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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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俗话说得好,人不找事做,事便找上门——多半是坏事儿。贺思慕刚刚跟着段胥往城楼下走,便看见城中升起了黑烟。
段胥脸色忽而一变,只见城楼下韩校尉神色凝重地奔来,禀报道:“将军!粮仓……粮仓被烧了!”
段胥一撩衣摆迅速拾级而下,脚刚踏平地便牵过缰绳,左脚一蹬马蹬翻身上马,衣袂飞舞绝尘而去,直奔粮仓的方向。
所有士兵都愣在原地,只能目送他远去。方才段胥行动的速度快得惊人,让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只有这种时候,贺思慕才能看见段胥的一点真实。
粮食烧不烧对于贺思慕这个吃人的恶鬼来说,委实无关紧要。待她慢悠悠地去凑热闹时,火已被扑灭只余浓烟滚滚,纵火烧粮仓的罪魁祸首也已经被抓到了。士兵们拉出一个圈不让人靠近粮仓,但围观的人还是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贺思慕拨开围观的人群朝里一看,罪魁祸首竟然还是个娇弱的女子。
那女子大概十七八的年纪,面容姣好,脸上却青一块紫一块的,头发竟然被剃了半边,露出扎眼的白色头皮。她衣服料子细腻花纹也精致,但多有糟污破破烂烂,袄子里的棉絮从衣服裂缝中飞出来,整个人就是大写的“落魄”二字。
贺思慕伸手反搭在嘴边,问旁边看热闹的老头道:“这人谁啊?”
老头道:“嗨,你不知道?青愉园的头牌娘子,何嫣啊。”
到了这个岁数还爱看热闹的老头子,多半是十分热衷于八卦,打开了话匣子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
据老头说,这何嫣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沦为青楼歌妓。她长得美,识文断字、精通歌舞又会耍心机,很快就攀上了胡契的显贵老爷。那贵族老爷便把她养在朔州府城,供她吃穿用度奴仆宅院。她的金主还与丹支王庭十分要好,这一连串的关系下来,连知州都不敢得罪何嫣。
何嫣一时得道便颐指气使,借势欺人,在朔州府城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百姓碍于权贵的势力只能忍气吞声。
结果大梁军队一来,不仅将丹支军队赶跑了,还杀了彼时在城中的何嫣的金主老爷。何嫣一下子失去了靠山,墙倒众人推,大家纷纷来报新仇旧怨,挨个踩两脚。
“她被赶到街上,青愉园里的女人们都看不起她啐她,还抓住她剃了半边头发。她只好捡起旧营生,可她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几个恩客愿意找她?可真是因果轮回,现世报呦。”
贺思慕想起城外黑压压的大军,也不知这城中众人要是看见胡契人要卷土重来的架势,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硬气。
“之前朔州府城中,借着胡契人的势欺压他人的,难不成就她一个么?你们单单把她拎出来做靶子,是因为她是个最好欺负的,身份低微的女人?”
贺思慕话音刚落,就听见何嫣趴在地上低低地笑起来,她纤细的胳膊撑起自己的身体,扬起下巴,发丝凌乱眼角青紫,神情状若疯狂。
“凭什么你们都来糟践我?凭什么!我有错吗?我不就是想过好日子,不那么辛苦,我不靠胡契人靠谁?做汉人就是下贱,就是吃不饱饭被欺侮,几头羊就可以换一个人的命。你们要是有机会攀上胡契老爷,你们不攀吗?他林家能在府城做生意,就不巴结胡契人吗?我没错!”
在丹支民众分四等,而曾抵御丹支最激烈的汉人便是最低贱的四等民,承受着最重的赋税,对刀具限制严格,且人命低贱如牛羊。何嫣身为“四等民”自然是十分不甘。
何嫣瞪着周围围观的人群,恶狠狠地说:“你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都想让我死,想都别想!要死我们一起死!”
贺思慕沉默了一瞬,对老头补充道:“不过,就凭这张嘴,她确实有些活该。”
正在何嫣歇斯底里地大骂时,原本站在粮仓面前的林钧走过来,抡起手直接给了她一巴掌。
这被烧的粮仓正是林老板家建的义仓,林家是米商,此番踏白军进府城大半的粮食都是出自林家义仓,后来踏白军汇合入府城时带来的粮草也放在林家义仓中。
今日被何嫣一把火,也不知道烧了多少。
方才她看见林钧赶过来的时候,脸色苍白气息紊乱,如今更是气得整个人都在颤抖了。他打完何嫣,拿手指着她,厉声说道:“是,没错。我林家卑躬屈膝奉承讨好,就为了能在胡契人眼皮子底下挣几个臭钱,自己都觉得恶心。你我皆如此,就不想抬起头来做人吗?他胡契人难道是天生尊贵吗?”
