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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与荆棘——by一只小火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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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道很微弱的光,藏在逐渐落山的太阳里。
  杯子太烫握不住, 温梦干脆就把它放回到了桌面上。拿铁咖啡在马克杯里震荡, 轻巧的打起圈,腾起昭昭的雾。
  “我当时很吵吧。”她缓缓开口, “每天给你发那么多问题。”
  李彦诺回道:“不吵,毕竟是为了考托福, 可以理解。”
  顿了下, 他又补上一句, 说的很慢,像是在思考措辞:“你当时……好像是很想来美国的。”
  是啊,是真的很想去。
  2011年的冬天, 已经升到大二的温梦申请了UCLA的交换生。辛苦学出来的GPA终于派上用场, P大的审核顺利通过, 只是美国那边还需要提交语言成绩。
  托福机考一次, 足足要一千多块钱, 实在太贵了。她只能疯狂做起模拟题, 抱着一次必过的心情在复习。

  【我注册了一个Q|Q, 号码是799XXXX。】她在发给李彦诺的短信里说,【你要不要也注册一个?这样我们交流起来,会比打电话发短信方便一些。】
  李彦诺没有回复那条信息,温梦还以为他不想联系的太过紧密。
  沮丧的心情沉了好久,没想到多半天过去,一个小小的马里奥头像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最新添加的好友里。
  【你好温梦。】马里奥说, 【是我,李彦诺。】
  哪怕是上网,他讲话还是这样沉闷的语气。
  温梦却忍不住笑了,激动的发过去一整篇阅读:【快,帮我看看第三段,科学家破译象形文字那里。答案选的是Obscure,为什么不是Dubious?】
  对方正在输入中。
  然后李彦诺就消失了。
  温梦:【……你怎么打到一半不说话了,又去上课了吗?】
  很久之后。
  【Obscure有模糊不清的意思,Dubious更多的表示是怀疑和犹豫。结合上下文来看,这个定语从句是在分析象形文字本身,而不是科学家的态度,所以要选Obscure。】
  李彦诺回答了问题,却没有解释消失的原因。
  温梦没有追问下去,转而继续讨论起学习:【明白了!我还有一道题,能不能帮我看一下?】
  她心里是有些疑惑的,只是不敢多问,胆怯得怕李彦诺生气。
  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她和他还能在这间咖啡馆里接上那一段过去、把原委道明,简直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时间的鸿沟在这一刻被抹平,无数条躺在黑名单里的Q|Q信息,被一一重新唤醒。
  温梦:【我考过托福了!一次过的,112分!下一步就是去办F-1签证了。】
  【洛杉矶那边是不是挺暖和的,用不用带羽绒服过去?】
  【你到时候一定要来机场接我啊,千万不许反悔。】
  之后。
  李彦诺:【我到机场了,B出口,就在Tom Broadley的那个牌子下面。有点下雨,我举了黑色的伞,你一出海关就能看到我。】
  【好像大家都在过关了,你是被留下审查了吗?】
  【你的航班号是CA985对吗?】
  再之后。
  【我刚刚问过工作人员,CA985的旅客应该都已经到齐了。】
  【温梦,你在哪里?】
  怀旧的音乐、熟悉的咖啡香气、被唤醒的等待。
  零零总总这些让人丧失抵抗,以至于连李彦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些被他统称为“同学”的自持,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裂成两半。
  他露出了他并不想展示给温梦的在意。
  李彦诺虽然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此时眼神分明在问:明明有过那么多次的约定,为什么还要做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
  巨大的歉意和愧疚击中了温梦。对于那个问题,她其实有一个准备了很久的答案。
  答案曾经在心里演练过很多次,设想着如果再遇到李彦诺,说什么也得把前因后果全都讲述清楚,绝对不遗漏一点信息。
  但真的面对面和对方坐在一起时,所有的解释和辩白又都好像被时间洗刷的太久,变得有些苍白无力了。
  她想了很久,最后说:“对不起。”
  这句迟来的道歉,显得毫无意义。
  李彦诺的脸上失去了表情:“没关系,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确实已经很久了。
  那他为什么又要突然回来,为什么不去回答那天晚上廖维鸣问他的问题?
