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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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胥安静地眼眸眨了眨,他突然轻轻笑起来,说道:“贺小小。”
第14章 明珠
他的声音很轻,气息绵长,仿佛一声叹息飘过她的魂魄。
这一声贺小小让贺思慕愣住了。她惊讶了半晌,才挑挑眉毛问道:“你能看见我?”
段胥却没有回应。
贺思慕这才发现,段胥并不是在看她,他的目光远远地穿过了她的魂魄,望向她的身后。
贺思慕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便看见关河上空飞舞着的,黑压压的乌鸦们。
那些乌鸦如同一场黑色的大雨,因为得了食物兴奋地鸣叫着,围着可怜的胡契人尸体啄食。这场景和她来到凉州府城那天如出一辙。
“贺小小……她来了吗?”
段胥轻声道,他没有要说给任何人听,显然是这群乌鸦让他想起了贺思慕。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向段胥如深邃海洋的眼底,从初见到现在的种种事情从她脑海中掠过,她的唇角慢慢弯起。
“从一开始,你就注意到我了吗?”
在落满乌鸦的凉州街头,她提着一只头颅站在那里,因为从那时他就留意了,所以才会把乌鸦和她联系起来。
“那么,那天在墓地,你也是故意去找我的?”
“然后安排我住在你的隔壁,向我问风,试探我的五感,一步一步地打探我的底细。”
贺思慕摇摇头,把玩着手里的玉坠形的鬼王灯,眼里是一片漆黑,而段胥仍然安静地看着关河上空的黑乌鸦群。
“胆子真大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可是偏要往危墙下站,就是赌我这堵墙不会塌么?”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她也不需要他回答。
段胥突然迈步,他向前走去穿过贺思慕的身体,他对他的部下们说道:“我们该去收个尾了。”
他的身体与她的魂魄交错的刹那,她怀里的明珠突然开始震颤,那种不同寻常的震颤令贺思慕愣在原地。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去,段胥的身姿在士兵之间,在漫天魂火里留下一个黑色的剪影。
——思慕,姨母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看这个明珠,它会一直追随你的魂魄,你可以随时用它联络我。待我死后,你也可以用它来联络我的血脉。
——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的咒文。你不是问我做人是什么感觉么?这个咒文可以让你从结咒人那里借用五感。若它遇到了能承受和你连结的人,自然会告诉你的。
她姨母的声音仿佛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时光在她耳边响起。
能够和她结咒的人。
能够让她借用五感的人。
三百年里都没有出现过的人。
段胥,段舜息。
贺思慕看着段胥远去的背影,那背影模模糊糊融入夜色中,没入回忆的阴影里。回忆里她的父亲母亲,姨父姨母都尚在人世,一切安好。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颗明珠里存放的,是她原以为已经遗忘的愿望。
恶鬼方昌去找贺思慕复命时,他们的鬼王大人正在朔州富商舒适的房间内,挑着灯花,撑着下巴发呆。她的目光放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们的鬼王大人虽然年纪轻轻,总是高深莫测,令人畏惧。
看见他来了,贺思慕的目光幽幽一转,漫不经心道:“你来做什么?”
“回禀王上,邵音音已被处死,关淮大人已经受罚。但臣下包庇邵音音亦是有罪,特来复命领罪。”方昌跪在地上,俯首叩拜。
“关淮要你来的吧,那个老滑头。你是他的下属,怎么还要我来罚?”贺思慕瞥了方昌一眼,便看见他撑在地上紧握成拳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大而颤抖。
她沉默了一下,便有些无趣地笑起来,说道:“怎么,你很不服气?”
方昌咬咬牙,抬起眼来看向贺思慕。他心中翻滚着太多不平,终究是无法忍耐。
“王上,臣下只是觉得您太过偏袒生者……音音原本就是由对孩童的执念而化恶鬼,天性渴望孩童。您让她不可对十岁以下孩童出手,这根本不可能。恶鬼狩猎活人,便如活人烹羊宰牛,难道不是天性使然,天经地义吗?您为何要横加诸多限制条件,这根本没有道理。”
一身书生打扮的年轻恶鬼,颇有种以身抗命,大义凛然的姿态。
贺思慕听着他的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她站起来俯下身看着跪着的方昌:“道理?我难倒是因为道理讲得好,你们才服我做鬼王的吗?”
