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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有贪欢——by荔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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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顾燕时彻夜难眠,一面劝慰自己“一只手炉于天子而言必不是大事”,一面又想到自己是凭他好心才得了这太嫔的位子,怕是也能因他一念之差再失去,不觉间愈发心神不宁。
  翌日天明,顾燕时起床打开衣柜,挑了件浅灰上襦配墨绿齐胸裙来穿。
  她是守寡之人,不宜穿得鲜亮,衣裙尽是暗色。平时她总嫌这样的黯淡不好看,今天却专门挑了其中最显深沉的一件。
  这样的衣裳能让她看起来年长一些,能提醒他她是长辈。
  梳妆妥当,顾燕时对镜看了半晌。因衣裙色泽深沉,兰月为她上的妆也透着威严。
  定睛看去,镜中的自己俨然已不像十五岁的模样了,至少也有十七八。
  ……却也就是与今上同龄而已。
  她皱眉,不无懊恼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就往外走。
  当了太嫔,她有暖轿可坐了。陶成已先一步将暖轿备好,她走出寿安宫的宫门,就被兰月扶上了轿。
  轿夫们抬着暖轿,一路稳稳而行。行了约莫两刻,落在紫宸殿前。
  轿帘被揭开,顾燕时边搭着兰月的手下轿边望向眼前的殿门,长沉了口气。
  应该不打紧吧。
  一国之君若为了一只手炉责怪庶母,可太丢人了。
  她这般想着,一步步走向殿门。原想托殿门外候命的宦官帮忙通禀,却听那宦官躬身禀道:“陛下正与岚妃娘娘说话,太嫔请先在外殿稍候吧。”
  “好。”顾燕时点点头,提步迈过门槛,走入外殿。外殿原就是供人候见用的,两侧具有八仙椅,她就自顾自坐了下来。
  外殿中没留宫人,殿门关合之后,四下里都安安静静的。
  内外殿之间的那道宫门亦关着,她坐在外头,透过门上的白绮能望见内殿之中的灯火辉煌。
  突然之间,女子的惊叫直刺人耳:“啊——”
  顾燕时猛然抬头,又有“砰”的一声闷响袭来,有人重重撞在门板纸上!
  顾燕时从白绮上看到那人的剪影,肩背轻颤,珠钗直晃。
  她尚不及弄清状况,下一瞬,白绮上投出的剪影陡转。女子被人扼住咽喉,拉开了几步。
  扼住她的那人便也在白绮上投出了影子,颀长的身形十分熟悉。
  顾燕时瞳孔骤缩,从八仙椅上弹了起来。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看到那名女子拼力挣扎着,狠狠捶打他的手,而后渐渐失了劲力。
  再几次轻搐后,女子的剪影瘫软下去,显得毫无生机。
  他松手,女子掉落下去。门板上半截覆以白绮,下半截却是实木,顾燕时一下子就看不到她了。
  出人命了。
  呼啸而至的恐惧令她手足发冷,双肩如筛般战栗起来。她想喊,残存的理智又令她死死捂住了嘴,一点声音也不敢出。
  偏偏在这时候,内殿的殿门打开了。
  伴着极轻的一缕“吱呀”声响,顾燕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传旨,岚妃暴病而亡,追封贵妃,赐厚葬。”
  他边说边迈出门槛,下一瞬,他的目光落在她面上。
  那双眼睛失了从前的温和,如寒潭般阴沉冷冽。又似淬了毒,蕴着一股森然杀意。
  顾燕时脑中嗡地一声,如见瘟神般拼命地想逃。
  可她哪里逃得掉。她跌坐在地上,战栗不止,宽大的裙摆纠缠得她站不起来。
  而他迎着她的恐惧,一步步朝她走来。
 
 
第6章 高利
  视线不经意地穿过半开的殿门投进内殿,顾燕时看到了地上已断了气的美人。
  岚妃,又或该称岚贵妃。她的脸已经脱尽血色,灰白嚇人。一双原该摄魂夺魄的美眸布满血丝,直勾勾地正好望向殿外。
  和这双眼睛对视的瞬间,惊惧蔓延向四肢百骸。顾燕时每根神经都发着麻,她看着岚贵妃、看着步步逼近的苏曜,脑中一声声嗡鸣不止。
  直至她听到他沉笑:“母妃实不该这个时候来。”
  恍惚中,再一道人影出了殿。不是宫人,是个裋褐英挺的男子。他已黑布遮着半张脸,头也不抬地行至顾燕时面前。
  与此同时,顾燕时又听到一句:“尊封静太嫔为太妃。”

  她如遭雷劈地猛烈一栗,立时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喊声终于冲破喉咙:“不!”