  温梦再次举起杯子,咖啡的热气徐徐上升,熏得人思维有些混乱:“你这次是为了王宁德而……”
  ——她要问出那个困扰了她很多天的事情。
  但就在这个时候,桌旁传来了清脆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温主编吗?”一个大约四十出头的陌生女人走过来,试探的问。
  在这一秒,所有与过去的连接都被生生切断了。
  温梦回过神,抬起头:“对。”
  “我是宋春娥的女儿,叫徐静秋。”对方露出抱歉的笑容,“公司刚刚临时有任务下来,所以到的晚了一些。我是不是打扰您二位说话了?”
  温梦匆忙理了理衣服,站起身和对方握了一下手:“没有,我们刚才也是随便在闲聊,您请坐。”
  徐静秋看向李彦诺:“这位是李律师?”
  男人恢复了礼貌与客气,起身回道:“对,我是之前和您通过电话的李彦诺,很高兴见到您。”
  独属于青春期的故事被让渡,借位给成年人的理智与专业。一切水过无痕,如同刚刚那场对话从未发生过似的。
  ——即便心中复杂的情绪仍在翻涌。
  也只能暂时放下了。
  三人落座,温梦拿出录音笔和笔记本电脑。她努力定了定神,打开机器,把话题往理应发生的方向上引去。
  “我之前听您女儿说,王老先生和您母亲曾经是好友。”
  “对,他们算是忘年交,差了得有二十多岁,关系非常好。”
  ……差了这么多,理应没什么共同话题才对,又怎么会成为朋友的呢。
  温梦愣了一下:“那他们是在琉璃厂工作的时候,变得要好的?”
  徐静秋想了想,笑起来,眼角有些细细的皱纹:“对。其实真要说起来,还是挺长的一件事。”
  记忆的灰尘被一点点抹去,展开的是一幅八十年代的图景。
  徐静秋的父亲,也就是宋春娥的丈夫因为车祸走得早,给宋春娥留下三个孩子。
  而徐静秋是年龄最小的那个。
  当年粮票是按需供给的,不上班就领不到。即便拿到粮油票,想要吃个鸡蛋改善一下伙食,也很困难。
  “我母亲拉扯着三个孩子,一直打零工,特别不容易。她在供销社做过一段时间的售货员,算是帮忙的那种。因为没有编制,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直到后来好不容易得到一个机会,能够去琉璃厂做学徒……”
  也是在那里,宋春娥第一次见到了王宁德。
  “王叔在那边算是老工,话不多,也不爱交际。别人都说他孤僻,但我母亲总是说,那只是他天生的性格,不怨他的。”
  正说着,徐静秋点的咖啡到了。
  她端起来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我母亲到琉璃厂之后,就跟着王叔学装裱,后来也学描花。靠着这两样手艺,我母亲最后才留在了琉璃厂,成了正式工,我们家的生活也渐渐变得宽裕起来。”
  “所以王宁德先生是您母亲的老师?”温梦一边记,一边问。
  “算是吧?”
  而故事仍在继续。
  “后来我母亲干了几年,厂子里有了分房的指标,我们就都搬去了新厂街,和王叔做起邻居。刚去的时候还不太适应,冬天煤炉子堵住了,死活都燃不起来,急得我母亲围着灶台团团转。还是王叔下工之后帮忙给通的。为此我母亲把攒了好久、舍不得吃的鸡蛋都给蒸了,做了一炉鸡蛋糕送过去。”
  讲到这里时,徐静秋停了下来。
  “然后呢?”温梦听得入迷,忍不住提问。
  “王叔当然不肯吃呀——他背着我母亲,偷偷把鸡蛋糕分给了我哥和我。他说他老了,吃了也没用,糟蹋粮食。小孩子要长身体,应该多吃些好东西。”
  徐静秋说完,有些感慨:“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在她的描述里,不一样的王宁德出现了。
  又或许不仅仅是她的看法,更是宋春娥的。因为徐静秋突然想起什么,抬脸询问起温梦和李彦诺:“其实当时我年纪还小,好多细节也记不清了。还是在我母亲去世之后,我读了她的日记才知道的。”
  “日记?”