她腰间的鬼王灯忽然大亮,方昌身上猝然燃起熊熊鬼火,他惊叫一声,挥舞四肢拼命挣扎着翻滚着,却无济于事。
贺思慕蹲下来看着在地上翻滚的方昌,慢慢地说:“气愤么?绝望么?凭什么我能这样折辱你,摧残你,把你捏在手里肆意玩弄?”
她打了一个响指,鬼火骤然熄灭,方昌伏在地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着。贺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着他愤恨又恐惧的眼睛,嫣然一笑。
“被你杀死的那些活人,死前也是这么想的。”
方昌怔了怔。
贺思慕松开手,漫不经心道:“天经地义?什么是天经地义,对你有利的便是天经地义?”
“恶鬼怀有这世上最强烈的欲望。姜艾爱财,晏柯恋权,关淮贪生,而你生前屡试不第,渴求功名。恶鬼若无法度,欲望若无限制,便是这世上最不可见底的深渊。”
方昌沉默了许久,伏在地上道:“是方昌短见了。”
贺思慕回过身去走到桌边,轻巧地坐下拿起茶杯,在手里慢慢地晃着。她不知他这服从有几分真假,不过她一贯也不是个以德服人的君主。
贺思慕摩挲了茶杯一会儿,突然问道:“方昌,你死了多久了?”
方昌愣了愣,答道:“启禀王上,五百多年了。”
“还记得活着是什么感觉么?比做鬼如何?”
“活着的感觉……记不太清了。”方昌苦笑了一会儿,道:“对死的感觉倒是深刻。”
“死亡不就是瞬间的事情么?”
“不是,王上。臣看来死亡十分漫长。从臣初次应试不第开始,臣就开始缓慢地死去,死去的速度依次而倍增。我最后死在赶考路上时,那并非死亡的开端,而是死亡的结束。”
贺思慕沉默着,风从窗户的间隙吹进来,吹得灯火摇曳,屋内的光线明明暗暗。
有道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她开口说道:“你走吧,最近别来打扰我。”
方昌行礼,起身离去。
贺思慕从怀里拿出那颗明珠,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想从这颗明珠里看到什么答案似的,她突然笑起来道:“管他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顿了顿,她简短地唤道:“晏柯。”
她右侧一阵青烟飘过,便有个黑衣男子出现在烟雾中。那男子二十七八的模样,身材高大,脸色同方昌一般苍白。他剑眉星目,五官坚毅如刀刻,紧紧抿着唇,看起来不好相处的样子。
鬿鬼殿主,鬼界右丞,晏柯。
“王上。”晏柯微微俯身,行礼道。
贺思慕皱眉斜他一眼,晏柯便直起身体,改口道:“思慕。”
三百多年前鬼王身死,主少国疑叛乱四起,姜艾和晏柯两位殿主助贺思慕平叛。如今四海升平,这两位已经是鬼域的左右相。
这是鬼界仅有的两个,可以唤贺思慕本名的恶鬼。
贺思慕指着旁边的椅子,巧笑倩兮:“阿晏,坐啊。”
这位年轻的鬼王总是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二十四鬼臣在她面前无一不战战兢兢,便是晏柯和姜艾也十分谨慎。
但通常情况下,贺思慕若唤他晏柯,他们之间就是君臣。贺思慕若唤他阿晏,他们之间便是朋友。
晏柯稍稍放松,紧抿的唇柔和了点,走到贺思慕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阿晏最近很忙罢?姜艾一贯不爱管事,鬼域的大事小情怕是全要你处理,辛苦了。”
始作俑者贺思慕嘴上这么说着,笑容却轻松,显然对此毫无负罪感。
晏柯皱着眉望向她,道:“你这次又要休息多久?”
“半年吧。”
“半年?鬼域是什么样的地方,王上再这般懒散,怕是要压不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了!”