  这一声喊,听来颇有气势。
  但也只能支撑这么一瞬,蓬勃的恐惧旋即再度笼罩,她紧盯着门内的尸体,死命地摇头:“不,不要……”
  美眸在惊慌中变得空洞,她瑟缩着、发着僵,却急中生智。视线一分分抬起,聚在他面上:“我什么……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
  语毕,一方偌大的外殿只余她局促的喘息声。
  一君一臣相视一望,那道黑影就安静地退回了内殿之中。阖上门,人影与尸体就都看不到了。
  苏曜清晰地听到近在咫尺的小母妃气息一松。
  他复又提步走近,她的呼吸就又急了:“我没看见……”她惶恐地盯着他,“别……别杀我……”
  “我不会说出去的!”她承诺道。泪水被激出来,涟涟而下,沾湿衣裙,“我不会说出去的……”
  苏曜在她身侧蹲下身,抬手,她往后躲:“我不会……”
  “嘘——”他立指,勾着阴涔涔的笑,要她噤声。
  一切声响就这样猛地滞在她喉咙里,她一分一毫的声音都不敢再出,只是仍满目惊惶地盯着他。
  他饶有兴味地凑近,拇指触在她脸颊的泪痕上,常年习射磨出的剥茧摩挲皮肤,她不寒而栗。
  好半晌,她连眨眼都不敢。他却含着笑,好整以暇地抹着她的眼泪。
  他像是在玩,而且玩得津津有味。
  ——她莫名有这样一种错觉。
  待她的眼泪不再流了,他就站起身:“不知母妃前来所谓何事?”
  顾燕时怔怔地望着他。
  他在一瞬之间就恢复了平日惯见的温和模样,仿佛她刚才见到的冷冽、森然与玩味都是幻象。
  “我……”她哑了哑,脑海中思绪一跳,想起来,“手炉……”
  “哦。”他面露了然,抿笑,“母妃请进来坐。”
  语毕他转身,气定神闲地步入内殿。
  顾燕时仍自愣着,两息之后猝然回神。她不敢让他等,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跟进内殿。
  途经殿门的时候,她背后一阵恶寒。
  她知道岚贵妃的尸身就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大睁着眼睛,死不瞑目。
  然而下意识地一扫,殿内却哪有岚贵妃的影子。就连方才那一袭裋褐的男子也没有踪影,殿中安安静静、一派齐整,十二盏多枝灯在两侧明晃晃地亮着,将殿中照得灯火通明。
  苏曜至御案前落座,抬头,一哂:“母妃请坐。”
  顾燕时又一阵恶寒,好似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绷紧了,她僵硬地走上前,坐到了左首的八仙椅上。
  苏曜微偏首,睇着她:“手炉呢?”
  “手炉……”顾燕时死死盯着脚上的绣鞋。尚服局还没有将新制的鞋子送来,她今日穿的这双已很旧了,暗蓝绸面绣着白色的祥云,祥云已几乎看不出轮廓。
  “手炉没了。”她的头更低了些,从苏曜的角度看去,觉得她很像是要缩起来,“我拿它……拿它换银子了。”
  他嘴角轻扯:“换了多少?”
  “五……五百两。”
  “那手炉少说值三千。”他道。
  继而悠哉地倚到靠背上:“啧,母妃拿什么还?”
