟渐渐地有了倦意,于是便坐在赵真人身后打盹。
待她醒来的时候,赵真人面前有一男子正在卜卦,也不知算得是什么,赵真人说的话讳莫如深,苏燕全然没听懂,隔着纱幔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便继续低头想要打盹。
然而过了没一会儿,她听到几声急促的狗吠正离她越来越近。
苏燕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了身。那狗长得高大凶猛,在街上一通乱窜吓坏了不少人,很快有一个无辜百姓被咬伤,一边惨叫一边大声地求救。
在宫里的时候,徐墨怀下令不许养狗,即便养了,也只能关在院子里不许放出去,苏燕在宫里几年不曾受过惊吓,可怕狗的毛病反而愈发深刻,当初在江南便被旁人养的狗吓到躲在赵真人的身后发抖。
如今一只恶犬正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伤人,苏燕被吓得大气不敢喘,苍白着脸僵站在原地,紧握着的手心也泛起了冷汗。
赵真人也知道她怕狗的毛病,正想回头安慰几句,眼前的客人忽然起身,对着一旁的侍卫说了几句话,很快便有几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有条不紊将恶犬制服,绑着恶犬的嘴将它五花大绑给拖走了。
她这才发觉,方才那恶犬伤人闹得这样骇人,眼前的男子却面色淡然,甚至不曾回头看上一眼,似乎是不打算理会什么,却又不知为何突然出手相助。想来应是个面冷心热的人,那稍后说卦象的时候她便委婉些。
苏燕的呼吸渐渐平复,动作僵硬地坐回去,也终于在此刻注意到了前方算卦的男子,透过帷幔朦胧地看了一眼,只是一个并不算清晰的轮廓,便让她才缓和的心跳又狂乱起来,连呼吸都停了一瞬,仿佛整个人猛地掉入冰窟一般浑身失去了知觉。
她仅看了一眼,便再不敢抬头了,生怕前方的徐墨怀有半点要来拉她的动作。好在他坐了许久,一直听完了赵真人的喋喋不休才若无其事地离去,似乎丝毫不曾注意到赵真人身后的苏燕。
谁能料到徐墨怀在宫里豢养了那般多的方士,还会跑到离皇宫隔着好几道街市的地方让人卜卦。
苏燕不知徐墨怀是否真的不曾注意到她,一时间心里乱糟糟一团,犹豫着要不要再回到慈云观去。可是以徐墨怀的性子,若真的认出了她,必定当场就将她五花大绑捆回去,又怎么可能面不改色地坐这样久,甚至能若无其事的离开。他这样的人没道理会心软,若真的被他认出来了,便是她现在就跑也是无济于事。
苏燕在心里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认命,倘若徐墨怀方才已经认出了她,任由她怎么跑都是无用,不如干脆地等着他找上来。若他当真不曾发觉,她也再不敢再轻易下山了。
——
徐墨怀还以为又是幻像,毕竟自从开始服食那些所谓的仙药后,他时常会有真假不分的时候,因此在看到那个女冠身后打着盹的女子时,他虽一眼就认出了苏燕,却并没有立刻当真。往常不等他触碰,幻像便会渐渐消散了。
苏燕总在他的书案边打盹,即便是戴着帷幔,他也能轻易辨出她的身形。
直到恶犬冲出来,他看到“幻像”剧烈的反应,心中才猛然一颤,似乎沉寂已久的某处发出了一声巨响,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那一刻他发疯般地想去将不远处的人牢牢抓紧,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的活着,感受她温热的体温。
然而仅在一念间,他又强压下了自己的冲动。
苏燕已经“死”去了近两年,他不知这么长时间她在何处躲避,为何与一个女冠混在一起?又是否能接受再次同他回到宫中,亦或者是再次被他捉住,苏燕是否会发疯。
尽管浑身都紧绷着,强忍住让他不去打草惊蛇,他见到苏燕在发抖,仍旧克制不住地站起身,命人除去身后恼人的恶犬。
重新见到已死的苏燕,徐墨怀以为自己会因她的欺骗和逃离而愤怒,亦或者是因为她还活着而狂喜不已,最后竟只觉得一颗心忽然安定,就好像深压心底的郁气忽然消散,他觉得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毕竟苏燕仍存于人世,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即便心中在说服自己徐徐图之,徐墨怀转身便命人去查清女冠的身份,等到苏燕回到慈云观后,在一夜之间用一千兵马将这山脚牢牢围住,便是苏燕长了翅膀也难以在他的掌控下飞出去。
慈云观是被悄无声息围住的,观中四人不曾发觉半分。
苏燕夜里和她们在院子里乘凉,一直忐忑不安地生怕会有变故,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徐墨怀提剑找她算账,便渐渐安了心当做无事发生。夜里洗漱过后,她端着盆将水泼出去,瞥见院门前一抹身影,吓得立刻去叫张真人。
因为慈云观都是女冠,不乏有心思龌龊的无赖想要欺负人,苏燕还以为是碰到这种混账,叫了张真人后还去灶房拿了根柴火棒。然而等她再折返回去,那人影早就不见了。
——
苏燕抛下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冒着被冻死在河里的危险也要离开,却只能过上粗布麻衣的日子,住在深山野林中辛苦耕作,她过得实在不算好。
至少在听到苏燕与几人说笑之前,徐墨怀心中是如此想的。
可他没想到苏燕在此处过得很快活,她不再神志不清,笑声也与在宫中的时候不同,在离开他的日子里,苏燕反而有了神采,似乎他的出现于她而言是一道劫难,将她本能拥有的安宁日子无情撕碎。
他已经不能再承受苏燕又一次消失,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跟她一样发疯,如今苏燕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却只敢在她附近徘徊着不敢上前,唯恐惊扰了苏燕,又让她变回从前神志不清的模样。
倘若将苏燕逼得狠了,她兴许会死在他面前。
只要她不走,只要她尚在人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在慈云观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晨光熹微时,徐墨怀才拖着酸麻的腿下山。
他依旧命人暗中守住这座山,以免苏燕察觉到什么会偷偷溜走。
过了一阵子,苏燕才察觉到慈云观的香客明显多了起来,且捐起香火毫不吝啬,也不知是不是观里供奉的神仙较为灵验,传出去后引了人前来参拜。
然而接连几日,苏燕都有一种如芒在背的古怪感,仿佛时常有人在暗处窥视她。
真正发觉到徐墨怀的存在,是因为她夜里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咳嗽,像是闷在喉咙里发出来的。
苏燕霎时间脊背发寒,连脚步都乱了,不断地想宽慰自己是风吹落叶的声响,然而心里再如何说服自己,也还是慌乱到一整夜无法入睡。
倘若当真是徐墨怀,他怎么可能会忍着不将她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