何嫣被打得唇角出血,她抬起头恨恨地看着林钧,道:“抬起头来做人?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入娼门我这辈子还能抬起头来?横竖汉人和胡契人都瞧不起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是哪边发达我便去哪边!”
“你!”林钧指着她,原本苍白的脸色都气红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段胥拍拍林钧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他弯腰望着何嫣的眼睛,淡淡道:“你是怎么骗过看守,进的粮仓?”
何嫣低头,阴恻恻地笑起来:“看守又怎么,看守也是男人。”
围观的老头见触到了自己通晓的秘闻,便小声对贺思慕道:“今日粮仓当值的领班小谢,从前和何嫣相好过一阵。怕是动了恻隐之心,谁知这女人这般疯魔。”
段胥目光慢慢暗下来,他望着何嫣并不说话。何嫣在段胥有如实质的目光下瑟缩了一下,忽而又变得更疯狂了,她一边笑一边哭,泪从青紫肿胀的眼角流下来,滑稽又可怜。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我就是死了,绝不放过你们!必化厉鬼,与你们纠缠!”
她忽然冲向粮仓壁,作势要一头撞死。
段胥并未出手阻拦,刹那间却见一个身影从人群中跑出,掠过他身边一伸手便将他腰间的破妄剑拔出,寒光四射之间一把拽住即将撞在墙上的何嫣。
然后那人手中的剑方向一转,精准而无犹豫地抹了何嫣的脖子,鲜血四溅。
众人寂静里,贺思慕握着破妄剑,何嫣倒在地上,血顺着剑身滴在从她身体里流淌出的血泊中。
想化为厉鬼?还是别了罢。
说实话,她对何嫣求死没啥意见,但对她期望成为恶鬼的遗言十分有看法。
这疯姑娘怨气重心结深,若自杀而死不出意外就是游魂,过个百十来年很有可能化为恶鬼。
可是怎么着,何嫣想做恶鬼,也得看她贺思慕愿不愿意收罢?这种让人头疼的臣民,还是越少越好。
破妄剑主仁慈,是杀人剑也是渡人剑。被它所杀之人,怨愤消散,即刻往生,不化游魂。
第17章 冒牌
“叮当。”
正在围观众人骚动之际,破妄剑落在地上,贺思慕突然掩面而泣,她哭道:“我凉州被胡契人所屠,父老乡亲都死在胡契人手里,她这样大放厥词,我一时被气愤冲昏了头脑……恨不能手刃奸人……”
她正准备瘫倒在地上结结实实地闹一场,就被一双手扶住了胳膊,并且由于扶得太稳不好表演倒地。
贺思慕转头望去,只见段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他一手抓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弯腰捡起地上的破妄剑,重新插入刀鞘中。
破妄剑只有在它认可的人手中才会开刃。方才它在贺思慕手中,也是锋利无比。
交错间,段胥以唯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不要随便拔我的剑,我刚刚差点杀了你。”
贺思慕其实有所察觉。方才她拔剑出鞘时段胥下意识就要对她出手,不过强行克制住了。若是段胥没能克制住——很遗憾,受伤的也只会是他自己。
她泪水涟涟地望着段胥,颤巍巍大声道:“还请将军大人莫要怪罪我。”
段胥挑挑眉毛,他轻笑着伸出手去,以拇指抹去她脸上所溅的血迹,说道:“贺小姐是我踏白的功臣,悲从中来怒杀歹人,我自然不会怪罪。”
顿了顿,他轻声说:“你是怎么哭得出来的?”
“咬舌头。”
“感觉不到疼?”
“不会。”
“对自己下嘴轻点儿罢。”
二人低语交谈间,林钧走过来,气得跺脚道:“还没问出何嫣是怎么进粮仓的,贺姑娘怎么能就这么把她杀了!”