贺思慕目光灼灼地望着晏柯,她眼中含着些复杂的情绪,似笑非笑看不分明。
“我何曾压住过?我不是向来杀光了事?他们一日赢不了我,便要服我一日。”她摆摆手,阻止了晏柯的说教,道:“我记得顺州是你的辖区。”
“是。”
“我要找游魂,天元五年八月在顺州古邰死于非命的人中,有没有变成游魂的?你把他们的名字给我。”
晏柯望了贺思慕片刻,说道:“好。不过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闲来无事,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做呗。”贺思慕摩挲着手里的明珠。
晏柯瞧着,她这次寄宿的是个娇小甜美的姑娘,以她轻松愉悦的神情来看,她这次休沐玩得很开心。只有当她附身于人的时候,他才会看到她这样轻松的笑容。
晏柯蓦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白衣戴孝。这个一贯神秘的在人世长大的鬼界少主抬起眼帘,微微笑道:“我爹灰飞烟灭了,他们便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然后她便携着鬼王灯,以骇人的天赋一路杀穿了鬼界,让所有心怀不轨者噤若寒蝉。
她确实有懒散的资本。
贺思慕身后房间的窗户打开着,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卷起桌帘窗帘飘舞。窗外夜色中,那璀璨了一夜的魂火明灯,终于慢慢停住了。
丹支的偷袭损失惨重,段胥大胜而归,这一战很提大梁的士气,并且为宇州战场缓解了压力。
但于此同时,丹支援军呼兰军也开进了朔州,快速地收回了朔州四城。踏白军几乎没有怎么抵抗,一部分撤回了凉州并且炸开关河,一部分汇到了朔州府城,朔州府城的兵力一时达到了五万。
朔州府城,丹支增兵宇州的必经之路,就此成为一座孤岛。
第15章 瘦梅
呼兰军像是个铁桶似的将朔州府城围得密不透风——唯一透风的关河,也已经因为被炸和天气回暖而解冻。
指甲盖大点的小城里,颇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霾笼罩在百姓心头。
凉州本是条件最好的渡河口,可现如今凉州回到了大梁手中,关河解冻,渡河而战几乎是胡契人的死穴。守在凉州的夏庆生更是调遣水师,绝不让胡契人从凉州河段下水。
宇州如今在胡契人手里,只要胡契人踏过朔州府城,就能得到对岸接应轻松渡河。
这里便是丹支的眼中钉,肉中刺。
自呼兰军到的一天,炮火声就没停过,城外常有杀声震天。百姓们只能看见紧闭的城门,飘上天空的黑烟,和从城墙上被运下来的伤兵。
之前踏白军汇到府城时,段胥命他们带来了大量粮草、箭、木石、桐油,此时派上了用场。丹支军一波波攻上来,又一波波被箭雨,燃烧的滚木,石头给逼退。借着府城的地势,踏白军死死守着这道关口不让胡契人踏过。
百姓们见过不了几日就杀声震天,黑烟滚滚,可也没什么大事,便战战兢兢地开始准备过年了。
没错,凡人的世界里,过年才是这世上头一等的大事。
“小小姐姐,我们要不要买点炮仗呀。”沉英抱着个石头罐子,在地上撒着石灰粉。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道:“还放炮仗?城外的炮声还没听够吗?“
她蹲在地上看着沉英在门外撒出一个不大规整的白色圈圈,就指着那石灰粉圆圈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小小姐姐你不知道吗?你也有不知道的呀!”沉英骄傲地挺起胸膛,如数家珍道:“过年的时候要放炮仗,贴门神,贴福字,在门口用石灰画圈,驱邪避灾!”
贺思慕歪过头,觉得十分离谱:“为什么这种事情能驱邪?”
“因为邪祟鬼怪怕鞭炮响,怕门神,怕红色,还怕石灰粉呀!老人们都这么说的!”沉英理直气壮。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道:“我一直很好奇,这种天才的想法最初是谁编出来的?”
就跟那些上刑场之前游街的死囚一样,嘴里唱着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歌,不过就是给自己壮个胆罢了。
听到炮声都面不改色,能把门神做成糖人吃,根本不知道红色是什么颜色的邪祟——贺思慕拿过沉英手里的罐子,帮他在门窗前撒起石灰粉来。
最近段胥忙得不见人影,她偶尔隐身去瞧他,他不是在督战就是在商讨军情,几乎是不眠不休。这似乎不是个做交易的好时机,更何况她还探不到段胥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