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春——by山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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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腾腾的羊肉清汤暖过胃,两人洗漱一番后,便熄灯躺下。
赵恒一直没再提那只木匣,月芙也没问,只抱着他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之间,她摸了摸身边的床铺,却没摸到意料中温热的身躯,不由一下清醒,从被窝里爬起来。
屋里依然黑蒙蒙一片,未见白日天光,可见还未到天亮的时候。唯有隔着内室外间的折屏之后,一束昏暗的橘色灯光投影在光洁的地面上,斜斜的一道,仿佛秋日里一堆零落的枯叶。
她顿了顿,也没披袍子,掀开被褥便赤足踩上还有余热的地面,悄声走到屏风边,朝外间看过去。
那头的书案上点了一支孤烛,荧荧如豆,在黑夜里悄没声息地燃着。灯烛边几寸外的地方,是那只古旧光洁的金丝楠木匣子。
匣子开着,铜锁里插着钥匙,就躺在最亮的那处。
赵恒就坐在书案边,披着一件单薄宽松的外袍,弓着腰低着头,背对着屏风的方向。
昏昏凄凄的光照着他的轮廓,在暗夜里蒙上一层模糊的晕圈,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月芙仿佛看见他的身形在光圈里以细小的幅度不住起伏,连举着信的那只手也轻轻颤着。
屋子里一片沉寂,唯有外头的寒风席卷而过时,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呜鸣声。
月芙听得心中戚戚然,好似听见赵恒难过的呜咽一般。
她想过去安慰,可念及他有意避开自己一个人起来,想必也是希望能暂且独自消化这一阵情绪。
那木匣里装的是他未曾谋面的亡母留下的书信,必然令他既忐忑,又激动。
她就站在屏风的后头,没再朝前走一步,只看了两眼,便悄没声息地转身,重新回到被窝里躺下,安安静静地等待。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静。
直到漆黑的天幕透出一丝光亮,逐渐从纱窗外透进来,外间才终于传来轻微的响动。
不一会儿,身边的床铺重新陷下去一块,有两条胳膊小心地缠上来,轻轻抱住她。
“郎君?”月芙翻了个身,回抱着他,掀开有些沉重的眼皮,仰头亲亲他的下巴。
“睡吧。”赵恒深吸一口气,揉揉她的长发,嗓音里带着化不开的沙哑。
月芙含糊地应一声,沉默片刻,轻声问:“郎君看过匣子里的信了吗?”
“嗯。”
“郎君,对不起,我没有早一点交给你。苏将军临终前曾说,他时日不多,没法继续守着这个秘密,只好交给我。若郎君始终不知当年的事,便永远也别说了,免得徒增伤悲。若日后郎君知道了,则一定要让他知晓,世上总归还有人疼他……”
月芙抱着他的脖颈,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认认真真说完这一番话。
赵恒的身躯颤了颤,无言地拥紧她,脸也埋进她的发丝间,深深吸气,好半晌,才用带着哽咽的嗓音道:“我知道了。”
……
循例,上元节,朝野休沐三日。
然而,因为太子入狱的消息传出来,满朝文武皆震惊不已。到正月十六日的清晨,太极宫外已聚集了近三百名朝官、宗室。
他们不顾地上的积雪,不论青壮还是老迈,纷纷跪在承天门外两边的道上,只请能见上皇帝一面。
经这一夜间各种谣言的流传,众人的忧心已从太子到底如何,渐渐转移至圣躬是否依旧康健上头了。
须知皇帝病弱已有多年,平日即便小心将养着,把大部分政务推给东宫和宰相,仍旧时不时咳疾发作,要请御医看诊开药。如今经历东宫剧变,又闭门不出,着实令人担忧。
然而,城楼上的羽林卫来来往往,将朝臣们的话通报过数次,却始终不见内廷的人出来说句话。
唯有清晨时分,连夜入宫面圣的咸宜公主从承天门离开。
素来高傲的咸宜公主头一次显得失火落魄,面如土色,显是被皇帝大大斥责过一番,不论朝臣们围上来如何询问,都只神色惶惶地摇头,一语不发,在豪奴健仆们的护卫下,匆匆登上马车,迅速离去。
一直到过了晌午,有数位年迈的大臣不堪地上的湿冷,昏厥过去,被随行的仆从慌忙扶走,周遭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时,宫中才终于下了旨意。
却是一道罪己诏。
诏书中称,朕御极至今数载,本该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使大魏上下齐心,方不负先祖期望。然因陈年旧疾未得根治,多年来,不但疏于政务,更怠于教养子侄。
太子怀悯,地惟长嫡,位居明两,幼学诗书礼乐,却亲奸远贤,荒于酒色,奢于土木,又是非莫辨,仁孝尽失,勾结党羽,夜闯宫禁,触犯律法,实不堪承七庙之重。宜废为庶人,幽于祖地。
朕闻民间,垂髫小儿亦知“养不教,父之过”。怀悯之过,实乃朕之过。昨夜上元,朕于梦中为先祖所斥,醒来忧惧惶恐,自愧不已,遂愿辍朝五日,自责自省。
圣旨由内侍省内监与翰林院官员一同于城楼上宣读,嗓音高亢,字字铿锵,清晰不已。
围观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明其中意味,朝臣们听罢,却个个变了脸色。
太子被废,皇帝自省。朝中原本的太子一党,以王玄治为首的臣子们,多少要受波及。
连皇帝都下了罪己诏,他们又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留在朝中,继续为官?