贺思慕牵着段胥衣袖躲在了他身后,段胥配合地伸出手护住她,转过头对林钧笑道:“审问今日当值的看守也是一样的,所幸烧得不多,并无大碍。”
他吩咐士兵收拾现场,遣散围观百姓,并责令韩校尉加强粮仓看护,提今日当值的士兵来审问。然后护着贺思慕的肩膀,按照他承诺的那样先把她送回家。
走在回府的路上,段胥问道:“你为何要渡她?”
看样子他也知道破妄剑的意义。
“怎么说呢,你就当我可怜她吧。”贺思慕看了段胥一眼,反问道:“将军大人,你的这把破妄双剑是怎么得来的?”
“这件事情说来话长,有一天我在南都的桥上遇见一个老人家……”
这熟悉的开头一出,贺思慕几欲翻白眼。
段胥却笑起来道:“这可是真的。我在桥上遇见一个非常年轻的男人,非说自己是几百岁的老人,他突然叫住我赠予我这柄剑,说破妄剑便是破除妄念,渡生人怨气,所杀者不入邪道即刻轮回。若是有缘,它或许会认我做主人。”
年轻的百岁老人。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若是她没有猜错,这个老人家前些日子才去世,活了近五百年。
柏清,修仙大派星卿宫的前任宫主,主寿的天梁星君,是世上最长寿的凡人。
也是她母亲、姨母和姨父的师兄。
一个又一个百年过去,无数故人尘归尘土归土,原本唯有她和柏清还在世上,现在连柏清也走了。虽然她和这位严肃古板的长辈并不亲近,但此后她在这个世上,便真的茕茕独立。
她索性给自己放个长假,跑出来散心。没想到遇见的这个浑身是谜的家伙,居然还是从柏清那里得到的破妄剑。
柏清是这世上卜算最准的人,他是算到了什么才把破妄剑给段胥的吗?该不会……他是知道段胥是可与她结咒之人,才留下这个引子,让她找上段胥的罢?
贺思慕抖了抖,她向来不喜欢柏清,也是因为柏清算卦太准让人发毛。
段胥将贺思慕送到林家宅院,便说他还要去调查粮仓失火之事,先行告辞。
“段将军。”贺思慕叫住准备转身的段胥,她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道:“我行事怪异,你不怕我真的是裴国公,或者是丹支的人么?”
段胥深黑明亮的眼眸眨了眨,他认真地说:“你会是听命于人的人吗?我看你这头骨,便是生来不服管,要自己做主的姑娘。”
他眉眼微弯,笑得过于耀眼了。
贺思慕微微眯起眼。
刚刚段胥在百姓面前说扑救及时,粮草大多得以保存下来。但是在她看来,段胥只是在安抚人心。
那火势之下,粮草能剩下五分之一便已是大幸。在这样的围城困局里,段胥能悠闲地闭门不出,无非仗着城高墙厚,还有粮草充足。如今粮仓失火损失惨重,原本危机四伏的府城便雪上加霜,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这小将军还笑得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贺思慕想她多年未到人间来,最近的活人可真是越发新鲜了,这完美头骨里的脑子,真叫她捉摸不透。
她并未细问,与段胥道别后便目送他远去。待段胥的身影消失在街头置办年货的热闹人群中时,她唤道:“杜正。”
这便是晏柯帮她找到的游魂名字。
一个年轻男人的鬼魂飘到贺思慕身后,这个鬼魂刚死没多久,按理说还是无意识的游魂,并不能变成厉鬼。贺思慕却特别给他授灵,点醒了他的意识。
“杜正,岱州人士,你生前曾侍奉岱州段家老太太,后成为段胥的随从。天元五年八月,你跟随段胥去往南都的路上,在顺州古邰遭歹人劫掠而死。”
杜正跪在地上,边拜边道:“禀王上,没错。”
“你刚刚看清楚了,跟我说话的那位,可是你侍奉的段家三公子,段胥?”
杜正直起身来,他望向段胥消失的方向,年轻的脸上全是困惑。
“方才那位公子?虽然已过了多年,小奴也能看出来,他并非三少爷。”
“那他是劫掠你们的歹人么?”
“也不是……小奴从没见过他。”
果然如此,那这般段胥身上所有的古怪都可以说通——他是个冒牌货,不仅并非皇亲国戚三代名臣的段家公子,倒有可能是个胡契人。看着他帮大梁打仗还挺积极,炸胡契人时还很快活,也不知是对自己的故土有什么深仇大恨。