  “对,我放在家里了。你们要是感兴趣的话,要去看看吗?”
  李彦诺和温梦对视了一下,同时点了点头。
  当然要去。
  ——在这样一个工作日的晚上,重新驱车前往那条狭长的小巷,是温梦从未想象过的事情。四周的景色依旧是破败的,甚至胡同里路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看上去有那么几分骇人。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大一样了。
  也许是因为徐静秋走在李彦诺和温梦的中间,一路讲解着。
  “前面那户是邱阿姨家,她烙的饼特别香。一到饭点,小孩子们就都会围在她家门口,分几角饼。不过她脾气不大好,和王叔不对付。所以我都是偷偷拿了,再掰一半给王叔送过去。”
  “右手边那家原来是曲工住的院子。他家之前养了条大黄狗,有陌生人经过就会汪汪直叫。我上高中的时候住校,怕它不认识我,每次回来都会特意买点火腿肠,扔给它吃。告诉它,我们是好朋友。”
  随着她的讲述,新厂街胡同不再是高度发展的城市里、即将被废弃的一角。
  而是徐静秋从小长大的地方,是她珍贵的回忆。
  温梦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此时无论是邱阿姨家还是曲工家,院门都是半敞的,没有挂上锁。
  “邱阿姨去世已经七八年了,房子一直空着。曲工是去年搬走的,到玉渊潭那边新盖的楼房去住了。”徐静秋解释起来,“新厂街这边设施太老了,一直不通天然气,只能烧煤气罐,厕所还是公用的。所以只要有条件,大家都想着早点离开。”
  说话的功夫里,那间熟悉的院落就在眼前,徐静秋的家到了。
  她推开门,回身冲温梦和李彦诺说:“请进。”
  电灯绳“啪”的被拉开,照亮小小的客厅。沙发上铺着熊猫抱竹的白巾子,款待客人用的搪瓷缸子被沏上茶水,茶叶梗浮浮沉沉。
  “稍等我一下。”徐静秋转身进了里屋。
  温梦和李彦诺在沙发上坐下,一时相对无言,空气显得有些冷清。好在取东西的人很快就出来,手里捧着一小摞册子。
  徐静秋说:“这就是我母亲写的日记。”
  温梦接过来,犹豫了一下,朝李彦诺的方向并了并。两个人靠得近些,一起小心翼翼的翻看这些日记。
  本子被放得太久,已经有点发黄发酥。蓝黑墨水被镌在纸面上,有些地方变得模糊不清,查看的动作须得特别小心。
  在这些脆弱的纸张上,宋春娥写道:
  【1985年7月14日  天气,晴】
  今天是个非常好的日子。街道给我开了介绍信,终于能够到琉璃厂工作了。柜台是崭新的,玻璃都擦得很亮。只是有些紧张,怕干不好活,不能留下来。
  分配给我的师父叫王宁德,为人很严肃。戴黑框眼镜,一天都不吭一声,看上去很凶。
  一起入厂的红姐和我说,王师傅手艺不错,但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
  我更担心了。
  【1985年7月18日  天气,晴】
  今天第一次和王工学习了装裱。
  是的——王工不让我叫他师父,只让我叫他王工。
  他说他还不够资格做其他人的师父。
  好怪的人。
  还是多加小心吧,别惹到他才好。千万不能搞砸,那样孩子们就喝不上麦乳精了。
  【1985年7月26日  天气,阴】
  装裱工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很多。
  先用绢丝镶边,再安轴制版,一点都不能出错。否则就要全部重来,甚至可能污染到本身的画幅。
  忙碌了整整一天,腰酸背痛。
  临了又听见店里有客人说,国外已经有了装裱机器。这项技能也许很快就不再需要人工了,心里有些沮丧,又累又想哭。
  下工的时候,王工专门喊我过去。
  我以为他要批评我。
  但他告诉我:不管做什么,只要坚持下去,再小的火光也会发亮发热,每个人都有光明的前途。
  他好像人还不错。
  【1986年8月30日天气,雨 】
  昨天女儿发烧了,在儿童医院排了一天的队,为此旷工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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