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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春——by山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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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芙没说什么,将氅衣脱下,换了身衣裳,稍一思索,便大致猜到了。
  在凉州的半年里,她收到过娘家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关于妹妹与赵仁初的婚事。赵仁初的养母英王妃权衡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月蓉,两家于六月订下婚事,上个月已然完婚。
  月芙看后,心中毫无波澜,只写了简短的回信,让人捎回长安,又送了一份不薄不厚的贺礼到建平王府,既是姊妹之间的情分,亦代表赵恒与赵仁初之间的兄弟之谊。
  另一封,则是关于父亲沈士槐的。
  年末的官员任命中,沈士槐即将离开光禄寺,被调往晋州为长史,年后就要离京上任。
  与光禄寺丞一样是从六品上的官衔,可一个在京中,主掌宫廷采买,一个在地方,主理州府文书等杂务,其中的差别,可想而知。
  况且,若换作年轻一些的官员,往地方上去,亦有大展宏图的机会,沈士槐已年过四十,又在光禄寺浑浑噩噩多年,哪还有什么抱负?这一调走,恐怕一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他自然不愿意,这才舔着脸,即便已同长女生疏至极,也写了信去,旁敲侧击地请她帮忙。
  听说,今年的调令都是赵怀悯亲自审的,二女婿赵仁初只是庶出子,又被过继出去了,在朝中根本说不上话,唯有与赵怀悯一母同胞的赵恒还有几分希望。
  月芙当然不会帮他,回信中更是只写了一句“恕女不孝,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这一回要登门拜访,恐怕也是为了此事。
  坊门还开着,月芙想了想,道:“让人即刻将帖子送回去吧,就说明日府中无人,别扑了空。”
  桂娘拿着帖子快步出去,交代几句,再回来时,手里又多了一份帖子,浣花笺,松烟墨,透着淡淡的芳香,看来十分讲究。
  “今日倒是奇了,又来一封帖子,竟是东宫太子妃命人送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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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栗子
  月芙也十分诧异, 自己先前同太子妃鲜少打交道,仅有的几次,都是在宴席上和入宫拜见的时候, 想不到自己竟会收到东宫的帖子。
  况且, 近来因为贺延讷的案子,她多少看得出来, 太子赵怀悯对赵恒这个亲弟弟,恐怕没多少兄弟情谊,身为太子妃的崔桐玉自然与赵怀悯站在一条线上。
  她满心疑惑, 从桂娘手中接过帖子, 仔细看了看,这才明白过来。
  临近年关,宫中的大小事务越来越多, 不但有除夕的宴会,还有各种祭祀、典礼, 开春之后, 又紧接着要举行亲蚕礼。
  往年, 这些事务都由崔桐玉主理, 薛贵妃协助。今年,崔桐玉想起她这位新弟媳,便邀她几日后入宫,一道料理这些宫中杂务。
  月芙对着这张花笺愣了许久。
  到这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后位空置的大魏,太子妃便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贵的女子。而她, 身为嫡皇子的王妃, 地位仅次于太子妃, 可与薛贵妃、咸宜公主等人比肩。
  只是,赵恒一向不受重视,令她也感到与其他人之间泾渭分明。
  崔桐玉的这封帖子看起来合情合理,但月芙留了个心眼,没有立刻做决定,而是在第二日到苏府时,将事情告诉赵恒,与他商量。
  赵恒才亲自给苏仁方喂了药,将他周身的被衾掖好后,便坐到一旁,看了看月芙递来的花笺,道:“无妨,你去吧,宫中人多眼杂,不会有人做什么,阿嫂一向处事周全,滴水不漏,她这么做,不无堵人口舌的意思。”
  现下朝中有一些关于他们兄弟不合的风声,崔桐玉做事从来不会留下把柄,这时请月芙过去帮衬,就是想扭转朝中一些官员对东宫的看法。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皇帝授意的。