  顾燕时猛地抬头。
  僵坐了半晌,她终是说不出那句“我是你庶母,怎么还要还?”。
  苏曜很有耐心地等着她。
  明亮的光火勾勒着她的轮廓,凝脂般的玉肌被照得清透。因为为难,她无意识地一下下咬着唇,菱角般的樱唇轻轻翕动,柔软得让人想要尝上一口。
  终于,她抬起头:“我……可以先还五百两。余下的,余下的我攒俸禄,慢慢还给陛下……”
  “可以。”他答应得轻松,信手执起一本奏章,闲闲地翻了两页,“每日一分利,滚够一万两,母妃就拿太嫔的位子清账吧。”
  顾燕时惊得瞪大了眼睛:“你……”
  “怎么?”
  他挑眉,她的气势一下消散:“律例……律例不准这样高利的。”
  他抬眸,衔笑,眯眼:“那母妃去户部衙门告状吧。”
  “我……”顾燕时噎声,再说不出一句话。
  她自不可能去衙门告九五之尊,可每日一分利息——刨去可先还掉的五百两不算,也要每天再多二百五十两银子。
  哪怕她将新送来的首饰都拿去换钱,也决计换不来这么多。
  他是故意逼她的。
  他为什么这么逼她?
  她来不及多想,下意识里想到自己仅有的傍身本事:“我可以来给陛下弹曲抵债。”
  “好啊。”他好似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一曲抵银一两。”
  “五两。”她讨价还价。
  “就一两。”他悠哉地提笔蘸朱砂,批起了手中的那本奏章,“母妃不肯,就算了。”
  一副全随她意的模样。
  顾燕时银牙暗咬:“好。那我先回去取银两与琵琶来,陛下稍等。”
  口吻生硬得像在跟仇人说话。
  苏曜勾唇而笑:“母妃请便。”
  顾燕时立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看她脊背挺得笔直,单薄的身子硬撑起一股不甘认命的劲力。
  有意思。
  他轻哂,目光落回手中的奏章上。随着外殿的殿门关合,一道人影凌空落下。
  “陛下。”身着裋褐的男子躬身抱拳,眼含不解,“陛下既觉得静太嫔举止蹊跷,何不直接斩草除根?”
  “怕什么。”他轻轻笑着,眼皮都没抬一下,“送到嘴边的美人为何不吃?再者……”言及此处,眼底骤沉,“朕也想看看,他们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殿外,兰月见顾燕时出来,忙迎上前,边伸手扶她边打量她的神情:“如何?陛下怎么说?”
  “他说那手炉值三千两白银,算我欠他的,还说每日一分利,攒到一万两就用我的太嫔位清账。”顾燕时缓声,一字字都透着冷。
  兰月花容失色:“什么……”
  她未再深言,兀自轻喟:“咱们先拿首饰换些钱,将那五百两凑回来,一笔还回去。余下的……”她顿了顿,“他说我弹一支曲能抵一两银,便先试一试吧。”
  “试一试?”兰月担忧地望着她。
  每日单利息就要二百五十两,不必细算也知靠弹曲是还不清的。
  可除了依言照办,二人现下也别无他法。兰月只得姑且按顾燕时所言做了。凑足五百两银子,又随她抱着琵琶回到紫宸殿。
  约莫三刻后,紫宸殿中琵琶乐起。曲音一起就几乎再未停过,从临近午时直弹到傍晚。
  着人去传晚膳后,苏曜气定神闲地等她又弹完一曲,启唇:“不听了。”
  顾燕时神情冷淡:“多少首?”
  “七十四。”他道,她即刻说:“利息从明日开始算。”
  “可以。”他应得十分爽快。
  其实便连她也知道,早一日晚一日都没什么大差别,这笔钱注定是还不清的。
  沉默地离席起身,她走出紫宸殿。早已酸痛不止的双臂在冷风袭来的顷刻间打了个寒噤,兰月忙接过琵琶:“奴婢一会儿叫医女给姑娘按一按。”
  “嗯。”顾燕时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回到寿安宫,她却不由自主地又拿起了琵琶,抱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
  学了太久,她已习惯于弹着琵琶想事了。伴着声声泠音,白日里的万般波折飘进脑海。她先想起被活活掐死的岚贵妃,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又想起他那高利的印子钱,气得磨牙。
  他在拿捏她。
  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在拿捏她。
  她撞破了岚贵妃的事,他先做出要杀她的样子,又没有动手,是在拿捏她。设个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利,又慢悠悠地由着她拼力去还,也是在拿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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