于邱思邝一道站在最前的王玄治脸色已然难看到了极点。
此诏唯一令人欣慰之处,便是让众人知晓,皇帝尚能理事。
得了消息,朝臣们总算能暂时放下心来,从雪地里被搀扶起来,三三两两议论着,四散而去。
礼部尚书萧应钦紧随邱思邝左右,趁旁人都散去时,悄声问:“昨夜的灯会,原本好好的,不想临近子夜,却是变了天,下了一场大雪,长安的天,实在变得快啊。”
邱思邝肃着脸,双手背在背后,虽已一把年纪,跪了半日,双腿已被湿冷的雪浸透,失了知觉,却仍旧不让下人搀扶,只拄着一根拐,一步一步艰难地超前行走。
“《周易》有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万事万物,总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朝中宛若一潭池水,久不动矣。如今有人投石,即便激起千层浪,又焉知非大魏之福?”
萧应钦听着他的话,脸上闪过笑意,可紧接着,又恢复作忧虑不已的样子,低声道:“农家有谚,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岁中秋,乾坤朗朗,月色晴好,谁能料到今年的上元却落了雪?事情来得突然,总叫人措手不及,又如何能预料接下来的天意?”
二人话中有话,却不便直言。
太子逼宫谋反一事来得突然,如今已废为庶人,朝中便是没了储君。皇帝久病,接下来必要重议储君人选。
以眼下的风向,想必有许多人会转而支持八王赵恒。
如萧应钦之辈,便是在去岁与赵恒的共事中,对其赞赏有加。
可是,不知为何,皇帝似乎对八王颇有成见,尤其自除夕那一日起,便总有传闻,道八王为夺太子之权,不择手段。
也不知皇帝眼下到底有何打算。
邱思邝沉肃的脸上也不禁闪过忧虑。
他是苏仁方多年故交,虽不知晓皇帝与八王这对父子之间到底有过何种过往,但比旁人知晓得多一些。
观昨夜八王从宫中离开时的情形,显而易见地与皇帝有过冲突。分明应当算立了大功一件,皇帝却唯有分毫褒奖之意,即便可用时候尚短,未曾有闲隙陟罚臧否做解释,可连派人往八王府问候一番都不曾有,着实说不过去。
而八王的性情更是素来清冷,并无追逐权位之心。
想来,要说服皇帝立八王为太子,并非那样顺理成章。要使八王接受太子之位,也要费一番心思。
邱思邝顿了顿,叹息一声,抬首仰望雪后碧蓝如洗的天际,道:“天意如何?你我在朝为官,便应当事事以大局为重。”
……
诏书出后数日,朝野之哗然依旧不曾平息。
先是尚书令王玄治在家中闭门两日,于第三日上书辞官,称自己身为群相之首,又是废太子之长辈,兼有教导之责,却未尽职,实在羞愧不已,再无颜担宰相之职,故上书请辞。
从皇帝到宰相,接连请辞,其他臣子也开始坐不住。短短七八日,竟有近二十人上书自省兼请辞。
然而,太极宫的大门始终紧闭,一封封奏疏投入其中,仿佛石沉大海。
无人知晓赵义显此刻的心情到底如何,唯有度日如年般地等着宫门重开的日子,也等着三司审问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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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赌气
数日后, 紧闭多时的太极宫门终于得以重开,百官重回衙署,议事理政, 不敢有分毫懈怠。
赵义显在两仪殿中单独召见尚书令王玄治。
无人知晓二人之间到底说了什么, 只知王玄治入宫整整两个时辰,从清晨至晌午, 出来时,脸色灰败,神情萎顿, 仿佛才痛哭流涕过一阵。