  月芙听了他的话,想起数月前入宫时,同崔桐玉的那一番短暂接触,的确是个处事妥帖周到的人,听闻太子对她也十分信任,其中不无道理。
  “也罢,太子妃相邀,我若拒了,反倒是不识抬举,给郎君惹麻烦,郎君这样说,过几日,我便放心地去了。”
  两人说完,床上沉睡的苏仁方便又醒过来,喃喃地唤了句什么。
  赵恒连忙过去,俯身听清后,倒了一杯温水,将他半扶起来。
  月芙也跟上去,接过他手里的茶杯,一点点往苏仁方的嘴边喂。
  只饮了两口,苏仁方便不再饮了。他已是弥留之际,吞咽变得越来越困难,御医说,这般喝两口水,都会让他痛苦不已。
  赵恒于心不忍,扶着他躺下后,又将温水一点点蘸到他干裂的嘴唇上,让他过得舒服些。
  从昨日起,苏府的管事已在准备之后的丧葬事宜,苏家宗族中也已挑出一名代替孝子的宗族子弟。
  经这几日的时间,赵恒似乎已渐渐接受最亲近的长辈即将离去的事实,情绪变得平和淡然,每日里除了尽自己所能照顾好苏仁方外,再不想其他。
  他告诉月芙,人这一辈子早晚都会有这一天,既然无力挽回,那就尽力做好最后的事。
  只是,到了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克制住情绪。
  苏仁方走在两日后的清晨。
  不知是不是都有预感,月芙这日来得格外早,坊门一开便启程,到苏府时,天才刚亮。赵恒亦是守了整整一夜不曾阖眼,连日的疲惫让他眼眶通红。
  两人并肩跪坐在床边,不知怎的,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伤感情绪。
  月芙忍不住伸手,在衣物的遮掩下悄悄握住赵恒的手,十指交缠。
  苏仁方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好不容易醒来,却连睁开眼的力气也没有,只能轻微抽动着眼皮,嘴唇蠕动着张开一条缝,声音极低地说着什么。
  赵恒连忙凑过去,慢慢抚摸他的胸口替他顺气:“将军说什么,我听着呢。”
  苏仁方凹陷的脸颊抽动两下,仿佛要使出生命中最后一分力气,颤抖着挣扎片刻,终于以极低的气声说了出来。
  “客儿,我、我得先去见你干娘同两个兄长了……”
  一直平静的赵恒听到这话,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流下泪来。

  “去吧,将军,一家人团聚。”他跪在旁边,低着头抹泪。
  月芙也眼眶含泪,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苏仁方的眼睛只睁开一半,侧着脸看着他们两个,嘴角闪过笑意。
  浑浊的眼眶中,最后一点星光如风中残烛,噗呲熄灭。
  赵恒抹去眼角的泪,又替苏仁方将半睁的眼轻轻阖上,在原地静默片刻才慢慢起身,走出屋子,轻声道:“将军薨了。”
  外面的仆从们一阵静默,随后一个个低着头落泪。
  管事的红着眼带人进去,要给老人家料理身子。等在一旁的苏氏宗族子弟也纷纷迎上去。在府中守候多日的宫廷内侍官也立刻将消息送往宫中。
  府中上下,举哀报丧。
  赵恒不占孝子之位,与月芙两个一同站在门边,静静望着进出往来的人群。
  “两位兄长十多年前就过世了,沙场捐躯。没多久,干娘也跟着去了。那时我还小,不懂将军心中的悲痛难过,只顾日日哭泣,反要他来安慰我。”
  他悄然低下头,用极低的声音与月芙说起那时候的事。
  “我有愧于将军一家。两位兄长分明一直对我极好,可我幼时却总偷偷想,为什么他们是将军的亲儿子,而我却不是。可如今回想起来,将军和干娘对我,比对亲儿子都好。”
  月芙仰头看着他,心里涌起一阵一阵如浪潮一般的怜爱之意,却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来,只能认真地听着。
  “去了也好,他们一家人,阴阳相隔已太久了。”
  最后一句话,带着叹息与伤感。
  他一向寡言,情绪更是鲜少外露,方才那一声哭,已算放任,此刻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后,便真真正正能平静面对了。
  自第二日起,便是入殓、停灵,迎接各方前来奔丧吊唁之人。
  苏仁方身份特殊,不但大多在京的朝臣们都陆续来过,连皇帝赵义显也带着太子赵怀悯亲自来过一趟。
  皇帝哭得伤心,口中唤“阿兄”,令众人心里皆是一片凄惶。
  吊唁过后,他又看向一直守在这里的赵恒,轻拍他的肩膀,道:“八郎,人已去,你也别太伤心。苏将军养育你一场,这几日,你就留在这里帮着料理事务,等出殡以后,再入宫吧。”
  赵恒点头,一一应下。
  丧仪虽有苏氏宗族料理,但许多细节都要问过赵恒的意见。往来的客人,他也跟着一同接待,整整七日,忙得脚不沾地,直到出殡以后,才终于有一两日空闲的时候。
