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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逢春——by山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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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疼吗?”
  月芙摇摇头:“才动起来的时候,疼,这会儿倒是好了,郎君别替我担心。”
  赵恒没再出声,眼里却盛满心疼和愧疚。待上完药,吹干些,又帮她将裤脚衣裙放下来。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问过,今日却得问一问:郎君日后是如何打算的?”月芙想着先前的事,只觉时间过去多日,应当先问明了才好。
  赵恒叹了口气,道:“若问我一个人,我自是想抛下这里的一切,再也不必面对这样的家人。可是,终归只是心中想想罢了。阿芙,可是邱相公让你回来劝我,要向圣上俯首认错的?”
  月芙笑了笑,摇头道:“没有。邱相公并未与我说什么。不过,我想他的确有这个意思。郎君,不管旁人想的是什么,我都不在乎。我今日问你,只是关心你罢了,没有别的意思。郎君若要回凉州,哪怕从此没有王侯贵戚的身份,我也不在意,定二话不说便跟着郎君走。郎君若要留下,照着邱相公他们的期望匡扶社稷朝纲,我也不会有一句二话。郎君只管放心,不论去哪里,不论做什么,阿芙总会在你身边的。”
  赵恒望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心里止不住地一阵阵发软。
  不知怎的,先前在太极宫中的情形又一次在脑海里重现,邱思邝的那几句话,也从耳边闪过。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眼下的形势?只是总不肯正视罢了。
  他的那几位庶出兄弟,除却已过继出去的赵仁初外,有几个也曾有过争储之心,只是都先后被废太子用各种手段打击过,犯下大错,从此再难在朝堂中立足。
  这些年过去,他们也各自领着不同的职务,却都没能做出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来,谁也无法服众。此番东宫储位空出来,他们若有心角逐,恐怕又要引起好几年的动荡。
  而现在,邱思邝将那所谓的“受命于天”的传闻透露出去,已然将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
  皇帝因此对他越发不满,其余兄弟则不得不忌惮他的存在,就如当初的废太子一般。只要最后胜利的不是他,他便会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要他乖乖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的确在图谋东宫的地位,邱思邝等臣子们则要他顺着皇帝的心意,以保政局稳固。
  而他,他既想护着阿芙,带她远远避开世间的纷乱是非,又打心底里希望朝纲肃正清明,百姓安逸富足。
  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似乎正无声地往某一边倾斜。
  先前那一个多月的闭门不出,也不过是最后下定决心前的彷徨与自我排解罢了。今日在太极宫中,看着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对那御座上的人卑躬屈膝、俯首帖耳时,他便感到头顶犹如被劈下一道惊雷,一下将他惊醒。
  骑虎难下,他已没有别的选择。
  “阿芙,过两日,咱们回一趟凉州看看吧。”沉默良久后,他搂着她轻声说。
  这一去,当是告别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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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想通
  二月末, 草长莺飞,春意渐浓,笼罩了长安一整个冬日的萧肃之气终于彻底散去, 万物滋润, 生机勃发。
  赵恒向朝廷递了一道奏疏,自请卸去河西节度使兼凉州都督的官职, 同时又请求准其前往凉州,与新一任节度使交接公务。
  只是如此,赵义显自然不会应允, 朝臣们等着拥立他为储君, 也不敢放他离开。
  递上奏疏的第二日,他便换上朝服,独自一人跪在太极宫宫门外, 低眉俯首,称自己有负于天子的信任, 竟任凭外头流言四起, 颠倒实情, 惶恐于“受命于天”这四个字, 实在愧不敢当,不敢再留在朝中,请圣上成全他的一片心意。
  宫门之外,便是宽阔笔直、热闹非凡的朱雀大街,出入衙署的官员、从街道经过的百姓,来来往往之间,纷纷驻足, 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议论不绝。
  身前是太极宫, 身后则是整个长安城,明亮的天光将此时此刻的情形照得分毫毕现,没有半点可躲藏隐瞒的地方。
  旁人不知内情,不知天家父子之间生来便有的矛盾与纠葛。他们只看得见,现下是八王跪在宫门之外,向宫城中的皇帝叩首求饶。
  赵恒只是肃着脸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冲宫门的方向高呼自己那一番告罪之言。
  他的骄傲与自尊,到底还是被掰开了,揉碎了,丢到地上。
  这里的动静,很快被守卫宫门的羽林卫看在眼里,迅速入甘露殿,一五一十禀报给赵义显。
  到底还是低头了。
  虽不是赵义显预料中的彻底俯首低头,再私下求他赐予权位,可如现下这般,当着所有人的面,跪在太极宫的宫门外,已然是折了以往的骄傲自矜,便是心中的气性未解,也没法再僵下去了。
  赵义显僵着身子,半躺在榻上怒睁着眼瞪向屋外的天际,好一会儿,才大口吐出胸中郁结多日,甚至是多年的浊气。
  与儿子憋这一口气,身为父亲,也曾有过羞愧难当的时候。可每到那时,他又会想起当年自己还在东宫时,因母亲的挑剔轻视和其他弟弟们的阴谋算计,而不得不提心吊胆、忧虑压心地度日,便又会重新生出那股要较劲的气性。
  好在,眼下总算暂时得到几分慰藉,舒一口气了。
  可就是这一舒气,便如抽去了小半的精神,他僵着的身子猛然放松下来,嘴角则伴着一声闷哼,溢出一缕浓稠的鲜血。
  “大家!”中御大监吓了一跳,大呼一声,连忙冲上去,一面拿手巾替他擦拭,一面对着身边的其他内侍大喊,“快去请御医来!”