他并未回府, 而是转道去了邱思邝的宅邸,入内又是近一个时辰的工夫,近天色昏暗时方离去。
第二日, 宫中又下圣旨,准了王玄治辞官的请求, 尚书令之位空下来, 由开府仪同三司的邱思邝暂代宰相之职。邱思邝已至花甲之年, 本就临近致仕, 此“暂代”,自然是真的“暂代”。
其余自请辞官或降职的官员,各自有不轻不重的处置,好歹未再有大的变动。
在三司审问废太子的结果出来之前,先行处置朝官,也算给他们留足颜面,稳住朝局了。
又隔两日, 至元月下旬, 三司的官员日夜不休地调查、审问, 终于将上元日的逼宫谋反案理清前因后果,汇成详实文书,上达天听。
其中所列出涉案之人,除却已受处置的,其余皆按律法,从严处罚。
听闻,皇帝哀痛不已,一连数日不离病榻,将政务之事尽交于三省官员,每日只于傍晚时分留半个时辰令邱思邝择国中要事禀报一番。
又闻,废太子怀悯与废太子妃崔氏携故东宫臣属在侍卫的押送下离京那日,引得长安数十万百姓聚于朱雀大街,竞相围观议论。
一时道路壅塞,水泄不通,牛马冲撞,禽鸟鸣飞,混乱不已,金吾卫将半数轮休在家中的人通通调来值守,方勉强维持住秩序。
废太子年近而立,即便当初皇帝龙潜时,不受先帝先后的重视,也仍旧是天潢贵胄,高高在上,从未有过这样披衣散发,戴着沉重镣铐,被数十名官吏侍卫押解着,从无数百姓面前经过的狼狈时刻。
他仿佛受不了如此屈辱,又对自己的结果怨恨不已,满腔愤慨皆化作一声仰天长叹:天要亡我。
逢开年便出这样震惊整个大魏的事,足令天下的百姓议论整整一年不休止。
外头天翻地覆,楚王府中却仍旧平和静谧。
赵恒自上元从太极宫回来后,便着人往衙署中告假,一连多日,皆不理会外面的事。
起初那几日,皇帝的惩处未下来,他尚能躲个清净,趁闲时,带着月芙一道去慈恩寺,给她母亲杨氏上香,又到西院中祭拜他的母亲王氏。
两人在西院里住了几日。
每日随着寺中的僧侣们一道做早晚课,吃斋茹素,于纷乱的尘世间寻得片刻安逸平静。
就连废太子离京的那日,两人也幽居寺中,不曾分心。
大约是新得了王氏的遗物,赵恒对素未谋面的母亲更多了一种愧疚与依恋。清静之余,他甚至想,若母亲当初怀的不是他,而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儿,是否也不会有后来的郁郁寡欢,更不会难产而亡呢。
即使知晓这一切,都是赵义显的心胸狭窄所致,他也仍免不了这份自责。
然而,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东宫已空,皇帝年迈,急需择出新任储君,方能彻底稳住大魏根基。纵观整个赵氏皇族,堪承七庙之重者,唯有八王赵恒。
除却观望者,有不少朝臣已闻风而动,试探起来。
赵恒在慈恩寺不得清净,每日都会遇见好几位专程来拜访的人。幸好西院因供着王氏的莲位,除他以外,旁人不得随意进入,这才将众人抵挡在外。
他不愿应付这些人,又待三日后,便干脆带着月芙回府,闭门谢客。
他始终没表露过自己对此事的态度,月芙日日伴在他的身边,也从未开口过问。
只是,有一日夜里,二人温存过后,靠在一处说话,不知怎的,就说起在凉州时,赵恒亲自挑了赠给她的那匹唤作寻日的马儿。
因路途遥远,当初又走得急,月芙没能带上它一道回长安。如今被养在凉州的马场上,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这样一说,月芙便想起许多人和事。
郑承瑜,徐夫人,刘夫人,还有小郎君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