  已是腊月中旬,算时日,他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睡过一日好觉了。
  月芙心疼不已,一早便催着他赶紧沐浴洗漱,熄灯上床。
  他真的累极了,连多说一句话的精神也没了,一将她抱在怀里,便沉沉睡去。
  月芙看他睡得安稳,才觉得安心,也阖眼睡去。
  因再隔一日,月芙就要入东宫帮着崔桐玉料理年节与亲蚕礼的事务,两人决定第二日留在家中,难得清闲一日。
  只是,赵恒习惯了早起,哪怕累极,也仍旧天不亮就醒来。
  月芙如今深知他的脾性,在他要从床上起身穿衣的时候,也醒了过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不满道:“郎君,别起这么早。”
  屋里光线昏暗,赵恒转过头来看她,摸索着在她的脸颊上揉了一下,道:“我习惯早起,昨晚又睡得早,这会儿也睡不着了。”
  月芙倒还困意朦胧的。她展露出任性娇惯的一面,半眯着眼,固执地拉着他,娇气道:“不行,我还没睡好,郎君今日也要陪我一起睡。”
  赵恒一贯拿她没办法,一听这不讲道理的话,心就软了一半,再想到今日本也没事,便干脆道了声“好”,重新躺回被窝里,将她搂在怀里。
  不知怎的,睡了一晚后,他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今日醒来后,有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月芙心满意足,抱住他的脖颈,在他下巴上亲了几下后,又沉沉睡去。
  两人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时,才苏醒起身。
  慢悠悠地洗漱、用朝食,接着,让人在屋里支起炉子,将新鲜的栗子一颗颗投进炉中。
  月芙抱着赵恒的腰,将脸埋在他怀里,眼巴巴地看着那十几颗棕黄的栗子,仿佛一只等着喂食的小馋猫。
  因是在家中,她也没绾发,只用头绳松松地系着,赵恒没忍住,手指一拂,头绳滑落,一头浓密柔顺的乌发便披散开来。
  他的五指轻轻插进去,顺着发尾的方向梳理,好似给小馋猫顺毛一般。
  炉中不时发出毕毕剥剥的声响,不一会儿,栗子便烤好了,月芙想用火钳夹起来,却被赵恒阻止:“你力气小,我来吧。”
  他说着,拿起有些沉重的火钳,动作熟练地将小小的栗子一颗颗夹出来,搁到一旁准备好的盘中。
  本想再替她剥好,又被她阻止。
  “我要亲手剥给郎君吃。”府里有开栗子的小铜夹,月芙早已准备好了,“郎君,你念书给我听吧,好吗?”
  为了让他高兴些,她昨夜临睡前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么个法子。
  赵恒没拒绝,先前有空时,两人偶尔也一道在书房中读书,不过,他没给她念过就是了。
  “就念这个吧。”月芙拿出一册倒扣在案上的《宣和遗事》递过去,面上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这是如今在民间流传甚广的话本,里头收录的多是些痴男怨女、缠绵悱恻的故事。
  赵恒平日几乎不看这些用来消遣的话本,一时没有多想,只当是里头收录的都是民间逸闻趣事,接过后,便认真地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他的嗓音低沉浑厚,语速不疾不徐,听来十分悦耳。
  可是没多久,他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看着手里的话本直皱眉。
  “怎么不念了?”月芙眨眨眼,无辜地看着他,捻了一颗才剥好的金黄的栗子肉送到他的唇边,“才念到那位女郎对刘郎一见钟情呢。”
  赵恒的脸蓦地红了。
  他低头咬住那颗栗子,细细咀嚼。香气浓郁,甘甜绵密,滋味饱满,也许因为是妻子亲手剥的,比他从前吃过的都更可口。
  “怎么让我念这个。”
  他一个大男人,看着满纸令人羞臊的字句,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月芙忍住偷笑,又送一颗小一些的到他嘴边,有些失落道:“可郎君方才答应要念给我听的。”
  赵恒张口咬住,转头见她眼巴巴的样子,不禁扣住她的后脑勺,俯身将这颗完整的栗子咬下一半哺到她的口中。
  唇齿交缠间,两人分食一颗栗子肉,滋味更甜,直将月芙的脸蛋也熏得宛若烟霞,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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