  这已是近两个月来,第二次口吐鲜血了。
  赵义显仰面躺着,待嘴角的血红被擦干净了,呼吸也稍平复些,便挣扎着让将楚王昨日递上来的奏疏找出来。
  “去,告诉他……朕是天子,他、他只是个,皇子,任何事,都得,经朕的同意……既然知错了,朕、朕便给他半月的时日……”
  “喏。”大监见他这副样子,忍着心中的悲痛,奔出殿外,将话吩咐下去。
  片刻的工夫,御医匆匆赶来。平静的甘露殿又一次陷入忙乱之中。
  ……
  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是啊,从前,有母亲爱护他,后来,有苏将军一家照拂他。现在,母亲和苏将军一家都相继去了,仍有月芙在身边,继续伴着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踏上远赴凉州的路。
  与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这一次过去,是为了与那里的一切道别。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郑承瑜等人的亲自迎接。
  都知道赵恒此来,是要卸任,这些与他一道共事过多年的将领们虽都没说什么,面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男人们夜里摆宴,喝至月上中天,个个酩酊大醉,女人们亦在府中相聚叙话,互相问候。
  月芙见到了挂念多时的小郎君宽儿。才数月不见,宽儿又长高了半寸,圆圆的眼眸忽闪忽闪,亲热地扑倒她怀里,惹得她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又忽然落了两滴泪。
  徐夫人与刘夫人个个劝她,世事无常,能相识一场,已是缘分,将来各自安好,若是想念,时常通信也好。她们常年守着为武官的丈夫,四处奔走,又虚长几岁,早已习惯了频繁地分别。
  唯有小郎君宽儿,听说往后恐怕见不到月芙,不禁捂着眼睛哭起来。
  月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反而不觉伤感了,忙着哄他,说等他长大些,回长安去的时候便能再见,这才让他止住哭泣。
  留在凉州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待这一晚过去,众人又陪着二人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天梯山石窟,上香祈福、远眺郊野。
  月芙重新骑上了思念许久的马儿寻日。赵恒问她,是否要带寻日一道回京。
  月芙想了想,摇头说不必了。
  寻日生在边塞,长在边塞,这片她与赵恒都无限留恋的土地。既然他们都不得不离去,又何必将寻日也强行带走呢?
  赵恒笑了笑,没有干涉她的决定,望向远处已经开始春耕的田野的目光里,除了怅惘,也渐渐多了点其他的意味。
  月芙仔细地看着他的侧脸,只觉那里面装的,是他已失去多时的年轻意气。
  “阿芙,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恒没有与郑承瑜等人一起,而是带着月芙,两个人落在后面说话。
  “昨晚,郑将军他们对我说,大丈夫生于人世,没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当年,我们在这荒漠一般的凉州城里开荒、屯军,便是想让这里的百姓过上与中原一样安稳的日子,想看到大魏日益强大,不受外敌侵扰。我扪心自问,少年时,也曾萌生过要如苏将军一般,成为一代名将的念头。只是,总被身边的人劝告,不得逾越过长兄,必得远离朝廷,方能保住自己的安稳。我这才发现,我的壮志雄心,已然在这些年里被一点点搓磨掉了。”
  月芙侧目看着他,不禁悄悄握住他的手:“眼下,郎君可是又燃起了当年的那一股志气?”
  赵恒反手回握住她,深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是啊,看看这里的山川,如今兵强马壮,仓廪丰实,怎能不教人心潮澎湃?郑将军还说,当年的凉州饱经战乱,贫瘠荒芜,是因我的到来,才让祖母将眼光转向这里,朝臣们进言,可在此屯兵屯田,建一座塞上粮仓,这才让此处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这才明白,是因为她让这里变为一座军事重镇,才让我得以在军中长大,有机会对军务、民政耳濡目染。一切的一切,的确早已注定。”
  若凉州没有壮大,他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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